第 136 章 古龍的新娘·下

第 136 章 古龍的新娘·下

對於伊洛娜而言,東大陸的神明們,連名字都有些陌生。

教廷在諾恩帝國的影響是有限的,他們將更多的精力消耗於尋找魔法師和龍裔這方面——畢竟這個國家過去向龍族們獻上了信仰,有許多家族都傳承著龍血,隨着他們的繁衍開枝,這些血脈越發難以追溯,然而卻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着。

聖職者們沒有太多時間向諾恩人普及東大陸的相關知識,因此黑暗神和她的追隨者們,在諾恩帝國的公民心裏,都是特別遙遠而且模糊的存在。

因此,她並沒有認真去思考那個向咒術之神祈禱以取得回應的選項,也無法想像加入東大陸的軍隊是怎樣的場景——

「我連劍都不會用。」

伊洛娜很誠實地說。

「哦,真巧,我也不怎麼擅長那個。」

出乎意料的是,銀髮少年風輕雲淡地回答,平靜得讓聽者不敢質疑他說這些話是為了安慰別人。

在一片死寂的城鎮廣場上,大風將雪幕吹得支離破碎,流光的冰晶折射著慘白的月輝,伊洛娜凝視着那些凍結在寒冰中的人們,透過冰層依稀能望見他們的臉龐,眼中的恐懼和絕望都如此清晰,一如不久前的快意和嫌惡。

他們一動不動地矗立在原地,冰雕上甚至堆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花。

「那麼……」

她有些茫然地說道,低頭望着恢復如初的雙手,她依然不敢相信是自己的力量將他們凍結,「這些人怎麼辦?」

「嗯?」

銀髮少年隨意抬起手,漫不經心地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

一股無形的力量波動在空中流蕩開來,肉眼可見的氣浪向四面八方涌動,所過之處,一座一座寒冰凝結的雕像轟然潰散,連帶着其中的血肉之軀,也一同化作滿地碎裂的冰碴,稀里嘩啦地滾過凍結的土地。

然後,冰元素的身影歡笑着旋轉而起,所有的冰雪都消弭於無形。

彷彿一切都不曾存在。

「死亡可以是結束,也可以是開端。」

少年慢悠悠地說着,奪走幾十個人的生命,對他而言彷彿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舉起手中一顆淡金色的錫石,火彩黯淡的寶石兩側垂下細細的鏈子。

銀髮少年微微皺眉,似乎對這個東西很不滿意,隨手捏碎了丟到一邊,「這些人的故事結束了,你的旅程才剛剛開始,小姑娘,很高興見到你。」

那個項鏈……

不久前還掛在某個人的脖子上,伊洛娜不太確定地想着,那人是圍觀者中的一個,現在已經死得無影無蹤了。

「等等。」

她做出了另一個改變命運的決定。

「我知道希維爾家族藏金密室的位置。」

那人回過頭來盯着她,霜藍的虹膜光彩流離,漆黑的豎瞳微微縮張,「?」

後者有些失神地望着對方的眼睛,那真是十分美麗的存在啊,勝過她所見所觸碰到的最名貴的藍寶石,「我想跟着您。」

「哦,那你可能會死。」

「……你會殺死我嗎?」

「只要你沒有做一些讓我討厭的事,」他停頓了一下,「我還有很多仇人,他們不會在意你和我什麼關係。」

「我不在乎那個,」伊洛娜認真地問道,「所以,有什麼事是您不喜歡的?」

金髮少女一臉凝重地看過來,彷彿就差掏出紙筆進行記錄了。

「……你會知道的。」

年輕的龍族這麼回答著,因為他一時也說不出來那究竟是什麼,至於別碰我的金幣之類的,他不覺得對方能有這種機會。

「好吧,」女孩輕快地說,「我該怎麼稱呼你?」

少年糾結地看着她,他其實很少向人類介紹自己,而且偶爾不得不那麼做的時候,也不是為了交朋友,或者結識某個會暫時相處一段時間的人,「……你可以叫我冕下?」

伊洛娜點了點頭,接着不太確定地問:「這是你的名字嗎?」

「……當然不是,」他頭疼地說,「用你們的語言來說,我叫霜風之歌。」

金髮姑娘繼續點頭,然後再次發問:「假如換一種語言,您就有另一個名字嗎?」

「含義是相同的,」霜風之歌很好脾氣地解釋,「但假如用我的母語來說,發音和這個有所區別,我一出生就知道我被賦予了這樣的名字,以及我還有另一個自己選擇的稱呼,只是你現在很難將它正確地讀出來,所以那還不如不被使用。」

然後,伊洛娜才正式開始擺脫曾經噩夢般的生活。

她埋葬了自己的過去,丟掉了姓氏,遠離了故鄉,像是掙脫牢籠的飛鳥,哪怕是在這遍地陰影的世界,也能夠無憂無慮地翱翔。

霜風之歌並沒有什麼目標,只是漫無目的地遊盪在西大陸,偶爾也會去塔文帝國,他在那裏似乎有幾個朋友,不過伊洛娜猜測他可能是在躲避所謂的仇人——

她對龍族的了解太少了,甚至沒聽說過古龍們的名字。

「……這真好吃,謝謝你。」

在塔文帝國的一家高級酒館里,空氣中蕩漾著醇酒的香氣,金紅的燭光在窗邊搖曳,銀髮少年以手托腮看了過來,「為什麼要謝我?這都是你自己花的錢。」

在婚禮之後,他們洗劫了希維爾家族的金庫,那些人恐怕要來一次大清查才會發現失竊,不過那可能就是幾年以後的事了,霜風之歌不願碰那些臟污的金幣,但是伊洛娜依然美滋滋地將它們收了起來。

「不。」

金髮少女將那碗乳酪蘆筍濃湯喝得一乾二淨,然後扯過另一道主菜,雪白的瓷盤邊緣鑲著交錯的金絲,翠綠的菜葉和鮮紅的番茄相映生輝,她小心翼翼地舉著叉子,碰到灑著黑胡椒和迷迭香的金黃油亮的小羊排。

她嘗了一小口,然後露出了幸福的表情,湖藍色的大眼眸閃閃發亮,燭光在瞳孔深處與笑意一同雀躍,「如果沒有您在的話,我根本沒有勇氣走進這樣的地方,你看那些人……」

伊洛娜眨了眨眼睛,看着周圍那些風度翩翩、衣着華貴的客人們,幾位美麗的小姐和夫人舉著刺繡精美的摺扇,她們妝容艷麗,眼影漾開彩暈,唇畔上染著花汁,耳邊的明珠光華流蕩,發間的羽毛紗網搖曳低垂,舉手投足間矜持莊重,魔法師的徽記隱藏在華服之下。

那些人對眼前的食物毫無心動,偶爾才會施捨般嘗一小口,然後優雅地放下刀叉,繼續與自己的朋友或親人交談,金屬與陶瓷碰撞時都寂寂無聲。

「我和她們一點都不一樣。」

伊洛娜小聲說道,然後尷尬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盤碗碟,每一個都空空如也,連配菜都沒剩下,她甚至還用勺子刮掉了那些醬料——

「你們當然不一樣,」霜風之歌奇怪地看着幾乎要無地自容的小姑娘,「你能在一天裏學會她們用一年才能掌握的魔法——說實話,一年對這些人來說已經不錯了。」

畢竟塔文帝國的貴族們極其注重血統,他們在婚配時優先考量的就是這一點,魔法師們的天賦很大程度受到遺傳的影響,因此,為了得到天賦優異的後代,甚至還有大貴族與平民締結婚約的事發生。

「真的嗎?我的父母恐怕連魔法這個詞都不知道怎麼拼。」

伊洛娜被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不再去看那些幾乎乾乾淨淨的盤子了,但她依然很失落,「據說我出生一個雪夜,冰雹砸碎了窗戶,風很大,房間里滿地都是積雪,那時候我母親躺在床上,很艱難地把我生下來,她的腿和腰被凍壞了,她很討厭我,有次我們吵架了,她把我關在外面,我在花園裏睡了一夜,第二天卻沒有生病,從那以後,我幾乎再沒有穿過一件暖和的外套或者吃飽過一頓……她說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死了,後來又活了過來,是因為我奪走了一部分她的生命。」

「這就是愚昧的大陸種族,你應該是在冰元素潮暴動時期出生,它們改變了你的身體構造,」銀髮少年冷笑一聲,「大多數人會死亡,也有很少的人能承受這種改變,這是一種巧合,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奇迹,至於你的家人……他們當然無法理解。」

「那你呢?」

伊洛娜小聲問:「你的家人愛你嗎?那是什麼感覺?」

「我的父母……都很有能力和魅力,所以他們各自有很多情人,我小時候,他們的宮殿裏總是很亂,而且我不能忍受那些財寶只能看不能摸,你知道吧,那真的很糟糕,所以我來到了大陸,」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陷入了什麼神奇的回憶里,「在他們隕落的時候,我得到了一些記憶,這指引我隱藏自己,躲避仇人。」

少女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似乎在努力理解這些話的含義,「譬如說你要到處奔走居無定所?」

「不僅是這樣,你所見到的我……並不是真正的我。」

年輕的龍族微微歪過頭,俊秀的側臉憂鬱又迷茫,眉宇間的愁緒揮之不散,就像他心中的仇恨和陰霾,「我掩蓋了自己的真身,封鎖了自己的力量,只為等待……完全期的來臨,那就是他們的死期,只要在那之前我還沒有被他們幹掉的話。」

「需要多久呢?」

「十年,一百年,或者一千年,都有可能。」

「那麼他們提前發現了你,該怎麼辦呢?」少女憂心忡忡地說道,她不安地咬着嘴唇,「你說我會變得很強,我可以保護你嗎?」

霜風之歌在大陸上流浪了千年之久,在這期間他見慣了人性的險惡和醜陋,再遇到什麼糟糕透頂的事都不會覺得難以接受,當然,他也結識過許多善良的好人,可是從沒有誰——

「你本該有你自己的人生,小姑娘,為什麼總要想着去為別人付出呢?」

「也許是因為,我總在為那些憎恨我、瞧不起我、或者……不在意我的人付出,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我應該有自己的人生,我簡直快要哭了。」

霜風之歌:「……」

他們在塔文帝國住了下來。

在碧水群島的某個繁榮富饒的島嶼上,清澈的藍色瀉湖倒映着蔚然天穹,陽光在棉絮般的雲朵里悱惻徘徊,雪白的大理石被刷上湖藍的彩漆,藍白相間的樓閣和房屋如同海與天空的顏色,兩人住在城外郊區的水畔,蔥蘢的雨林在夏季泛濫著某種病態般的陰潮,伊洛娜趴在窗邊的桌子上打着哈欠閱讀那些晦澀冗長的書籍。

她輕輕翻過最後一頁龍族與原大陸的歷史典籍,夕陽的霞光橫斜灑落在房間里,伊洛娜抬起頭,銀髮少年端著盤子倚在門框上望着她,黃昏的光輝在他的睫毛上瀲灧躍動,又在霜藍的虹膜上劃過,宛如冰面碎裂湖水漾起粼粼波光。

「我才知道您是這麼偉大的人物!」

金髮少女震驚地站起身來,然後高興地撲了過去,「——您這樣的神祇居然願意教我魔法!」

霜風之歌無奈地低下頭,對方並不算矮,只比他差了幾寸,毛茸茸的金色腦袋就埋在自己頸間,他一手舉高了那個盤子,另一手去揉她的發頂,像是撫慰某種不安的小動物,「你感動的時間太晚了,嘗嘗這個。」

——他居然還為自己做飯!

伊洛娜切開色澤金黃、淋著番茄醬和檸檬汁的烤魚,幾乎要感動得痛哭流涕,然後那位本該活在傳說中的神祇,又推過來一碗用蛤蜊蟹肉和白酒熬出來的濃湯,細碎的羅勒和百里香飄在上面,胡椒粉香氣撲鼻。

銀髮少年一手支著下巴,歪著腦袋望過來,看着小姑娘幾乎將盤子和湯碗吃得乾乾淨淨,他伸手捏著餐巾幫對方擦嘴,「你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

伊洛娜忽然反應過來,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抱歉……但那真的很美味,我再去為您準備點東西。」

「不,我並不真的需要吃東西,事實上你很快也不用了,」霜風之歌好笑地看着她,「也許回到原大陸我還會有點食慾……」

「龍族都吃什麼呢?」

金髮少女好奇地望着他,「假如你們想這麼做的話。」

「哦,理論上說,都可以,包括大陸種族,譬如人類或者精靈……」他可疑地停頓了一下,在對方震驚的目光中轉移了話題,「但我沒這麼做過,我很久以前就沒食慾了,我是說,我還聽說火炎之神曾經吃過獸人,或者各種他能見到的黑暗種族。」

伊洛娜一臉獃滯:「神族也是這樣的嗎?」

霜風之歌毫不心虛地點頭,至於咬了一口吐掉和吃了一個獸人之間的區別,反正他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回事,「是的,神族都是一群野蠻人。」

伊洛娜:「……」

她的魔法學習生涯順利得不能再順利了。

或許是因為天賦已經滿級,她只需要付出一點點努力,就可以獲得他人十倍百倍的成就,更何況,在得知自己的指導者身份之後,她就像是發瘋般投入了全部的精力。

伊洛娜咬着那些晦澀的咒語單詞入睡,恍惚間瞥見銀髮少年坐在窗邊,入神地凝望着凄清的月色,側影孤獨又寂寞。

然後她在一片透骨的寒冷中醒來,冰元素紛飛旋轉,如同雪花飄舞的隆冬降臨。

細小的冰晶在指尖躍動,劃過虛無的空氣,凝結出一片又一片鋒銳的利刺。

她緩緩地收攏了手指。

冰刺向四面八方噴射而出,打碎了青銅的燭台、穿透了鐵制的櫥櫃、洞穿了堅固的石板牆壁,房間里碎屑翻飛,灰塵撲簌落下,它們又在魔獸的皮毛鱗甲上留下千瘡百孔,還有叫囂的劫匪和見財起意的傭兵,甚至是懷疑他們身份的教廷聖職者,這些人被冰棱打斷骨骼、釘穿臟器,殷紅的血液漫天迸濺,然後倒在被血跡染紅的積雪中,很快失去了溫度,然後凍結、碎裂、化作塵埃。

「我做到了。」

金髮少女笑容欣喜,湖藍的眼眸中流光灼灼,她站在消逝的冰雪中張開手臂,面向那個站在不遠處圍觀的神祇,「看,我又保護了你,冕下。」

夜晚的天穹宛如燈下煥光的魔晶,黃鶯歌唱的樹林中陰影搖曳,龍族的眼神充滿縱容,纏綿的月光在霜藍的虹膜上忽明忽滅,如同掠過湖面的幻覺,夜色里的星光在樹梢的枝葉上烙下輕吻,讓人難以抑制地在其中沉淪墜落,然後是冰冷的潮水在風裏席捲而上,溫柔地將她覆蓋包圍。

某個黎明裏,山間瀰漫着緋色的晨霧,露水洇濕了翠綠的葉尖和嬌嫩的花瓣,林中的山花顫抖著舒展綻放,有人低着頭,瀑布般的金髮散落下來,輕飄飄地掩住了美好的風景,四周一片靜謐,許久后,年輕的神祇們靠在一起親密地耳語着,銀髮的龍族微微彎起嘴角,「是女孩。」

伊洛娜繼續凝望着自己尚未凸起的腹部,「你怎麼知道呢?」

「……我可以感覺到,縱然她現在還不是我的同類,」霜風之歌側身躺在她的大腿上,感應到後者心裏的擔憂,他笑出聲來,「親愛的,沒關係的,龍族和大陸種族是不會生出龍蛋的……古龍也一樣,她小的時候應該會和人類沒什麼區別,直到她開始覺醒。」

「和那些巨龍的後裔一樣嗎?」

「我不知道,」銀髮少年閉上眼睛,抬手遮在眼前擋住了日光,「畢竟龍裔們都是巨龍的後代,這世上甚至沒有古龍裔這個詞。不過人類非常有趣,我聽說一些有人類血統的半精靈和半矮人,都有幾率擁有和人類相近的生長速度,只是壽命上限卻更接近精靈或矮人……」

「不過我們不用擔心,對吧,」伊洛娜不太確定地問,「她也會成為神,哪怕沒有覺醒?」

「你是第一個純元素體質又誕下後裔的人類,她也是第一個古龍和人類的後代,」霜風之歌直起身來,「我能感覺到,她是冰系,當然這不代表她不能使用其他系別的魔法,不過,也許她從我們身上得到了最純粹的那部分力量,至於其他的,就暫時作為驚喜吧,我們有很多很多時間去挖掘,親愛的,不過我倒是想要送給她一些記憶,譬如說某些值得回憶的過去。」

兩人在早春的微風中親吻了彼此。

——他的氣息宛如極北的雪山,清冽而寒涼,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場夢境。

伊洛娜希望自己永遠不會醒來。

但是夢都會結束的。

法蘭風雪肆虐,古龍的哀鳴在浩瀚天地中回蕩,那人身首分離的屍體無存,化作翻湧的狂風和怒嚎的暴雪,持續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遙遠的玉蘭城燈火閃爍,依稀能眺望到教廷聖殿的巍峨輪廓,她穿過夜色籠罩的小鎮,懷中的嬰兒沉沉睡去,房屋浸沒在冷淡的月色里。

花園中的金髮精靈怔然回神,「……您?!」

「這裏居然會有您這樣的人物,格羅斯先生,我剛剛在你的記憶里看到了很有趣的部分,你偷了卡多神殿的聖火之源——儘管你只是在做任務,並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不過對於一個傭兵來說,這真的很出色,順便,我來介紹一下我自己,我是伊洛娜,正在為我的女兒尋找一個合適的家庭,能讓她安全長大。」

格羅斯詫異地看着她,似乎槽多無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好吧,閣下,我和我的妻子確實很想擁有一個孩子,鑒於我們種族不同,因此這變得十分困難,但是您究竟……?」

「出了什麼事?」

一位美貌的女士走出了房子,她身材偏矮而且頗為強壯,顯然是有矮人血統,深金色的捲髮編起濃密的髮辮,藍綠色的珠飾氤氳著朦朧的微光,美麗的臉廓十分深邃,只是能看出來已經不再年輕了,眼角也蔓生出細紋。

半矮人扛着一把巨大的伐木斧,身形敏捷地跳下台階,急匆匆地穿過花園,佇立在精靈身邊,揚起頭用精靈語問道:「這又是你的哪個愚蠢的族人嗎,親愛的?」

格羅斯微微搖頭,同樣用精靈語回答:「不,克勞迪婭,放下你的斧子,這是……這好像是個神。」

半矮人震驚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過去,然後才嘟囔了一句:「……我看她也是金髮藍眼,還以為又是個腦子有泡的光精靈!」

「那麼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夫人,」伊洛娜淡淡地開口,精靈語說得分外流暢,「不過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和我的丈夫都不怎麼擅長武技,這樣看來,我可以期待一下我們的女兒至少能接下一場領域之戰了,另外,您的人類血統也是讓人感到十分滿意的一部分。」

夫妻倆對視一眼,精靈迅速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克勞迪婭也目瞪口呆,她有些費力地仰起頭,想要去看清楚——

伊洛娜立刻俯身,還放低了懷中的女孩。

「她真可愛,」克勞迪婭扔掉了手裏的斧頭,說話聲音也溫柔下來,似乎生怕嚇著這個孩子,「你怎麼能這樣做?拋棄你的女兒?你又不是養不起她,你是個神?你是半神,還是准神?無論是什麼,你都可以讓她過得像個公主一樣快樂——」

「但是我不快樂,我,每日每夜,每分每秒,都沉浸在痛苦之中。」

伊洛娜輕聲說道,她的語氣很輕鬆,然而仔細聽卻有令人戰慄的刻骨恨意隱藏其中。

「我愛她,所以我把她生下來,並為她尋找一對善良又不愚蠢的父母,你以為當我說讓她『安全長大』時,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嗎?不,不是的,她是特殊的,但是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會有多麼特殊,因為沒有哪一個龍裔的父親是古龍,母親是成神的人類!」

格羅斯和克勞迪婭大驚失色。

他們都不是年輕人了,過去也閱歷豐富,從這一句話上就能得到很多信息。

「霜風之歌冕下?!」

伊洛娜的呼吸一窒,似乎聽到這個名字都讓她無比煎熬,「是,是啊……根本沒有古龍裔這個詞,也許是眾所周知,古龍們是不可能和平庸的大陸種族……或許也是我不配得到他,所以他還是丟下我了。」

「我們其實很願意,」克勞迪婭和丈夫對視片刻,眼神柔和地看着那個女孩,然後有些不舍地說,「我們並不適合,您應該讓她遠離教廷的轄區,或者在諾恩帝國,也許在東大陸更好——」

「不,她要學會這個,」伊洛娜咬着牙說,「我選擇海登帝國,教廷勢力最大的地方,她將會參與禮拜,觀看處決,為異教徒的死而歡呼,像你們一樣,明明心裏憎恨教廷,表面上卻裝成一個虔誠的信徒——如果她小時候就做不到這些,那麼早晚她也會發瘋死掉!像是那些龍裔,像是她的父親!」

夫妻倆沉默地看着她。

「你們願意的,我知道你們完全不想拒絕。」

小鎮的夜晚非常安靜,偶爾也有過路的人,為這年輕夫人的美貌而震驚,只是很快就神情模糊地離開了。

伊洛娜對旁邊的人們熟視無睹,「我會修改別人的記憶,整個城鎮的人,都會認為她就是你們倆親生的孩子,不會有任何破綻。」

「但是,」短暫的沉默之後,精靈開口了,「我竊取聖火之源這件事雖然暫時瞞住了,但是那個東西還在我手裏,有些人恐怕依然在尋找它的下落,假如某一天我被發現了……或許您能幫我把它處理掉?」

伊洛娜思考了一下,接着搖頭,「先生,我可以毀掉它,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在不驚動埃爾維斯的前提下毀掉它,如果讓光明神知道我有這個東西,翌日他追查起來,我怕他會發現你們和我有某種聯繫,鑒於我即將做的這件事……大概會讓他記憶深刻。」

「閣下,」克勞迪婭皺着眉問道,「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麼,但是她應該有權力知道真相……」

「她沒有權力,直到她有力量之前,」伊洛娜斬釘截鐵地說道,「當她找到一些線索的時候,她就會獲得真相,她不需要從別人口中得到任何信息,那沒有意義,只會招致禍患,如果她永遠不會覺醒,那可能也不是壞事。」

不要從夢中醒來。

不要……愛上一個神明。

除非你可以永遠守護他,伊洛娜悲傷地想着,而我已經食言了。

後來,她走入光輝籠罩的聖城,千百高塔筆直矗立,黃金十字煥發出聖光,她走過漫長的階梯,在神祇莊嚴的雕像前駐足,羽翼潔白的大天使佩劍而立,伸手攔住了她,詢問她的姓名。

「你問我的名字?那麼我就告訴你……」

伊洛娜聽見悠長的鐘聲從內城傳來,無數的白鴿振翅起飛,那些庸庸碌碌的愚凡信徒正聚集在廣場上進行朝拜,然後他們恐懼地抬起頭,天穹中陰雲凝聚,最末的光亮被黑暗所侵蝕,絕望的大雪紛飛墮落,宛如哀歌。

「我與至高者等同,凌駕諸神序列之上,倘若你們不信,這近神之地即刻會化作廢墟,被冰雪覆蓋、永失光明。」

大天使們被凍結的身軀滾落碎裂,在台階上化作破碎的冰渣,金髮少女拾級而上,她的臉容依然停留在他們初遇的時刻,可惜對她而言,青春永駐的美貌也失去了意義。

「至於原因,他說我會是人類中的神明,而這世上怎會有無名無姓的神呢。」

乳白色的聖火烈烈燃燒,從天空中洶湧而下,同時,金紅的烈焰化作萬千火舌,試圖融化冰雪、焚蝕人類的身軀,翻騰的火海覆蓋了數百級的階梯,炙熱的氣體蒸騰出焦黑的煙霧,沸騰的熱浪將空間都燒灼得扭曲撕裂,她若無其事地踩碎了象徵死亡的光焰,悠然在雙色的烈火中穿行而過。

「我是伊洛娜·暴雪之怒——從今日起,以這座城市和城中螻蟻的性命,成就我真神之名,這將傳遍世界。」

她在冰雪的廢墟中漫步,雪屑在空中宛如揚塵般凝固,斷壁殘垣被寒冰包裹,散發着頹然的絕望,冰雕里的信徒們神情恐懼,手臂徒勞地伸向天空,似乎在呼喚神明拯救自己,屠殺者的腳步從未停止,裙擺拂過冰層,哭嚎般的風聲淹沒了慘叫和傾塌聲,那人一直沒有回頭,暴風也未曾掀起她的髮絲。

「賽爾,你看到了嗎?」

神罰穿胸而過,她的瞳孔中倒映出漫空潑灑的鮮血,染紅了飛絮般的飄雪,蒸騰出暖霧般的微弱白氣,胸口瀰漫着恐怖的刺痛,粘稠的灼熱四面八方湧來,罪火的鎖鏈纏繞着她的手足,撕碎了她的理智,就如同那一夜燃起的火光,恍惚間,伊洛娜回憶起數百年前的過去,她在萬念俱灰的絕望中等到了救贖——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心中發誓,她為追逐這光芒而重生,因此永不停歇,至死方休。

神明閉上眼睛,墜入無盡的深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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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王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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