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塔

破塔

第1章

黎翡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的。

有人站在了這座妖魔塔最底層的水牢前,太久的黑暗讓燭火都隨之刺目,讓黎翡下意識地眯了一下眼,隨後,她抬起一黑一紅的異色眼瞳。

「大長老說得這麼嚴重,不過就是一個被鎮壓多年的魔頭而已。」是一個年輕的守塔人,穿着道門弟子的服飾,「喂,魔族,你是不是很久沒說過話了啊?是個啞巴嗎?」

黎翡的目光上移。

當她露出臉龐時,這位狂妄不屑的年輕修士忽然哽住了一瞬,瞬息間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他原以為被六門九派聯合修補鎮壓禁令的頂級大魔,應當是一個殘暴的、醜陋不堪的魔族,但他錯了。

黎翡看了他一眼,重新閉上了眼睛,倚靠在水牢的牆壁上。

兩條巨大如柱的鎖鏈從上方垂下來,末端逐漸收窄,嵌扣著兩根鋒利的鈎子,此刻就倒鈎着她的琵琶骨,血跡凝涸。

「我說……你是不是真的有三千歲了啊。」年輕的守塔人問,「聽祖師說妖魔塔最後一層壓着三千年前亂世之魔,幾乎傾覆整個修真界,遺禍人間。要不是當初有劍尊閣下出面鎮壓,恐怕就——」

黎翡沒有開口,反而在水牢內的牆壁上溢出一團液體,組成了一張扭曲而流動的臉,嘻嘻笑着回復:「年輕人,我勸你別問這麼多,也別提那個人的名字,她會發瘋的。」

守塔人嚇了一跳,手中的燈燭胡亂地晃動了一下。

「我是妖魔塔的塔靈,否則光憑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可能守得住魔族的女君。」牆上的扭曲人臉裂開嘴巴,「看來蓬萊還是沒有教好你們,最後一層禁止擅入,你不知道么?」

年輕修士磕巴道:「見過塔靈前輩。她……她……」

「她已經被鎮壓住了,要不然我也不敢在這裏跟你閑聊。」那團液體在牆面上遊動過去,伸出一條溪流似的觸手,扯了扯黎翡肩上倒鈎連着的鎖鏈,「看見了嗎?這上面有那個人的心頭血,這才是封印她的東西,不然就憑你們祖師,再來十個能有什麼用?」

它的動作扯動了鎖鏈,倒鈎在黎翡的肩膀里偏移了一寸,撕拉一聲劃出血腥氣。

她沉默地瞥過去一眼。

塔靈迅速地扭動離開,從水牢的上方組成笑臉:「我說小輩,你還是掉頭回去吧,讓你家長輩知道了你來最後一層,會被打斷腿的。」

「一個已經被劍尊封印住的魔頭而已。那幫魔族居然還敢造謠說當年的異種根源是她所殺,妖魔塔下的階下囚,難不成還救過天下蒼生,嘁,她也配?」

他的話音剛落,牆壁上的塔靈緩緩地收斂了笑容。在燈火蔓延不到的黑暗裏,妖魔塔上方悄悄聆聽的邪魔大妖們掀起一陣模糊而狂亂的嘲笑。

「哈哈哈……他說什麼……他說黎翡不配?哈哈哈笑死我了……」

「每年來這鬼地方輪換的小輩都這麼無知啊——」

「嘻嘻,你們捧在門派里的鎮天神柱中央就是女君的心臟呢,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這些嘲笑之聲像是海浪一般湧來,即便隔着不知多少層的距離,也震得人頭痛欲裂,心生混亂。

「滾出去。」塔靈也徹底失去了耐心。在它發怒的同時,妖魔塔的地面震動了起來,一條無形的手臂抓住年輕弟子的衣領子,想要把他扔出去——

就在這一刻,黎翡忽然轉過頭看了一眼肩膀的倒鈎。上面嵌刻着密密麻麻的封印符篆,幾乎是一個小型陣法,最中央的血槽里殘留着無念劍尊的血液,經過了三千年,這些腥紅、泛著濃厚靈力的心頭血一點點地被符篆燒乾。

……已經燒沒了嗎?

她目光微頓,從水牢中起身。

沉重的鎖鏈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碰撞聲,上面爆發出符篆的金光,一層層被刺激的封印猛然亮起,沉重得壓下來,與她的骨骼發出牙酸的摩擦聲。

「黎翡!」塔靈扭曲的臉發出尖叫,「停下!」

其他大妖的聲音哄亂地響起。

「她又要嘗試了嗎?沒人能離開妖魔塔的,放棄吧女君。」

「黎翡上一次劈塔是八百年前了吧?看那時候把六門九派給嚇得,哈哈哈……」

「進來的人沒有能出去的,進了這種鬼地方就只會被關到死……」

在或近或遠、狂亂噪雜的聲浪當中,強烈震動的封印蓋了下來,在光暈大盛的瞬間,她的偽裝形態暫時破碎,被逼出了一條粗長的骨尾,超過兩米的骨尾猛地敲擊在牆面上,砸穿了一個巨大的窟窿,塵灰飛濺。

一層層的篆文從鎖鏈上亮起,像是整個天穹都傾軋過來。

砰地一聲,黎翡半跪在了水牢當中,膝蓋將地面壓下去兩寸深,血液順着她額頭上的雙角流淌下來,金紅色的血液滴進水中。

「好痛!好痛!求你了——不要這樣,停下來!!」塔靈的臉扭曲成極其痛苦的模樣。

它心中誕生了一股非常恐怖的預感。這一次,她一定不是嘗試而已。光是半魔族的形態就已經讓整個妖魔塔和封印痛苦不堪,而屬於無念劍尊的力量卻越來越微弱了。

除了已經死去的劍尊,沒有人能夠擋住她。

她的發間露出了黑底銀紋的雙角,強烈的魔族氣息涌動起伏着,那條長長的骨尾在兇狠暴躁地拍動,牆壁已經被抽出一個凹陷的大洞,整個囚牢都開始震動起來。

黎翡抬起手,擦掉了唇角的血液。眉心的魔紋一點點燒灼著亮起。

就像是一團火從狂烈地風中燒起來。她被鎖住的琵琶骨發出艱澀的移位聲,陳舊的疤痕上湧出了新血。下一刻,已經幾千年沒有伸展開的骨翼探出了肩胛,展開成一對殘破而又巨大的翅膀,骨翼邊緣的每一處都帶着尖銳的刺。

魔氣洶湧地衝撞著封印。

完了。在見到她的骨翼那一瞬間,塔靈就只能浮現出這樣的想法。

這是魔族的……原型……

骨翼伸展開的同時,那隻殷紅的眼睛也倏地燃燒起一團魔焰,她的身軀開始飛速變化,幾乎已經脫離了人類的形態。魔氣像是刀鋒一樣凜冽,無差別地撕碎她面前的所有東西。

妖魔塔劇烈地震動。

「黎翡!黎翡!!!停下來,不要再撕碎封印了——」塔靈從驚恐的尖叫直到失去聲音,也不過只是短短的一眨眼間。

「怎麼回事……女君動真格的了嗎?」

「好痛好痛!到底在幹什麼?!我的封印,啊——!」

「她、她在劈塔!」

妖魔塔里鎖著一百多隻血債累累的大妖魔,轟鳴或咆哮、尖叫或刺耳的狂笑,這些聲音伴隨着封印一聲聲被震動的悶響、一聲聲高塔坍塌的碎裂動靜,全都混合在了一起。

黎翡充耳不聞。

她的原型龐大和猙獰,在撕破上面的繁複封印后,終於伸出了覆蓋着骨甲的手指,將嵌在琵琶骨上的倒鈎撕扯下來——嘩啦一聲,血液肆無忌憚地噴溢出來。

隨後,這道鈎子在她手中被攥得粉碎。

下一刻,黎翡從胸口抽出了忘知劍。

這是一把看起來十分樸素的長劍,被她的手握緊時,整個劍身都纏繞上深紫色的魔氣,然後,黎翡揚起手,沖着面前的牢獄劈了下去——

轟隆!

崑崙弱水被斬斷,劍光與魔氣糾纏着,切割在妖魔塔堅硬無比的塔面上,一切的封印和阻擋在這瞬間都如紙糊的般,寒光一閃,便徹底化為齏粉。

一下、兩下……

轟隆的炸裂聲不絕於耳,猶如連綿不斷的旱天雷。在她的手中,屹立世間三千年的妖魔塔四分五裂,蕩然無存。

在搖動破碎的塔內,一個個曾經橫掃世間的邪魔掙破封印,肉眼難以窺見的黑影從廢墟上衝天而起,流光般消失在天際。

整個妖魔塔的地面都下陷了一截,塔靈早已死去,在劈碎了所有封印之後,黎翡垂下手,單手撐著忘知劍,收回了遮天蔽日的骨翼。

在骨翼縮回肩胛后,陽光從頭頂傾瀉下去,映着她如墨一般的漆黑長發和閃閃發光的銀色發簪。

黎翡抬起眼,對着熟悉又陌生的太陽眨了眨眼,似乎感覺有點兒不太對,伸手捂住黑色的那隻眼睛,頃刻又陷入一片漆黑。

……哦。

瞎了一隻啊。

她鬆開手,眺望向遙遠的三山四海,路過滿目廢墟,似乎望穿了這片隔絕多年的土地。

「無念……」她喃喃地說了一句,「我回來找你了。」

……

海上蓬萊。

殿內香爐中燃著一縷青煙,高台上響起祖師滿含法理、悠然恬淡的講道聲。在這聲音的熏沐之下,房樑上的小鼠、燈台邊的幼貓,飛禽走獸,全都側耳傾聽,沉迷欲醉。

就在青煙渺渺升起之中,不知多遠的地方猛然傳來一聲巨響,如同天塌地陷。蓬萊弟子頓時被驚動。巨響之後不過半刻鐘,一道飛劍傳訊從雲層外遁入大殿,鏘然一聲插在香爐上。

飛劍上附帶的影像立即重現,畫面中,一個年輕的守塔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帶着哭腔、上下不接下氣地喊道:「三長老——妖魔塔碎了!」

妖魔塔……碎了?!

台下的諸多弟子頃刻間響起一陣驚詫的倒抽冷氣聲。

影像還在播放。

「妖魔塔怎麼會碎?!是誰!」三長老的聲音。

「是、是最後一層的那個……女魔頭。」

「快!立刻把這件事傳訊給祖師,再通知其他九派!」

聲音到此結束,台下眾人的議論聲驟然大了起來——他們只能意識到事情很嚴重,但不清楚究竟嚴重到什麼地步。

蓬萊祖師心頭一震,常年修道的清凈之心驀然動亂,低頭嘔出了一大口血。

「祖師!」

眾人焦急地起身上前。但蓬萊祖師已經被扶住,他重新支撐住了身體,用力握了握手裏的桃木仙杖,將目光投向了身側的人。

這一代的蓬萊道子,他最小的徒弟,謝知寒。

謝知寒一身道服,墨發玉冠。他的眉心有一道淡銀色的天生道印,俊美清冷,寂然如冰,出世得像是一捧枝頭上的薄雪。

他低聲問:「師尊?」

蓬萊祖師神情極為複雜地、深深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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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嶺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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