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十四)

尋找父親(十四)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夜深人靜,陳四平默默翻看着抄錄的筆記,恍惚間覺得整個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整個世界都是涼的,唯有他的胸膛的熱的。有人喜歡呼朋喚友,推杯換盞,有人喜歡妻女陪伴在旁,看電視圖個樂呵,陳四平只喜歡一個人獨處,安安靜靜讀書思考。有的時候他會想,這是父親遺傳給他的,先天的基因,後天的環境,共同塑造了這一性狀,只可惜種子發芽生長需要時間,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到來。如果父親遇到的是現在的自己,而非過去的自己,他會不會對兒子有所改觀?他還會不會離家出走,留下他和母親相依為命,相看兩厭?世間沒有如果,時光不能倒流,陳四平嘆了口氣,覺得有點失落。

他聽到母親隔着牆大叫一聲,心頭猛一跳,忙起身前去探視,小腳指磕在椅腿上,疼得齜牙咧嘴。

自從母親得了阿爾茨海默病,陳四平就卸掉了門鎖的保險,生怕母親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出不來。他顧不得腳趾疼痛,一瘸一拐走進母親的房間,卻見她蜷縮在沙發里,後背彎得像一張弓,電視的熒光照亮了她的臉,蒼老,迷茫,無助。

陳四平蹲在她身旁問了幾句,母親不理不睬,目不斜視,只顧盯着電視看,似乎剛才那一聲大叫只是他的幻聽,什麼意外都沒發生。陳四平久久注視着母親,蹲得腿腳發麻,這才扶著沙發慢慢站起身,一步步向外挪去。

平心而論,吵歸吵,鬧歸鬧,在父親離家出走前,母親對他很好。記得有一次,他在學校闖了禍,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打籃球時跟人發生衝突,一時急火攻心,頭腦發熱,跑到一旁搬起水溝蓋板打算砸人。水泥的蓋板太重,搬了幾步就放棄了,不巧的是正好被校長看見,讓學生處嚴肅處理,給了個處分,把家長叫去簽字。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父親對他徹底失望,說了句「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按學校的規定處理,該處分就處分,該開除就開除,他是不會去簽這個字的。母親嘴碎,把陳四平責備一通,第二天去學校賠笑臉簽字認錯,事後覺得委屈,跟父親狠狠吵了一架。很多天後,等風波平息了,父親問她,既然不願意,為什麼要給他擦屁股?母親脫口說,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捨得!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麼捨得!想到這裏,陳四平鼻子有些發酸。他忽然記了起來,父親把這叫做「母性」。

他匆匆翻到那一頁,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母性是人的天性,父性不是。闡述這一觀點,須先置一個大前提,天性是人類自然演化的『歷史遺產』,不因個人或群體的好惡而改變,有利於繁衍的天性被保留,不利於繁衍的天性被剔除,我們脫離『自然環境』的時間還太短,不足以改變『天性』。

「具體到人類這一種族,男性和女性對受精卵的『投資』差異很大,男性大約為一萬億分之一,女性大約為三百到五百分之一。受精卵在女性體內孕育,由於受孕的不確定性,女性可以肯定誕下的後代繼承了她50%的基因,而男性無法確認。從繁衍的角度來說,有利於女性的策略是把資源傾注於有限的後代,有利於男性的策略是跟儘可能多的女性誕下後代。簡言之,女性的策略是『質量』,男性的策略是『數量』,女性和男性在這一問題上的博弈深遠地影響了人類的演化。

「嬰兒總是不期而至,初為人母,以為自己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實際情況往往相反,很難想像,在沒有醫護的自然環境裏,女性是怎樣渡過這一難關的。本能驅使母親為嬰兒作出犧牲,犧牲工作,犧牲睡眠,犧牲自我,乃至於犧牲自己的另一半,把所有的關愛傾注於這個承載了自己半數基因的小生命——事實上,將其視作『犧牲』也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后的產物。不管怎樣,本能的力量是如此強烈,以至於多數母親甘之如飴,少有母親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做。

「我們把這種本能稱為『母性』。

「神經科學和分子生物學試圖對『母性』作出解釋。『針對小白鼠的研究顯示,在與其他和生殖有關的激素如雌性激素同時出現的情況下,催產素受體發揮作用非常迅速,且能快速開啟大腦內獎賞系統的多巴胺通道。多巴胺是大腦快樂中樞中最廣為人知的神經遞質——可卡因帶給人的快感也拜其所賜。從本質上說,剛誕生的小白鼠就像能引發快感的藥物,而嬰兒效應則是母性行為的有效催化劑。事實上,嬰兒的能量可比普通藥物大多了;分娩之後不久,小白鼠媽媽對小白鼠寶寶的感情就超過了可卡因,連食物也不再入她們的法眼。為了能和自己的寶寶在一起,媽媽們甚至甘冒通過帶電柵欄的巨大風險。』當然,作者也指出,『同樣的情況是否會出現在人類身上,我們尚不得而知;但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很有可能如此。』

「沒有『至高無上的愛』,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母親從『關愛』中獲得了回饋,正是這種回饋造就了母性,虐待和忽視親生嬰兒的現象偶見報導,我們是否可以將其歸咎為某種生理的缺失,如催產素受體的應激反應不夠迅速,不夠強烈,不夠持久?人類的感情可以用一系列複雜的激素和受體的相互作用來解釋,如果這樣的解釋準確無誤,那麼在很多問題上,道德譴責顯得蒼白無力,甚至有些多餘,我們不該用道德來譴責生理的缺失,不是嗎?」

陳四平被重重打了一拳,「我們不該用道德來譴責生理的缺失」,這句話像刀鋒一樣刺進他的腦海,令他喘不過氣來。父親是不是在暗示些什麼?他讀了這麼多書,想了這麼多,卻無法得到寬慰和解脫,只能落荒而逃,以一種不負責、不體面、懦弱而狼狽的方式,尋求一絲喘息。他的內心並不強大,這一點也不值得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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