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六十九章 終結(四)

二百六十九章 終結(四)

二百六十九章終結(四)

聖天子坐上龍椅繼了大統,以前的好日子卻一去不返。管中窺豹,從為一手撫育自己長大的康妃和妹妹苦苦乞命之事可以看出,此時的少年天子絕非想像中那種天威不測的帝國君王,反而只是一個被權臣集團牢牢控制在手裏的擺設。聖天子為什麼會從汪才人身邊被帶走、康妃是如何盡心儘力地撫養這個小傢伙、以及隨着聖天子登基立刻降臨到康妃母女二人頭上的噩夢……這一切,被一個人看在眼裏。

李世忠。

李世忠是康妃的人,確切的說,是康妃宮中負責照顧聖天子的伴讀太監。與康妃一樣,李公公是看着聖天子從蹣跚學步的小傢伙一天天長大成人的。

他決心做一些事情,來幫助他的小主人,他心中的神。

李公公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此時的自己,不僅惹不起王公公,更是無論如何也絕無任何一絲可能去挑戰那群外廷的「正人君子」:他們不僅牢牢地佔據了道德高地,而且都有一個祖傳的絕學秘籍,可以讓他們在鬥爭中無往不利——預設假想敵。

經過多少代人持之以恆的不懈努力傳播,禍國殃民的假想敵已是婦孺皆知的三種:太監、美女(包括外戚),還有奸佞。

自從嬴政一統天下,漢唐已降,帝國真正的絕對權力就始終是內廷與外朝兩個集團爭奪的目標。如果鬥爭的結果是大皇帝擁有無上的權力,如漢武帝,那麼皇權便是絕對權威,大皇帝沒有任何約束可以為所欲為,其代價往往是叫整個帝國為自己殉葬;如果皇權旁落,權臣自可以一家獨大,甚至直接威脅到帝國的續存。例子太多了,如曹魏取代劉漢、司馬代曹、晚唐的藩鎮割據……曇花一現的君臣相得,皇權與樞權獲得互補平衡的短暫時刻便是傳頌千古的太平盛世,如貞觀之治。不過這種時刻太過難得,對皇帝來說,沒有任何混賬會承認自己是個昏君,那把龍椅的魔力在於哪怕坐上去的是一頭豬,它都會覺得自己是全宇宙最聰明的神一般的存在。

人都是自私利己的。太監與美女都是皇帝的身邊人,他們的身份決定了其對皇權的依附關係:只有緊緊攀附住皇權自己才能獲得更大的實惠,因此,此二者是外廷樞權的天敵。而那些所謂的奸佞,首先是背鍋俠,其次是政敵,官僚集團中的異己,僅此而已。至於他們是不是真的大奸大惡……呵呵,重要麼?遠的如秦檜、近的如嚴嵩,倒台時固然破鼓萬人捶被無數「正人義士」斥為不共戴天的奸佞,其當紅時,又有幾人能做到不去巴結逢迎呢?話說回來,以嚴嵩為例,嘉靖沒事自己玩修仙,鉛、水銀、硃砂、黑狗血等亂七八糟的東西擱爐子裏燜燒了倆月,「煉」出來一個黑疙瘩,可怎麼看那坨玩意兒都不像吃了能白日飛升的東西,於是招招手把嚴大人叫過來:「閣老,你來吃吃試試。」第二天老頭兒捂著屁股上奏:「臣昨夜屙血兩碗。」聽着都疼!這能叫奸么?這該叫忠吧?八十多的年紀親自以身試藥,大大的忠臣啊!

官僚集團的假想敵也不是一成不變,哪怕是太監這樣的天敵,只要能為我所用就是好人同道。比如前朝的馮保太監之於張居正、再比如本朝的王安王公公。

王公公是先皇做太子時的伴讀太監,熬到太子登基,王公公順理成章地做到司禮監秉筆太監,距太監行業的巔峰——掌印太監兼提督東廠僅一步之遙。可惜這屆天子命太短,一個月間就撒手西去,何去何從,便成為王安面前的一道難題。繼續跟着小皇帝混么?作為聖上的家奴,理論上確實應該如此,但這條路走起來會有些麻煩:你要照護著這個啥事也不懂的懵懂少年跟外廷那幫老狐狸鬥智斗勇好多年。於是王安選擇了另一條捷徑:投靠那幫官僚,好讓他們做自己的同盟奧援,隨後便有了變臉逼宮這麼一齣兒並不光彩的戲碼,當然還包括噦鸞宮那場不明不白的大火。可惜,王安只看到了馮保的發跡,卻忽略了馮大伴(萬曆對馮保的昵稱)的下場——同樣被王安忽略的,還有他一直沒放在眼裏的李世忠。

平心而論,李世忠的出手固然有為康妃鳴不平兼照護幼主的意圖,另一方面,也是出於迫不得已的自保——因為為了徹底剪除小皇帝可以依靠的羽翼,官僚集團已經開始對他下手了。

先皇下葬要修陵,工程竣工要犒賞有功之人,這是慣例;作為繼任皇帝的貼身內侍,這種人情功勞總要領一份,這也是慣例。然後小皇帝便收到了朝臣們雪片一樣的抗議奏摺:天子年紀已長,為避免百姓非議,乳母客氏不宜長留內宮當早遣之!李世忠並未參與皇陵建設竟敢貪天之功實乃奸徒,當斬!

面對外廷的群情洶洶,小皇帝流淚了。

「百姓非議?明明就是你們這幫混賬東西滿腦子骯髒齷齪!朕與乳母?得多髒的心思才能想得出來!便是尋常百姓也會善待家人,你們先是逼凌朕的養母和妹妹,現在輪到朕的乳娘和貼身內侍,難道朕身邊的人一個都留不得嗎?朕可是天子啊!這天下,究竟是不是朕的天下?!」

李世忠跪下了:「萬歲,他們確是想把您身邊的人剪除一空,如此便可穩穩地把持朝政了。老奴以為現下您還需稍作隱忍,總會有忠臣站出來的。老奴有個計較:客氏夫人的事是您的私事,倫不著任何人指手畫腳;至於老奴么,您倒是可以處罰一下,先穩住那幫傢伙,免得他們狗急跳牆。」

「那不行!朕不能再虧負了你。」

李世忠叩首道:「萬歲容稟。只要萬歲心裏記掛着老奴,一時的謫貶只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老奴相信,咱們遲早總能抓住機會……」

果然,沒過多久,關外的一場大敗仗卻成了聖天子命運的轉機。

遼東戰事頻仍,臭脾氣的熊廷弼被排擠失去指揮權,清流們一致推薦的書獃子王化貞中了李永芳的詐降計一敗塗地,喪師失地一潰千里,朝野大震。捅了個天大的簍子出來,為了迅速切割自保,朝中的「正義之士」們立刻調轉槍口,開始集體憤怒聲討王、熊二位剛愎顢邗有負聖恩——機會自己送上門了。

少年天子滿臉喜色地喚來惜薪司燒火太監李世忠:「朕已將王化貞、熊廷弼雙雙下獄,同時也罷了領頭的那個楊老倌兒的官職。哼,今日可算出了一口氣!掌印太監郭壽也是他們一夥,也叫朕給問罪了,你可以回來啦!」

李世忠聞言一喜,緊接着搖了搖頭:「萬歲,郭壽不過是王公公手裏的一枚棋子,算不得什麼的。此時老奴還回不得您身邊。」

聖天子轉喜為憂:「哼,那狗東西幾乎害了康娘娘和皇妹的性命,朕記着呢。可惜這次他全然躲在幕後,抓不住什麼把柄。」

李世忠抬了頭望了眼聖天子的御容,咬了咬牙下了決心:「萬歲,此賊不除,遲早還會跟外面那幫傢伙勾連一氣的。」

「朕知道。朕恨不得將這個吃裏扒外賣主求榮的傢伙碎屍萬段,但……」

「萬歲,您不妨先放個話給外廷,叫他們推薦個掌印太監,然後如此這般……現在是個好時機,剩下的事就交給老奴辦吧。」

外廷推薦的當然是王安。按照大明禮儀上的規矩,王安遞了請辭的摺子:年老力衰,德能均虧,請求聖天子收回成命另選他人。如果是正常流程,聖天子會駁回辭呈,王安謝恩,走馬上任。

不過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收到王安的摺子,聖天子二話沒說,竟直接准了!

傻子都看得出來,聖上是要收拾這傢伙了。不過,原本與他好得恨不得能穿一條褲子對其「義舉」讚不絕口的那幫人此刻人人自危,生怕遼東之敗的責任會牽連到自己,再沒誰會站出來替他說什麼話——安全的時候最勇敢、真可能影響到自己繼續全心全意為大明百姓服務時,立即全變成又聾又瞎也是這幫傢伙的老傳統了(參考以前講過的「大禮議」,天子不發威滿朝官員不死不休折騰三年不叫聖上認親爹,一通大板子拍下來,還有誰「正氣浩然」地「犯顏直諫」么?呵呵,半個都沒有)!

於是王公公病了,躲在家裏唉聲嘆氣。

不過,他躲不過去的——先皇屍骨未寒便勾結權臣把持幼主,乃至幾乎活活燒死康妃和小公主,造下這等罪孽的結局只有一個:死。

不久王安奉命去南海子聽差,然後就並不出人意料地死了。

至於死因,宮裏傳出消息,說是王公公一跤摔倒,然後,嗯,就這麼死了。

真的假的?當然是真的——不過這只是真相的開頭和結尾,還差了中間的一段過程。王安確實被人絆了一跤摔倒了,沒等他爬起來,背上就被壓了個裝滿土的麻袋,隨後,又是一個!兩百多斤的分量,王安既無法翻身也無法呼救,只能張著嘴無聲地掙扎。隨着胸腔里每一口空氣被呼出,沉重的土袋便會再壓下幾分,胸肌無法對抗強大的壓力難以擴張,這樣王安便只能出氣,再也不能吸氣,最後七竅流血被活活憋死了。

內應既除,再加上時局維艱,一眾清流人人自危,再沒什麼人攔著李世忠重回司禮監,恰恰相反,竟還有人想故技重施拉攏他,沒想到被李公公將計就計地一一挫敗,最後,那班傢伙便只好玩起了陰損缺德的看家絕技:編小道消息詆毀誹謗。

少年天子放着如花似玉的娘娘們不顧,與乳母客氏有私啦、客氏「豐於肌體,性淫」啦、「李(魏)雖腐餘,勢未盡,又挾房中術以媚,得客歡」啦……最後一本正經的得出結論:「合數事觀之,宦者姦淫不虛矣」!

合著天子和太監共享一個奶媽,而且還超級寵信這個太監?這得是多麼卑鄙齷齪的傢伙才能構思出來的劇情!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此時的少年天子在李公公的幫助下總算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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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煙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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