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3)

第二十九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3)

虎狼當道

【朝陽東升殘月西】

翌日,劉秀早早起床,先私下裏跟馬三娘叮囑了幾句。馬三娘通情達理,對他向來也言聽計從,也就將李通是李秩之弟的事情暫且放到了一邊,決定跟他們兄弟倆,各算各的賬。

客棧老闆和老闆娘都連夜逃走避禍了,大夥的朝食當然沒人張羅。好在後廚里還有一些沒賣掉的乾糧,院子裏的井水也頗清冽,四人草草對付了一下,倒也不至於餓著肚子趕路。

昨天逃走的民壯們,天明時都躡手躡腳地返回了客棧。見均輸老爺賈復安然無恙,便又賠著笑臉上前幫忙喂馬備車。賈復知道他們每個人身後還都有一家老小需要養活,也不計較他們先前打架時鞋底抹油,隨口斥罵了幾句,便將往事盡數揭過。

須臾,馬車啟程,朝着東南方迤邐而行。因為都不急着趕路,四人一邊走,一邊談談說說,倒也難得地感覺到了幾分輕鬆愜意。轉眼間走了十七八里,正準備停下來休息,前方的樹林中卻忽然傳來慘叫聲。

「有土匪!」四人立刻抽出兵器在手,同時策動坐騎衝到鹽車正前方。還沒等看清楚周圍地形,不遠處忽然有一名衣衫破爛的乞丐沖了出來,一邊跑,一邊用力向劉秀擺手,「你們快跑,前面有官兵,殺百姓冒功!」

「盆子?」劉秀眼神銳利,瞬間就認出了小乞丐是劉盆子。

劉盆子愣了愣,也認出了劉秀,紅着眼睛大聲催促,「三叔快跑,有官兵,見誰殺誰!王七,李六他們全都被殺了。快,你們人少,肯定打不贏!」

「哪裏的官兵?打的是誰的旗號?你可看清楚了,是不是有土匪冒充官兵打家劫舍?」還沒等劉秀回應,賈復已經策馬上前大聲追問。

不像李通和劉秀等人對朝廷已經徹底絕望。剛剛太學卒業的他,此刻依舊對朝廷抱有信心,相信只要皇上振作起來,重用賢臣,疏遠王氏宗族,大新朝的天下還有機會恢復太平。

「我,我們都是要飯的!今早一起到樹林里采蘑菇!」劉盆子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只是含着淚表明身份。

新鮮蘑菇不值錢,要飯的乞丐除了一條性命之外,什麼都沒有。土匪再窮瘋了,也不會把要飯的乞丐當作洗劫目標。

剎那間,賈復的臉孔就漲成了豬肝一般顏色。手擎長刀四下張望,正準備看看是哪路官兵如此恬不知恥,一支冷箭已經帶着呼嘯的風聲,直奔他的脖頸。

「噹啷!」以賈復的身手,豈會被區區冷箭傷到?在電光石火之間揮刀上撩,將箭鏃連同箭桿一道掃得不知去向。

樹林中,有人大聲呼喊,「一起上,殺了他們幾個,剛好湊個整!」

話音落處,二十幾匹戰馬如旋風般衝出,瞬間將劉秀等人圍了個結結實實。

「賊子,你們是誰的部曲?光天化日之下,豈能亂殺無辜?!」賈復用刀尖指著一名隊長打扮的低級武官,大聲喝問。

「你是何人,為何要阻攔我猛獸營追捕赤眉軍餘孽?」武官手持長槊,遙遙指向賈復的胸口。

手下的士卒看不出賈復身上穿的破舊衣服居然是一件官袍,他卻從賈復的打扮上認出對方是一名均輸下士,職位比自己只高不低。

「哪裏來的赤眉餘孽!」沒想到對方居然當着自己的面繼續冤枉好人,賈復頓時火冒三丈,用刀尖朝武官系在馬鞍后的人頭指了指,聲音瞬間宛若霹靂,「你眼睛瞎,還是心瞎?赤眉軍個個都塗着紅眉毛,他們的眉毛卻全是黑的!你究竟是誰的部曲,留下名姓,賈某今日一定要登門拜訪你的上司,問問他此事到底為他所授意,還是爾等胡作非為?!」

「賈均輸,你的職責應該是替朝廷押送物資,沒有查糾大新朝官兵這一條吧?」聽賈復居然一點面子都不打算給自己留,武官的眼神立刻變冷,「胡某勸你別管他人的閑事,這些乞丐跟你無親無故,留下來也活不過下一個冬天。我們現在殺了他,和他們過些日子凍餓而死,其實沒有任何分別!」

「怎麼可能沒有分別,他們,他們雖然成了乞丐,好歹也都是人,都是大新朝的百姓,陛下的子民!」賈復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握刀的手臂也不停地顫抖,「下馬受縛,賈某今日即便將官司打到祈隊大夫36那裏,也要給被你無辜冤殺者討還公道!」

也不怪他出離憤怒,昨晚李通話里話外慫恿他捨棄大新朝的官職,跟自己一道造反之時,他還義正詞嚴地以「不敢辜負皇恩」反駁,並且對劉秀受了點兒委屈就忘記了朝廷培養之恩的行為頗為不屑。而現在,卻有大新朝的官兵在他眼前殺良冒功,並且公開宣稱屠戮無辜是積德行善!

誠然,皇帝擴招太學,對他有指點提拔之恩。可如果因為皇帝對自己有私恩,就對馬背後死不瞑目的頭顱視而不見,他賈復與長安城內的那些奸賊佞幸還有什麼分別?

「哈哈,虎狼當道,率獸食人,君文,李某昨晚的話,可曾說錯?」偏偏李通還覺得現實對他的打擊不夠沉重,冷笑着上前追問。

賈復被問得身體又是一晃,猛地抬起頭,刀尖直指胡姓武官鼻樑,「下馬受縛,賈某今日要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哈哈,一個小小均輸,你還真以為老子怕了你?」對面的胡姓武官將身體縮回了兩個下屬之間,舉起刀大聲狂笑,「姓賈的,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別人。弟兄們,給我殺,他們全是赤眉餘孽,殺了他們,染了眉毛回去領功!」

「殺賊!」眾騎兵立刻大聲呼喝,策動坐騎,一擁而上。

他們手中的刀劍雖亮,卻亮不過眼睛裏的慾望。均輸官身後是一輛大車,從車轍深淺看,裏邊物資應該不少。而均輸官身邊那三名男女,衣衫都頗為整齊,想必個個腰包甚豐。殺人滅口,當然不會將繳獲之物如實上繳。此番大夥非但可以立功,把車裏的物資找黑市賣掉,再把那幾人的荷包一分,這個即將到來的年一定會肥得流油!

二十七對四,幾個嚇癱了的民壯不能算!眾騎兵相信此戰毫無懸念。然而,還沒等他們的呼喝聲落下,鹽車旁的那位均輸官忽然策動坐騎,連人帶馬化作一道閃電,直奔他們的隊長。

「喀嚓!」一名騎兵舉起兵器上前阻攔,轉眼之間,連人帶兵器都被削成了兩段。第二名騎兵見勢不妙,趕緊俯身去削賈復的馬腿。迎面忽然飛來一塊石頭,正中他低下的頭頂,將他砸得連哼都沒有哼出來,當場氣絕。胡姓隊長嚇得汗毛倒豎,果斷撥偏坐騎,落荒而逃。賈復對周圍砍向自己的刀光視而不見,策馬,舉刀,奮力下剁。

「喀嚓!」刀光宛若閃電,劈開兩片鮮紅的軀殼!

四個人第一次配合,卻默契得宛若已經結伴操練了數年之久,幾個呼吸工夫就潰圍而出,在身後留下了一條又寬又長的血肉通道。

連同隊長在內,二十七名騎兵戰死八個,還剩十九,人數上依舊佔據絕對優勢。然而,這十九名騎兵卻瞬間失去了廝殺的勇氣,一個個尖叫着撥轉馬頭,朝着樹林里落荒而逃。

樹林可不是發揮騎術的理想所在。隨着一連串沉悶的撞擊聲和戰馬的悲鳴,轉眼間又有七八名騎兵因為撞到了樹榦和樹枝自己掉下了馬背,摔得頭破血流。

「活該,誰叫你們亂殺無辜!」劉盆子彎腰撿起一把環首刀,快步沖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落馬者,手起刀落,將對方砍成了兩段。

附近另外一名落馬者被嚇得魂飛魄散,爬起來,頂着滿頭鮮血踉蹌逃命。劉盆子從背後追上去,又一刀,將此人捅了個透心涼。

「王七,李六,我給你們報仇了!」仰起頭,他發出一聲狼嚎般的悲鳴,邁步沖向第三個落馬的騎兵,鋼刀直接砍在對方的肩胛骨上,深入盈寸。

「夠了,不要再殺了,殺光了他們,你的夥伴也活不過來!」賈復策馬從後面追入樹林,攔在劉盆子面前,大聲斷喝。

兩隻眼睛已經變成了赤紅色的劉盆子被嚇了一跳,丟下刀,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我給你們報仇了,我給你們報仇了!」

「你不去追那幾個濫殺無辜的敗類,嚇唬他幹什麼?」一直跟在劉盆子身後不遠處的馬三娘大怒,「莫非你也覺得,他們的命都不是命?!」

「三姐,請息怒!賈某不是這個意思!」賈復將坐騎拉偏一些,抱拳施禮,「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他們的罪過再大,也應該由國法來處置。先前我等受其威脅,不得不拔刀自衛。如今,他們已經成了喪家之犬,沒必要再為發泄心頭私憤,將其趕盡殺絕。」

「不要將他們趕盡殺絕?他們當初殺良冒功之時,可曾想過給乞丐們留一條活路?」對賈復的「歪理」,馬三娘半個字都無法認同,豎起柳眉,厲聲反問。

「他們的確該被扭送官府,明正刑典!但不是被我等用私刑所殺。否則,我們跟他們就沒有了任何區別!」賈復雖然年紀不大,脾氣卻倔強得很,只要認準了某個道理,沒有人能讓他回頭。

「不對,他們是濫殺無辜,我們是懲惡揚善!」馬三娘被這武藝超群的書獃子氣得七竅生煙,策馬繞過他,再度追向踉蹌而逃的三名騎兵。

「三姐,請給我一個薄面!」賈復哪裏肯准許她在自己眼皮底下繼續殺已經沒有抵抗能力的人?立刻策馬從斜刺追上去,死死攔住去路,「小弟保證將此事如實上報朝廷!」

「你那朝廷,算個狗屁!」馬三娘揮刀橫掃,逼得賈復不得不策馬閃避,「老娘就是要除惡務盡,有本事,你就拔刀!」

這下賈復沒了迴旋餘地,手往刀柄上一按,準備先將馬三娘的兵器打落再說。就在此時,他腦後忽然傳來劉秀的聲音,「三姐,切莫動手!」

剎那間,賈復渾身上下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握在刀上的右手,再也無法挪動分毫。

劉秀的勸告對象雖然是馬三娘,然而聲音卻發自他后心不足五尺的距離,且先前絲毫都沒有讓他察覺。如果他真的敢不顧仗義援手之恩,向馬三娘揮刀,用腳趾去想,也知道對方準備做什麼!

「唉———」沉重的嘆息聲,從更遠處傳來。卻是李通終於確信自己無法說服賈復成為「同道」,難過得幾欲扼腕。

唯有馬三娘,根本沒注意劉秀現身的位置有什麼玄機,「為什麼不准我動手?莫非到了這時候,你依然認為這狗屁朝廷還有什麼法度可講?!」

【山川壁立水東流】

「我早就不再相信這狗屁朝廷,但是我更不希望跟新結交的朋友刀劍相向。」劉秀早就摸透了馬三娘的性子,也不生氣,「至於那幾個人渣,驕兵頭上必有悍將,這樣回去,我相信他們活不過今晚!」

「你總是有道理!」馬三娘氣得牙齒咯咯作響,卻終究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讓劉秀下不了台,收起鋼刀,用力撥轉坐騎,「我說不過你,但是我會看着,你們斬蛇不死,如何自受其害!」

「多謝師兄!」賈復這才從腹背受敵的窘迫境地擺脫出來,回過頭,認認真真地向劉秀施禮。

劉秀不願意為了幾個人渣跟他刀劍相向,他又何曾想過為了保護幾個殺良冒功的鼠輩,跟劉秀一拍兩散。只是先前被馬三娘逼得下不來台,急火攻心,如今衝突被劉秀強力化解掉,才在恢復理智的同時,心中覺得好生後悔。

「君文不必客氣,三姐只是嫉惡如仇,並非有意想讓你難堪!」劉秀側了下身子,笑着拱手,「趕緊叫上你的人,趕了鹽車走吧!我估計,最先逃走的那幾個傢伙,回去之後肯定要顛倒黑白。萬一其上司是個專橫跋扈的,你想要脫身可就難了。」

說罷,轉身去追馬三娘。馬三娘卻不願意搭理他,氣鼓鼓揮動皮鞭,將周圍的樹木抽得枝葉亂濺。

站在一旁嘆氣的李通看到此景,立刻又開心了起來,策動坐騎靠上前,笑着幫劉秀打圓場,「三娘妹子,犯不着跟賈復生氣,他是個剛出太學的愣頭青,根本不知道人心險惡。文叔說得對,驕兵頭上必有悍將。等賈復向朝廷彙報此事之時,卻被人倒打一耙,那種憋屈滋味,才會讓他明白到底誰對誰錯!」

「太學卒業的我見得多了,卻沒見過誰像他一樣!」馬三娘聳聳肩膀,冷笑着撇嘴。但心裏的氣終究還是消了許多,扭頭瞥了一眼滿臉澀然的劉秀,低聲道:「你也不用這樣,我知道你心裏始終把太學當作另外一個家。他叫你一聲師兄,你就想把他當作親弟弟來維護。可太學子弟每年一萬多,你個個都當弟弟,怎麼可能照顧得過來?」

一番話說得雖然僵硬,但其中關切之意卻如假包換。劉秀聽了,臉上的尷尬頓時變成了感動,點點頭大聲道:「也不是個個都顧,只是跟君文特別投緣而已。他做事有自己的堅持,其實並不算錯。只是這世道,恐怕容不下他這種直心腸。」

「哼!」馬三娘扭頭掃了一眼賈復,不置可否。

「在文叔眼裏,君文就是當年的他。不吃上幾次大虧,怎麼可能徹底對朝廷死心。不說這些了,趕緊走吧,走得越晚,麻煩越多!咱們這邊,畢竟只有四個人,萬一等會兒有大隊兵馬前來報復,這荒山野嶺的,可真沒地方說理去!」李通在旁邊越看越覺得有趣,忍不住又低聲幫腔。

後半句話,說得可是一點都沒錯。饒是四人本事再高,也不可能擋得住千軍萬馬。當即,劉秀拉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劉盆子,將其硬推上馬背,又將自己的隨身荷包塞給他,命其帶着錢財趕緊找地方藏身。自己也翻身跳上坐騎,催促賈復帶着民壯們立刻啟程。

幾名民壯早就被地上的屍體嚇得頭皮發麻,聽劉秀招呼大夥上路,立刻將所有無主的坐騎全都收攏起來,一股腦地拴到了鹽車前充當挽馬。能騎馬的騎馬,能趕車的趕車,唯恐跑得不夠風馳電掣。

官兵殺良冒功的地點,距離新鄭城其實沒多遠。鹽車重新上路之後,才走了小半個時辰,大夥就已經看到了城牆的輪廓。又快馬加鞭走了半刻鐘左右,便來到了西門附近。路上的行人瞬間增多,城門口向百姓收進城費用的稅丁身影也清晰可見。

賈復官職雖然不算高,好歹也是個均輸下士,又屬於升遷最快的京官,按照道理,誰也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截殺於他。頓時眾人都鬆了一口氣,不約而同拉緊馬韁繩,以免衝撞了正在排隊的行人。

就在此時,大夥兒身背後的官道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響。緊跟着數聲激昂的號角,如冬夜裏的狼嚎,剎那間「刺」透了所有人的心臟。

「赤眉軍來了!」門口排隊的百姓嚇得魂飛魄散,丟下擔子,推車,撒腿就跑。稅丁也顧不上再繼續盤剝百姓,丟下手裏刀槍,扛起裝滿了銅錢的籮筐,與慌不擇路的百姓一道連滾帶爬地朝城裏沖。這麼多人,一道窄窄的城門怎麼容納得下。眨眼間,大夥就堵成了一團,誰也無法往裏挪動分毫。

「你們幾個,盡量把鹽車往城牆根下拉!」賈復不肯放棄鹽車,朝着民壯們吩咐了一聲,抬手從車廂上抽出一根長朔,主動斷後。劉秀,李通和馬三娘不願在危急時刻拋棄同伴,也分別取了角弓,鐵鐧和鋼刀在手,與賈復站成了一個簡單的人字陣,隨時準備為彼此提供支援。

說時遲,那時快,眾人剛剛排好陣形,「赤眉軍」已經近在咫尺。足足有兩三千騎,個個都盔明甲亮。隊伍正前方,有一面大纛隨風飄舞,「祈」。

「是祈隊大夫帳下的官兵!」

城頭上原本已經嚇得兩股戰戰的守軍,立刻又恢復了幾分精神,探出脖子七嘴八舌地叫喊。堵在門洞子裏的百姓和稅丁們齊齊鬆了口氣,動作瞬間慢了下來。

然而,還沒等他們將一口氣松完,軍陣中卻猛然傳來一聲怒吼,響亮宛若霹靂,「是誰傷了我巨毋霸的兵,自己出來受死!否則,休怪某家辣手無情!」

【策馬橫槊當門立】

「果然是驕兵頭上必有悍將,不知道此人跟那傻子巨毋囂,又是什麼關係?」劉秀等人聽得微微一愣,立刻凝神張望。

只見猩紅色的大纛下,一名身高丈二,肩寬六尺的武將,沖着大夥怒目而視。相貌與傻子巨毋囂一樣醜陋,但舉手投足之間,卻憑空多出了三分威嚴。其胯下坐騎也生得極為壯碩,跟周圍其他戰馬相比,宛若羊群里忽然冒出了一隻駱駝。

「是他們!將軍,就是他們包庇赤眉匪徒,突然跳出來殺了胡隊長和李屯長。」

沒等劉秀等人看得更仔細,武將身後已經跳出來幾名盔斜甲歪的兵卒。

「你們到底要不要臉?!」聽到官兵們公然顛倒黑白,馬三娘的鼻子幾乎被氣歪,拔刀在手,指著幾個無恥的傢伙厲聲怒叱。

回答她的是一陣劇烈的馬蹄聲。五十餘名全身披甲的騎兵忽然從巨無霸身側越陣而出,在疾馳中組成一個錐形陣列。錐尖所指正是她的胸口。

「哪來的野娘們,敢對本將軍舉刀。下馬受縛,否則殺無赦!」

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跟殺死自己手下的「大膽狂徒」爭論誰是誰非。讓麾下的兵卒出來叫嚷一番,只是想通過他們的嘴巴,告訴城頭上的郡兵,自己殺人殺得有道理。如果早在荒郊野外追上一眾「大膽狂徒」,他甚至會直接下令將這夥人亂刃分屍,連理由都懶得宣告。

「想得美!」沒等他聲音落下,馬三娘已經從馬鞍后的皮袋中摸了石塊在手,看準錐形陣列最前方的騎兵屯長迎頭就砸,「去死,驅使手下殺良冒功,你早晚被天打雷劈!」

帶隊衝鋒的騎兵屯長連躲都沒來得及躲,被砸得慘叫一聲,立刻栽下了馬背。

「嗖,嗖嗖!」三支鵰翎羽箭結伴飛來,三匹戰馬悲鳴著倒地,帶着巨大的慣性滑出老遠。騎兵屯長和他身後兩名跟得最緊的爪牙先被摔了個筋斷骨折,又被勒馬不及的自家弟兄踩於蹄下,轉眼之間全都變成了肉醬。

嚴整銳利的錐形攻擊小陣,瞬間四分五裂。有戰馬被地上的戰馬屍體絆倒,將背上的騎兵狠狠摔了出去,奄奄一息。也有騎兵為了避免踩中自家同伴,拚命拉住了坐騎,卻被後面衝過來的其他弟兄撞了個正著,橫飛出去生死難料。還有個別騎術相對精良的兵卒,拉着坐騎騰空而起,既沒踩中落馬的袍澤,又避開了位於自己背後的弟兄,然而卻失去了繼續攻擊的可能,重新落地之後,一個個兩眼望着地上的屍骸,茫然不知所措。

「納言卿門下均輸賈復在此,爾等攻擊朝廷命官,是想造反么?」賈復這才揮舞著長朔衝到了馬三娘身側,怒吼聲中透著無法掩飾的愧疚。

先前之所以拚命趕路,他就是想及時進入新鄭守軍的視線,讓那些殺良冒功之輩的上司有所忌憚,不敢當着這麼多旁觀者的面公然挑起事端。卻萬萬沒有想到,新鄭守軍的存在,只是讓巨毋霸多浪費了幾滴口水。對方根本沒將大新朝的軍法放在眼裏,更不在乎今後會不會遭到彈劾。

「君文,閃開些,別阻擋我的視線!」劉秀的聲音,令賈復愈發無地自容。

以他的身手和眼力,原本不至於反應得如此之慢。就是因為對大新朝廷心裏還存着最後一點兒希望,才被巨毋霸搶了先機。好在馬三娘和劉秀兩個本領高強,且配合默契,用飛石和連珠箭讓騎兵的偷襲無功而潰。否則,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猛然加快速度,賈復策動坐騎躍過馬三娘,又迅速帶住戰馬,舉朔遙指巨毋霸鼻樑,「納言卿門下,正七品均輸官賈復在此,巨毋將軍不分青紅皂白就發起進攻,是想搶了朝廷的賑災物資,然後扯旗造反么?」

先前因為隊伍崩潰而進退兩難的騎兵們,終於聽清楚了賈復的聲音,愣了愣,本能地拉動戰馬讓開去路。

替自家郎將砍殺幾個大膽百姓,他們肯定不怕。即便過後旁觀者將此事捅到掌管天下武事的大司馬耳朵中,也有自家將軍巨毋霸頂在前頭。眼下烽煙四起,朝廷正缺像巨毋霸這種無敵猛將,不可能為了還幾名百姓公道就自斷爪牙!

然而,砍殺百姓是一回事,當眾砍死七品均輸官和他身邊的人則是另外一回事。特別是均輸官身後還擺着一大車物資,萬一過後被有心人誣陷,說是想搶劫了朝廷的物資聚眾謀反,甚至連各自的家人都逃不掉,全都得被官府抓了去!

與眾兵卒的表現截然相反,兩度聽到賈復自報身份,巨毋霸卻忽然變成了聾子,「真是吃了豹子膽,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庇赤眉反賊不說,居然還敢冒充朝廷命官。來人,給我把他拿下,押回軍營中嚴加審問!」

均輸不算什麼大官,遠比不上他這個實權郎將。只要他不將賈復的官職告訴屬下人知曉,就可以裝糊塗到底,最後來個死無對證。

有存心裝糊塗的上司,就有「善解人意」的手下。看到巨毋霸裝聾,兩名曲長互相看了看,大聲答應着策動了坐騎。整整兩個曲的騎兵,轟然出列。彎弓的彎弓,舉矛的舉矛,就準備將賈復亂刃分屍。

好賈復,面對着近千虎狼,居然不閃不避,策動坐騎,逆流而上,「納言卿門下,正七品均輸官賈復在此,爾等想跟着巨毋霸一起造反么,還不速速退下!」

「這人是個瘋子!」兩名曲長以目互視,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之色。

本領再高的武夫,也不可能在近千騎兵的圍毆下,衝出一條血路。更何況他們這邊,還藏着大量的騎弓和投矛!除非此人生著一身銅筋鐵骨,可以做到刀槍不入。或者此人背後還站着一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可以拉着大夥一起殉葬!

「君文,你又何必如此!」只有被賈復落在身後越來越遠的劉秀,心裏明白師弟此刻的痛苦,嘆了口氣,將一支破甲錐搭上了弓臂。

他沒本事從近千騎兵中護住賈復,卻有五成以上把握在關鍵時刻給巨毋霸致命一擊。只要將自己與巨毋霸之間的距離再拉近十幾步,只要巨毋霸身邊的侍衛稍微放鬆精神。

「這小子,跟你當年一樣!」馬三娘策動坐騎,與他並轡而行。巨毋霸如果受傷,敵軍肯定會瞬間大亂。這是唯一可以營救賈復的機會,也是唯一可以讓四人結伴脫身的機會。

「小子,有種!」巨毋霸根本沒注意到一百餘步外,劉秀正準備用角弓偷襲他,盯着與自家騎兵越來越近的賈復放聲大笑,「你莫非以為老子真的不敢殺你?告訴你,姓賈的,你今天肯定是白死,不會有任何人替你出頭!」

笑罷,他高高地舉起手裏的熟銅大棍,就準備命令麾下兩個曲長將賈復剁成肉泥。然而,城牆上忽然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銅鑼聲,「住手!巨毋霸,速速讓你的人住手。否則,本官一定滅你九族!」

「哪個王八蛋,敢管老子閑事!」巨毋霸抬起頭,朝着城牆上大聲咆哮。以他對新鄭縣宰的了解,對方這會兒肯定躲在衙門裏頭瑟瑟發抖。敢這當口強行替姓賈的撐腰,並且敢威脅滅自己九族的,不是騙子,就是瘋子!

「繡衣御史李通!」卻是原本該站在城門外跟劉秀,賈復共同進退的李通,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城牆上,身側擺着一張床弩,橫眉怒目,「巨毋霸,你先無故驅使屬下攻擊賈均輸,又當眾侮辱本官,到底意欲何為?」

【哪個熊貔敢出頭】

話音未落,兩個曲的騎兵已經如潮水般紛紛退後。

「繡衣」兩個字,在大新朝向來可以止小兒夜啼。甭說巨毋霸今日所行已經嚴重違背了軍法,就算巨毋霸今日一舉一動都合乎規矩,只要繡衣使者想要坑他,都可以雞蛋裏挑骨頭,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況且今日在「繡衣」兩個字之後,還又加上御史。這意味着,巨毋霸的生死從現在起已經不受他自己意志左右。據傳持有繡衣御史印信者,可以不向任何人請示,直接將四品以下官員抄家滅族。對於四品以上官員,只要查明實據,也有權命令其交出官印,自我囚禁於官衙等候朝廷處置。

巨毋霸的郎將官職不高不低,剛好是五品。一個五品郎將,再有實權,也捋不動繡衣御史的虎鬚。他非常無奈地在心中嘆了口氣,策動坐騎,緩緩走向城門,「祁隊大夫帳下猛獸營郎將巨毋霸,參見御史。事關重大,還請李御史將印信賜予末將過目,以防有宵小之輩今後打着您的旗號渾水摸魚!」

「理應如此!」李通毫不猶豫地從貼身口袋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玉盒,隨手交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郡兵,「煩勞你把這個給巨毋霸將軍送過去,李某若是親自下去迎接他,怕他承受不起!」

「三姐,把刀收了吧,沒咱們的事情了!」敵我雙方的動靜一字不漏地聽了個清楚,劉秀笑了笑,緩緩收起了角弓。

「姓李的不是好人!」馬三娘用力點了下頭,一邊將刀向皮鞘中插,一邊低聲回應,「你以後儘可能躲他遠點兒。這廝,心思陰得很!」

「嗯!」劉秀笑了笑,對馬三娘的話語深表贊同。

如果李通在今天早晨看到官兵殺良冒功之時,就立刻亮出繡衣御史的身份,官兵們根本鼓不起勇氣殺人滅口。而如果剛才李通搶先一步,不待巨毋霸發起試探性攻擊就將官印亮出,雙方之間的衝突也可能戛然而止。但是,李通卻早不亮,晚不亮,偏偏等到巨毋霸下令騎兵們發動大舉進攻之後,才忽然跑到城牆上,將繡衣御史的身份公之於眾,其居心恐怕就不止是想逼着巨毋霸收手那麼簡單了!

「巨毋將軍,這是御史老爺的印信,請您過目!」還沒等他將李通為何要這樣做的原因全部梳理清楚,郡兵已經捧著玉盒衝到了巨毋霸面前。

巨毋霸被對方的囂張氣焰撩得兩眼冒火,卻終究沒勇氣去公然挑戰朝廷的繡衣指使司。雙手將印盒接過,舉到眼前打開,粗粗掃了掃,就又滿臉堆笑地將其奉還給了郡兵。隨即跳下戰馬,雙手抱拳,向城頭上躬身而拜,「不知繡衣御史駕到,末將未能遠迎,死罪,死罪!」

這廝雖然長得跟他弟弟巨毋囂一模一樣,心思卻機靈得很。知道自己沒本事將李通一道滅口,乾脆服軟。反正他剛才舉止雖然跋扈了些,卻還沒傷到賈復等人分毫。李通即便想要收拾他,也找不到下死手的由頭。

「繡衣使者乃為陛下耳目,不到迫不得已,從不公開身份。巨毋將軍沒有及時迎接,算不上罪過!」李通武藝高強,玩弄起權術來也毫不含糊,「但李某有個疑惑,還請巨毋將軍解答一二。」

「御史請講,末將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巨毋霸心中一凜,抱拳及膝,態度愈發恭敬。

「那李某就不客氣了!」李通笑了笑,走到城垛口,俯身大聲詢問,「先前你率部攻擊朝廷均輸,到底意欲何為?」

「御史,末將冤枉!」巨毋霸聞聽,立刻毫不猶豫地高舉雙手,含淚喊冤,「御史明鑒,今日從始至終,死的都是末將的屬下,這位賈均輸,還有他的同伴,根本沒被傷到分毫。末將先前只是在嚇唬他們,根本沒有動真章。末將之所以想嚇唬他們,是因為聽屬下彙報,有人今天早晨無緣無故斬殺末將麾下的一名隊正。末將雖然不敢自稱愛兵如子,可麾下隊正死在了一個陌生人手裏,做不到不聞不問!」

一番話,說得非但「有理有據」,而且聲情並茂,把一個為了替屬下報仇不惜得罪同僚的仁將形象,表現了個惟妙惟肖。

「好,好,哈哈哈,巨毋將軍,沒想到你長了一副猛將模樣,居然還生了如此玲瓏心腸!也罷,李某身為繡衣御史,不能不講道理。君文,你來告訴他,你為何誅殺他手下弟兄!」

「巨毋將軍,你屬下爪牙殺良冒功,被賈某撞了個正著!」雖然全靠着李通的官威,才避免被巨毋霸麾下的騎兵群毆致死的噩運,賈復心裏卻生不起半分感激,回頭先朝城牆上的人掃了一眼,然後用長朔指著巨毋霸的鼻樑,大聲控訴,「賈某出面阻攔,他們非但不聽,還試圖將賈某和麾下的民壯一併殺了,將眉毛染上顏色,冒充赤眉餘孽!」

「不可能,某治軍雖然算不上嚴格,卻一直在告誡麾下弟兄,必須對百姓秋毫無犯。他們也再三向某保證過,只追殺土匪流寇,絕不會戕害無辜!」

「巨毋將軍的意思是,賈某信口雌黃?!」早就料到巨毋霸不會認賬,賈復將長朔又向前點了點,厲聲詢問,「先前指控賈某殺了他們隊正的兵丁還在場,你何不當眾問個明白?!」

「我等冤枉,請將軍明察!」先前那些被巨毋霸授意指控賈復的官兵,頓時都慌了神。

「繡衣御史面前,豈容爾等囂張!都給我丟了兵器,下馬受縛。爾等是不是曾經殺良冒功,御史自然能斷個明白!」

「某家御下不嚴,讓賈均輸見笑了!」巨毋霸轉身向賈復施禮,「敢問當時除了賈均輸和你麾下的民壯之外,在場還有誰?可否出來做個證人!」

賈復稍作遲疑,將目光轉向城頭,「除了賈某和賈某的朋友之外,還有李御史,他碰巧也從旁邊路過,差一點兒成了你手下爪牙的獵殺目標!」

賈復不肯讓曾經跟他同生共死的那一對男女作證,卻直接將繡衣御史李通拖了進來,這種舉動非常出乎他的預料。但是,既然賈復敢這樣做,肯定不怕李通不出頭。想到這兒,巨毋霸也不敢繼續糾纏,嘆了口氣,大聲宣告,「既然是李御史也在場,某家就不用再問了。來人,給我把這幾個殺良冒功的敗類砍了,以正軍紀!」

「大人,不能……」幾名跪在地上的兵丁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巨毋霸拋棄,掙扎著跳起來抗議。

然而哪裏還來得及?巨毋霸的親兵們早有準備,立刻亂刀齊下,眨眼間就將他們全都亂刃分屍!

饒是賈復見慣了鮮血,也被巨毋霸的果決和殘忍嚇了一大跳,愣了愣,臉色迅速變黑,「巨毋將軍,好一個斷尾求生。賈某佩服,佩服!」

「賈均輸言重了,軍法不能因人而設,某家這也是出於無奈!」巨毋霸假惺惺地揉了下眼睛,「況且殺了他們,豈不正合了賈均輸的意?光天化日之下,你總不能信口開河,說他們都是受了某家的指使吧!那樣的話,某家雖然人微言輕,在御史面前,也要跟賈均輸討還清白!」

「你,你……」賈復畢竟年少,又剛出太學未久,被氣得臉色鐵青,身體微微顫抖。

「你還想怎麼樣?」巨毋霸瞬間變了臉色,俯身抄起熟銅大棍,「難道非要某家在數千弟兄面前,向你下跪謝罪不成?士可殺不可辱,若是你執意糾纏不放,某家即便冒着被御史怪罪,也要與你拼個兩敗俱傷。」

「你,你這無恥之徒,早晚天打雷劈!」賈復拿巨毋霸無可奈何,大聲罵了一句,掉頭便走。

「君文太正直了!」劉秀在不遠處,看得連連搖頭。

「李通故意的,明知道巨毋霸奸詐,卻故意讓君文去面對他,好教君文儘快對朝廷死心!」馬三娘嘆了口氣。

與當年的鄧奉,朱祐,嚴光不一樣,李通即便跟劉秀再志趣相投,也永遠做不到肝膽相照。這跟此人的閱歷,經驗和處事方式有關,有些情義,只會發生於少年時代,同學之間。

正感慨間,傳來了一串鬼哭狼嚎,「大哥,有人欺負我,你趕快給我報仇!」

【將軍火從心頭起】

「竟敢欺負二爺,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光嚷嚷有個屁用,還不快去,把他給我接到這邊來!」巨毋霸抬手給了距離自己最近的親兵隊正一巴掌,大聲怒叱。

「卑職這就去!」親兵隊長身體晃了晃,差點兒直接栽下馬背,卻絲毫不敢喊冤,連聲答應着策動坐騎。

「這下可有點麻煩了!」劉秀和馬三娘都在對方眼睛裏看到幾分擔憂。

先前巨毋霸之所以表現得縛手縛腳,一方面是因為畏懼李通這個繡衣御史的權勢,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手下人殺良冒功的行徑,被大夥抓了個正著。而現在,殺良冒功的罪行,已經被巨毋霸斷尾求生,洗了個乾乾淨淨。公事轉換成私事,李通的繡衣御史身份就要大打折扣。巨毋囂的傻子模樣,卻會令不明真相的人無端對他生出許多同情。

「巨毋囂如果是巨毋霸的弟弟,昨晚為何不去找他哥幫忙?」賈復來到二人身側,皺着眉頭向劉秀探詢。

「不管是什麼原因,一會兒盡量往李通身上推!」沒等劉秀回應,馬三娘已經出起了主意,「巨毋霸身邊人多勢眾,咱們對上他都吃虧。唯獨李通,可以讓那些將士動彈不得。」

「多謝師姐!」賈復笑了笑,將戰馬緩緩撥向巨毋霸,「人是我打的,不能讓次元兄出來頂賬。況且,今日我已經勞煩次元兄太多!」

沒想到賈復正直到有些不知道好歹的地步,馬三娘氣得直咬牙。然而,沒等她說出更多的規勸話語,巨毋囂已經被幾名爪牙用馬車拉着,如飛而至,見到自家哥哥,二話不說,立刻放聲嚎啕,「大哥啊,我被人打得好慘!」

「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打的他?」巨毋霸知道弟弟嘴裏說不出囫圇話,將目光轉向趕車的家丁,厲聲喝問。

「啟稟,啟稟將軍,打人的傢伙自稱姓賈,是什麼均輸官!」幾個家丁被嚇得一哆嗦,齊齊跪倒在地。

「是你?」巨毋霸立刻將頭扭向賈復,目光瞬間變得如刀子般又冷又利,「我弟弟只是一個傻子,你把他打成這樣,算什麼英雄?!」

「沒錯,是我!」賈復毫不猶豫地跟巨毋霸四目相對,「你為何不問問,是誰先挑起的事端?他又為何會挨打?昨天也就是遇到了賈某,換了別人,令弟絕非挨上幾個耳光這麼簡單。」

「昨天?」巨毋霸將賈復的大部分話自動忽略,唯獨留意到時間。迅速低下頭去,朝巨毋囂臉上掃了幾眼,然後抬起腿,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家丁就是一記窩心腳,「可惡,昨天挨了打,為何現在才回來?」

那家丁猝不及防,被踢得倒飛而起,在半空中噴出一大口血,當場氣絕。

「將軍饒命!」其他幾名家丁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躲開了數尺,用力叩頭,「小的們當時就想回營,是二爺說怕你嫌他打輸了丟人,要在外邊躲一躲!是二爺不肯,小的們拗他不過,拗他不過啊!」

「放屁!二弟如果有你們說的一半聰明,就不會任由爾等擺佈了。欺主刁奴,留爾等何用?來人,統統給老子砍了!」

「是!」眾親兵答應一聲,策馬圍攏上前,揮刀就剁。

巨毋霸對他們的哀求聲充耳不聞,一把從地上撈起了熟銅棍,「老二,跟我來,看哥哥給你報仇!」

「哎,報仇!」巨毋囂從地上一躍而起,頂着早已腫成豬頭的腦袋大聲歡呼,「敢打我,讓我哥殺了你。殺了你!」

「姓賈的,今日某家不拿官職壓你,也不動用一兵一卒。咱們公私撇開,各算各的賬。你打了我弟弟,我這個做哥哥的,不能不替他出頭。放馬過來,某家要跟你一決生死!」

【壯士勇自膽邊生】

「君文切莫上當!」劉秀大急,立刻出言勸阻,「姓巨毋的,昨日收拾你弟弟,也有某家一份。你想藉機報復賈均輸,先過了某家這一關!」

雖然先前一直沒有開口,但是他看得卻非常清楚。巨毋霸為他弟弟出頭是假,想要趁機除掉賈復,挽回自己在將士心中形象才是真。

「住手,你們倆都是朝廷命官,不得私鬥!」李通的聲音帶着如假包換的焦灼。

巨毋霸如果因為公事跟賈復起了衝突,自己可以憑藉繡衣御史的身份硬壓他低頭。而換成當哥哥的替弟弟出氣,自己這個繡衣御史就沒資格干涉,即便賈復被當場打死,也只能算技不如人,誰都怪罪他巨毋霸不得!

然而賈復已經飛身跳下了馬背,手持長朔,大步向前,早已破舊的均輸官袍被秋風吹得獵獵飛舞,「賈某正有此意,多謝巨毋將軍成全!」

「好,你有種!」見賈復居然主動跳下坐騎,跟自己徒步決鬥,巨毋霸微微一愣,將弟弟推向身邊的親兵,「帶着二公子,都給我退到一旁。告訴大夥,誰都不準幫忙,今日我跟姓賈的生死各憑本事!」

眾騎兵立刻結伴向遠處退讓,環成一個巨大的圓圈,將賈復和巨毋霸圍在了正中央。其餘猛獸營將士也紛紛退開數丈,收起角弓,放下刀槍,心安理得地看起了熱鬧。

闔營上下,沒有一個人替巨毋霸這個主將擔心。無論是嫡系部曲,還是尋常混日子的普通兵卒,都堅信自家主將必在十招之內,乾淨利索地解決對手,結束戰鬥。

而事實,也似乎正如他們所期待。沒等將士們將圈子拉圓,巨毋霸與賈復已經戰在了一處,轉眼之間就鎖定了上風,將對方逼得連連後退。

論身高,他足足有一丈二尺,賈復卻九尺不到。論膂力,他手中熟銅大棍重達六十餘斤,賈復手中的長朔卻是標準式樣,總計重量不超過十七斤半。論經驗,他領兵征戰多年,棍下曾經打死敵手無數。而賈復手中的長朔,卻明顯沒殺過幾個人,招數用得極為「生澀」。論武藝,他乃是整個祁隊第一高手,而賈復,在今天之前,從來沒傳出過任何名號!

「小子,有本事不要一直躲!」巨毋霸被周圍的助威聲鼓舞得熱血沸騰,猛地向前跳了半步,當空給賈復來了一記泰山壓頂。

賈復避無可避,咆哮著橫槊阻擋。

「噹啷!」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聾,精鋼長槊與熟銅大棍相撞,濺起一團團絢麗的火星。白蠟木打造的槊桿迅速彎曲,轉眼就變成了弓形。而巨毋霸手中的熟銅棍卻一寸都不肯後撤,緊貼著槊桿向前猛推,「去死!」

賈複發出一聲驚呼,被迫將身體高高地躍起,藉著槊桿重新彈直的反推力,向後躍出了至少一丈多遠。還沒等他將雙腳站穩,「嗚———」巨毋霸的熟銅大棍已經再度迎面砸落,金燦燦的棍身在陽光下絢麗奪目。

「嘭!」千鈞一髮之際,賈復將槊桿斜著向上猛撩,撩歪了熟銅大棍,自己也被逼得腳步踉蹌,站立不穩。

白蠟木槊桿迅速震顫,震得他虎口發麻。兩眼之間也隱隱發燙,燙得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半邊身體軟得提不起力氣,兩條大腿越來越沉重。而巨毋霸卻如附骨之蛆,向前又貼了一步,熟銅大棍接連下砸。

熟銅大棍一次又一次與槊桿相撞,賈復握著槊桿的兩手虎口早就都冒出了血跡,身上的均輸官袍服也徹底被汗水濕透。

「三姐,你去斜對面,準備好飛石!萬一君文遇到危險,別講什麼單挑規矩!」劉秀面色凝重,啞著嗓子朝馬三娘吩咐了一句,再度悄悄拿出了角弓。他早已經看得清清楚楚,賈復膂力,武藝和廝殺經驗,都不如對方,繼續堅持下去,必輸無疑。

而作為賈復的師兄,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師弟被巨毋霸打死,所以寧可背上罵名,也要在關鍵時刻出手攪亂巨毋霸的心神,給賈復贏來脫身時機!

然而,還沒等馬三娘胯下的戰馬開始挪動腳步,戰馬的韁繩卻被李通一把拉住,「且慢,巨毋霸必敗無疑!」

「怎麼可能!次元兄,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拿君文的性命做賭注?!」

「李某不好賭,也從來不賭!巨毋霸畏懼權勢,且毫無擔當,徒有一身膂力和本事,卻無拚死之心。而君文,心若赤子,無憂無懼。雙方不到性命相搏時刻則已,若到,勝負立見分曉!」

彷彿與他的話相印證,生死場上忽然傳來了一聲憤怒的咆哮,「小子找死!某家今日一定將你碎屍萬段!」

再顧不上跟李通爭論,劉秀迅速扭過頭,目光緊緊盯住場中正在交戰的二人。只見賈復依舊像先前一樣,被巨毋霸左一棍,右一棍,逼得險象環生。而巨毋霸胸前鐵甲拼接處,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槊鋒豁開了一道縫隙,鮮紅色的血水順着甲葉的邊緣滾滾而落。

「小子別躲,你像螞蚱般跳來跳去,算什麼本事!」巨毋霸又疼又氣,熟銅棍子掄得呼呼生風。或砸,或推,或抽,或掃,一招比一招猛,一招比一招瘋狂。

賈復臉色紅得幾乎滴血,呼吸聲也沉重如牛。然而,他的身影卻始終在銅棍下左搖右晃,無論巨毋霸追得有多急,都沾不到他的衣角。偶爾挺槊還擊一下,立刻逼得巨毋霸不得不回棍自救。

巨毋霸不敢再繼續跟賈復僵持下去了,猛地把心一橫,果斷使出絕招。只見他怒吼著前撲,呼呼呼,迎頭三記泰山壓頂。不待賈復在踉蹌中將身體站穩,又猛地向下一蹲,銅棍橫掃,瞬間脫手而出。

「嗚———」熟銅大棍化作一道金光,攔腰斬向賈復。只要命中,賈復肯定是筋斷骨折的下場。而巨毋霸卻唯恐賈復死得不夠快,整個人也化作了一頭熊貔,縱身跳起,凌空撲向對方頭頂,「死———」

【戰罷拂衣入城去】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着一道金光攔腰飛至,賈復忽然向後跨了一大步,手中長槊猛然下點,「噹啷」一聲,正中盤旋中的棍首。

熟銅大棍無處借力,瞬間下沉,而棍身和棍尾卻藉著慣性繼續向前盤旋,沉重無比的棍子瞬間由橫飛變成了斜飛,又豎直上繞着槊鋒高速盤旋,在半空中掃出了一面金黃色的棍牆。

「砰!」巨毋霸身體恰恰撲至,避無可避,被自己的熟銅大棍結結實實地掃中胸口,噴出一口老血,斷了線的風箏般橫飛出三四尺遠,翻滾著墜落於地。

「轟!」泥漿四濺,地面起伏。周圍的一眾親兵被震了個措手不及,胯下的戰馬打着響鼻紛紛後退。

「死的是你!」賈復挺槊撲上,朝着巨毋霸的后心奮力下刺。就在槊鋒即將與巨毋霸身體接觸的瞬間,一道黑影忽然貼着地面滾至,先一腳將巨毋霸踹出了半丈遠,隨即雙手擋住了自家胸口。

「噗!」賈復收勢不及,槊鋒直接刺透來者手臂,深入此人身體。下一個瞬間,血光飛濺,來人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從槊鋒上摘下,踉蹌著爬向昏迷不醒的巨毋霸,悲鳴聲震耳欲聾,「大哥,你醒醒,你醒醒!不要打了,我不要打回來了,咱們認輸了,認輸了!」

「殺了他!」巨毋霸的親兵終於控制住了坐騎,揮舞著兵器一擁而上,恨不能立刻將賈復碎屍萬段。然而劉秀已經搶先一步揮臂推開了巨毋囂,將一支羽箭頂在了巨毋霸脖頸上,「後退,誰敢動賈復分毫,我先宰了你家將軍!」

「全都退後,否則,休怪我等不客氣!」馬三娘鋼刀橫掃,護住自家郎君的後背。

「都後退,巨毋霸自己向賈複發起挑戰,是生是死都怪不得別人!」李通高高地舉起了手臂,跨馬直奔賈復身側,「本官可以為他作證,爾等切莫自誤!」

眾親兵既不敢讓自家郎將冒力矢貫喉的險,又不敢硬頂李通的官威,立刻拉住了坐騎,再也不敢向前靠近半步。

「不要殺我大哥,我們認輸,認輸!」巨毋囂身前的傷口血如泉涌,卻不管不顧,跪在地上朝着劉秀連連叩首。

劉秀瞬間想起了自己的哥哥劉縯,眼睛發熱,鼻腔也隱隱開始發酸。「你不用磕了,我們不殺你哥便是!」他將箭桿倒豎過來,朝着巨毋霸的臉上狠抽,「別裝死,你要是有半點兒人性,就趕緊爬起來救你弟弟!否則,老子直接扒了你的褲子,讓你去做太監!」

「啊,疼殺我也!」巨毋霸被抽得滿臉通紅,嘴裏發出一聲呻吟,翻身坐起。

「大哥,你沒死!」巨毋囂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先前是在裝暈,喜出望外,立刻撲上前雙手緊緊摟住了巨毋霸脖頸,「太好了,我不要報仇了。咱們回家,回家!」

感覺到胸前正在流淌的熱血和頭頂處下落的熱淚,巨毋霸的心瞬間也是一暖,掙扎著將巨毋囂推開,強忍屈辱向賈復抱拳,「在下輸了,願憑賈均輸處置。但是還請賈均輸放過在下的二弟,他什麼都不懂!」

「他至少比你更像個人!」賈復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斷喝。又向劉秀和馬三娘鄭重躬身,「師兄,師姐,多謝二位仗義援手。巨毋霸殺良冒功,罪該萬死。但其弟弟已經替他挨了一槊,賈某今日不想再殺他,等回長安后,定要上書朝廷,將此事追究到底!」

「哼!」馬三娘橫了他一眼,冷笑着搖頭。

賈復被笑得心裏發虛,又向前走了幾步,用槊鋒指著巨毋霸的鼻子斷喝,「巨毋霸,這次饒你一條性命,全看在你們兄弟情深的份上。若你不知悔改,依舊草菅人命,即便朝廷不與追究,賈某也必叫你死無全屍!」

巨毋霸受的棍傷雖重,卻未必不能爬起來,再跟賈復分個高下。然而,望着那血跡宛然的槊鋒,他壯碩的身體卻猛然打了個哆嗦,低下頭用極小的聲音回應,「你贏了,自然說什麼都有道理。舍弟傷重,還請讓在下先背了他去尋郎中!」

「哼!」聽巨毋霸到了這會兒還拿他弟弟的傷勢當幌子,賈復忍不住心裏頭髮堵,也冷哼了一聲,抬頭望天。

天很晴,陽光亮得刺眼。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感覺不到任何陽光的溫暖。只覺得秋風瑟瑟,自己形單影隻,孤獨異常。

「還不將巨毋霸兄弟抬走?!」劉秀知道此刻他心裏難受,扭過頭沖着周圍不知所措的官兵們大喝。

巨毋霸的嫡系親信立刻如蒙大赦,紛紛跳下馬背,徒步跑上前,七手八腳地抬起巨毋霸和他弟弟巨毋囂,直奔不遠處的馬車。

「打虎不死,必受其害!」馬三娘無法讓賈復改變主意,咬着銀牙,恨聲嘀咕。

「賈復好像也受了傷!」劉秀心思遠比她要仔細,壓低聲音,「周圍又全是巨毋霸的部曲,即便今天咱們狠下心來殺了巨毋霸,最好的結果,恐怕也是玉石俱焚。」

「啊!」馬三娘大吃一驚,趕緊將目光轉向賈復。

「不打緊,先前被棍子擦到了胸口一下。」賈復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絲,笑着搖頭,「等到了衙門,卸下官鹽,找個郎中按摩幾下就好。」

說得雖然輕鬆,他的牙齒,舌頭處卻閃起了耀眼的紅。馬三娘看得心頭髮緊,立刻扭頭去馬鞍后的袋子裏尋找治療內傷的草藥。賈復卻不想再耽擱時間,笑着向她和劉秀拱手告辭,「師兄,師姐,還有次元兄,接下來的路,賈某便自己走了。你們三個無須再送,咱們今後有緣再見。」

「你,你的傷真沒事兒!」馬三娘愣了愣,不明白賈復為何要走得如此急,劉秀卻笑了笑,鄭重向賈復還禮,「既然如此,師弟你多保重。咱們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賈賢弟,我知道我的話你不愛聽。」李通依舊不肯死心,上前半步,低聲勸告,「大新朝的官吏,有幾個不是虎狼之輩?!你今天也親眼見識過了,他們非但不拿尋常百姓當人看,連自己麾下的爪牙和家丁都隨手就殺,毫無半點憐憫。以你的性子,去跟一群虎狼為伍,只怕用不了多久……」

「多謝次元兄提醒,但賈某此刻,依舊還拿着朝廷的俸祿!」賈復抬手又擦了一把嘴角處湧出來的血,強忍着暈眩大聲打斷,「虎狼害人,賈某則為朝廷持劍斬之。不敢因為官員當中虎狼眾多,就把希望寄託於綠林,赤眉這種打家劫舍之輩身上。老實說,他們雖然也是百姓,禍害起百姓來,卻一點兒都不比朝廷的官吏手軟!」

「你胡說!」馬三娘如何能忍受有人當着自己的面指責自家哥哥所在的綠林軍?立刻豎起眼睛,大聲反駁,「至少綠林軍不會禍害百姓!他們只殺貪官污吏!」

「賈某是不是胡說,師姐回到南陽郡之後,一探聽便知!」賈復看了她一眼,冷笑着搖頭,「其中的確有不禍害百姓的,如馬王爺。但馬王爺的隊伍只是綠林軍中的一支,名聲雖然響亮,實力和地盤卻根本排不上前五。至於其他綠林兵馬,呵呵,不說也罷!動輒就是數十萬人,他們不禍害百姓,糧食從何而來?軍餉,袍服,兵器,坐騎,又從何而來?!總不能真的會神仙妙術,隨便抓把草籽,就能變出糧草如山,輜重滿倉!」

「你,你,你……」馬三娘無言以對,手指著賈復的鼻子,身體不斷顫抖。

賈復卻又笑了笑,再度躬下身,非常認真地向她和劉秀,李通三個拱手,「師姐,師兄,次元兄,你們三個的心思,賈某都明白。特別是次元兄,你的話,賈某全都懂。但賈某今天也回應三位一句,要想讓賈某不跟朝廷一條道走至黑,很簡單。什麼時候綠林好漢們做得比朝廷好了,賈某自然欣然來投。如果做不到,就請恕賈某不敢與諸位為伍!」

說罷,也不管三人如何回應,撿起長槊扛在肩膀上,直奔城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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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大漢光武2·出東門》(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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