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5)

第29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5)

我邊想着這件事,邊走到了河邊。我看到侍候我的黑奴傑克一直跟在我的身後。我走到大房子後面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時,他向四周張望了一番,看到附近沒有什麼人,就跑到我的跟前說:

「喬治·傑克遜少爺,下面的水塘里有許多黑水蛇,我帶你過去看看吧。」

我心裏感到好奇怪,他怎麼知道人家喜歡不喜歡黑水蛇呢?就要帶人家過去。不過昨天他也這樣說過,好像是有什麼事吧。為了弄明白他是什麼意思,我就說:「好吧,傑克,你帶路我們過去看看。」

他帶着我走了半英里地,又在沒過膝蓋深的沼澤地里走了半英里,我們來到長滿了密密的樹林、灌木和藤條的一小塊平地上。他說:

「少爺,黑水蛇就在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了,你走過去吧,我以前看過,不想看了。」

說着,他馬上又踏着泥漿走開了,一會兒樹林就遮擋了他的身影,看不見他了。我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塊大約有一間卧室那麼大的開闊地上,四周樹木茂密,掛滿了藤蔓枝條,我看到一個人正躺在那裏睡覺。仔細一看,天啊,原來是我的老朋友傑姆。

我叫醒了傑姆,我想他看到了我,肯定會大吃一驚的。可是他看到我,高興都快要哭了,卻並沒吃驚。他說在那天晚上,他一直在我後面游水跟着,我每一回喊他,他也都能聽到,可是他不敢回答。他怕被人撈起來,再把他變成奴隸。他說:「我受傷了,所以游得不快,本想上了岸再追你,可是我看到你去了那家的房子裏,我就不敢再追你了。我聽不清你們講些什麼,只看見你走進了房子裏。我在樹林里等到了天亮,他們家的黑奴出來去地里幹活,是他們把我領到了這裏,每天晚上還給我送吃的。你快說說,你在他們家過得怎麼樣。」

「傑姆,原來是這樣呀。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兒讓傑克帶我來呢?」

「哈克貝利,我們什麼都沒有,找你有什麼用呢?不過我現在已經把木筏子修好了,還準備了一些鍋碗和糧食。」

「什麼木筏子?」

「我們原來的木筏子呀。」

「難道我們的木筏子沒被撞毀?」

「沒有撞毀,只不過撞壞了不少。要不是天黑,我們又被嚇得暈頭轉向,我們是可以發現木筏子的。不過現在我已經把它修好了,已經無所謂了。」

「是你把木筏子給弄回來的?」

「木筏子在一個河灣里被一塊礁石擋住了,幾個黑人發現了它,他們就把它藏在柳樹深處的小河浜里。他們為了爭木筏子吵吵鬧鬧地被我聽見了,我就過去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白人少爺的,不屬於他們任何一個人。我給他們每人一角錢,他們才高高興興地不再爭吵了。他們對我也不錯,我讓他們幫忙,從來就沒搖過頭。特別是那個傑克,人很善良,頭腦也聰明。」

「他是很聰明。他就說讓我來看好多的黑水蛇,他根本沒跟我說你在這兒。如果出了什麼事,他可以說他沒見過我們倆在一塊兒,他也不會被牽連進去。」

第二天發生的事,我不想說太多了,還是大概說說吧。早晨我醒來后,翻了個身還想再睡一會兒。可是我發現房子裏面靜悄悄的,連一個人都沒有了,勃克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床離開了房間。我心裏直納悶,下了樓,樓下也沒有一個人。我在木材場找到了傑克,我問他:「傑克,怎麼不見一個人呀?發生什麼事了?」

「少爺,你不知道嗎?蘇菲亞小姐出走啦!她是晚上出走的。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間出走的,她是和年輕的哈尼·歇佛遜結婚去啦。大約半個小時前,老爺和兒子們拿了槍,急急忙忙地上了馬去追了,那些婦女也去找他們的親戚幫忙了。他們要想辦法在河邊攔截那個帶着蘇菲亞小姐跑的年輕人,要打死他。我想一場大戰是不可避免了。」

「勃克,怎麼沒叫醒我呀?」

「我想,他們不願把你卷進去吧。勃克少爺往槍里裝子彈的時候說,就是拚命也要把歇佛遜家的人抓一個回來,我看只要有機會他肯定會抓一個回來的。」

我拚命順着河邊那條路往上游奔跑。漸漸地,我聽到很遠的地方有槍響傳來。當我能看見那個木材場和停在木頭堆旁邊的輪船時,我就從旁邊的樹林和灌木叢下面走,接着,爬上一棵棉楊樹,鑽在樹杈里,觀察一下哪個地方槍子兒打不著。我看到在一棵樹前面稍微遠一點兒的地方,有一排四英尺高的木頭,我想藏在那木頭的後邊是最好的地方了。

木場前的一片空場上有四五個人騎着馬在那兒跳來蹦去,罵罵咧咧。他們想把躲在碼頭那邊的那排木頭後面的兩個年輕人打死。可是,他們根本無法靠近。他們這夥人每回在木頭堆靠河的那邊一露頭,就會被打中。那兩個男孩子背靠背蹲在木頭堆後面,他們把兩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守得牢牢的。

隔了一段時間,那些人不再騎馬來回跳了,也停止了吼叫。他們開始騎着馬朝木材場那邊跑去。這時候,一個男孩子站起身來,把槍架到木頭排上面瞄準。一聲槍響,一個人從馬背上被打落下來。那些人都跳下馬,抱起受傷的人將他送到木材場那邊。就在那一刻,兩個男孩子撒開腿開始快速地奔跑。那些人還沒注意,他們就跑到了離我藏身的這棵樹的半路上。這時,那些人看見了,跳上馬向他們追了過來,差一點兒就追上了。可是,男孩子跑得早,這時他們已經跑到我爬的樹前面那個木頭堆後面藏了起來,這麼一來,那些人又沒佔到上風。我看到,一個男孩是勃克,另一個是個瘦瘦的年輕小夥子,大約有十八九歲的樣子。

那些人騎着馬亂闖了一陣子,又走開了。我看到他們的影子走遠了,我就大聲地叫勃克。開始,他還不知道我躲在樹上,聽到樹上的聲音大吃一驚。我告訴他我在樹上,他要我仔細觀察,一旦有人出現馬上告訴他。他還說那些人不會走遠,一定是在耍什麼花招。勃克開始又哭又罵,他說他父親和兩個哥哥被打死了,敵人也死了兩三個;說他和他叔伯兄弟喬(就是那個年輕小夥子)今天一定要報仇。他說歇佛遜家早就設了埋伏,等着他們。巴克說歇佛遜家裏的人太多了,他父親和他哥哥應該等到他們的親戚都來了再行動的。我向他詢問索菲亞小姐和哈尼那小夥子怎麼樣了。他說他們渡過河已經安全了。我聽了十分高興。但是,勃克氣得要命,因為那天他開槍沒把哈尼打死。勃克這樣歇斯底里的喊叫我還從未聽過。

突然,呯!呯!呯!三四支槍開火了。那幫人竟然沒騎馬穿過樹林,從後面包抄了過來!兩個孩子都受傷了,他們兩個孩子跳進大河裏順水向下游,那些人在河岸上跑着,邊向他們開槍邊大聲喊著:「打死他們,打死他們!」看到這一幕,我心裏難過極了,差點兒從樹上摔了下來。我看到的一切不想再講了,要是講的話我會更難過。我真希望那天晚上我沒到過岸邊,沒有看到這種事情。可是,這裏發生的一切我再也忘不掉了,有好幾次我還夢到這件事情。

我躲在樹上不敢下來,一直待到天快黑的時候。我還能聽到遠處樹林里傳來槍聲,我兩次看到一小股的人騎着馬,拿着槍衝到那個木材場。我猜測這場戰鬥還沒有結束。我的心十分沉重,我決定從此以後決不再走近那所房子。我心裏非常的自責,這事兒是由我引起的,都該怪我。我猜測那張紙條的意思是索菲亞小姐在兩點半要到一個地方去和哈尼歇佛遜見面,一併逃走。我想,如果我告訴她父親那張紙的事兒以及她那奇怪的舉動,也許他會把她鎖起來,就可以避免這一場可怕的混戰了。

我從樹上下來,偷偷地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路,發現了兩具屍體躺在河邊。我把他們一步一步地拖到岸上,用衣服蓋上他們的臉,然後我就儘快地離開這裏。我在蓋勃克的臉時,想着他對我的好,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候天剛黑透。我繞過那所房子,穿過樹林,向那水塘邊走去。在那個小島上我沒看見傑姆,我趕忙走向那條小河浜,在柳樹林中找著近路鑽過去,只想趕快地跳上木筏子,遠遠地離開那個可怕的地方。我的天哪,木筏子不見了!我驚慌得幾乎有一分鐘的時間停止了呼吸。我使勁大叫了一聲。一個聲音從離我不到二十五英尺的地方傳了過來:「天啊,哈克貝利,真的是你嗎?小聲一點兒。」

是傑姆的聲音,我可從來沒發覺他的聲音是如此的美妙。我興奮地在河邊跑了起來。我跳上了木筏子,傑姆高興地一把抱住了我,他說:「上帝保佑,我以為你這次又死了。傑克到過這裏,他說你沒再回家,可能已經被打死了,所以,我這會兒正準備划著木筏子到這條小河的河口去,只要傑克再回來告訴我說你真的死了,我就划著木筏子離開這兒。天哪,又看到你回來了,我可太高興了。」

「太好了,他們找不到我,就會想我也被打死了,屍體順着河水漂走了。這件事情確實會讓他們這麼想。好了,吉姆,別耽誤時間了,我們趕快朝大河裏划吧,能有多快就划多快。」

木筏子往下游划行離那兒已有兩英里遠的地方,就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水中央了,我知道我們現在又一次脫離險境,安全自由了,我的心這才放下來。然後,我們在木筏子上掛起了信號燈。從昨天到現在,我什麼東西也沒吃過。傑姆拿出來玉米餅和乳酪,還有臘肉和青菜,傑姆把這些東西做得真好吃,我覺得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好吃的了。我一邊吃着晚飯,一邊和傑姆說着話,十分快活。我離開了這個充滿仇恨的地方,傑姆逃離了那片沼澤地,我們都非常高興。我們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家能比這木筏子更好,其他的地方好像總覺得拘束受限制叫人憋悶,只有在木筏子上才能感覺特別輕鬆自由、舒適安逸。

國王和公爵上了木筏子

三天三夜就這樣過去了,其實是我們漂過去了,我們的時光就在木筏子上平靜、順利又愉快地劃了過去。到了下游這邊,大河有的地方有一英里半寬,真是寬得嚇人。我們晚上趕路,白天躲起來休息,一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們就停止漂游。尋找一處沙洲旁邊的靜水區域,拴好木筏子。接着,砍些小白楊樹和柳樹枝蓋住木筏子,把釣魚線放進水裏。然後,我們就下水裏游上一圈,好提提神,涼快涼快。上來以後,我們坐在河邊的沙灘上等待着白天的到來。全世界好像都在熟睡,四周沒有一絲聲音,萬籟俱寂,只有青蛙偶爾會呱呱地叫幾聲。放眼從水面上望去,河對岸的樹林成了模模糊糊的一條線,其他的什麼也分辨不清,接着看到的是天上有一點兒魚肚白,那白色越來越朝四周擴大。大河的水逐漸地由黑色變成了灰白色,遠處的那些貨船和木筏子像一個個的小黑點漂來漂去。有時候會傳來船槳「吱吱」的聲音,打破黎明的寧靜。如果水面下有暗礁的話,你還可以看到流水激起的浪花。漸漸地霧氣退去,太陽在東方冉冉升起,陽光把河面變成了一片紅色。河對岸的樹林子裏一間木材場的小屋也能看得見,還有一堆堆的木材。河面上吹來了一陣陣涼涼的微風,把樹林的清新空氣和鮮花的味道吹了過來,是那麼的醉人。天色大亮了,陽光下,萬物露出了笑臉,小鳥也開始歌唱。可有些時候,空氣也很污濁,到處散發着難聞的臭味,那是因為人們把死魚扔得到處都是,造成了環境污染。

這時候,人們不會注意一縷炊煙的升起,我們就趁此時把魚鈎拉上來取下幾條魚,做上一頓美味可口的早餐。吃過早餐,我們懶懶地躺在樹林里,漸漸地睡去。醒來后,我們就看着河面上一艘艘駛過的輪船,因為輪船離我們很遠,所以我們看不清輪船上的東西,只能大概地看個船頭船尾什麼的,就這樣眼看着輪船漸漸遠去,什麼也看不見了,聲音也聽不到了,只留下冷冷清清的我們。再過一會兒,也許水面會漂過一個木筏,或者上面有一個年輕小夥子在劈木柴,因為木筏子上總有人干這個活。我們能看到年輕的小夥子把斧頭高高地舉起,舉過頭頂,然後用力向下一揮,接着有「咔嚓」的聲音經過水麵傳到我們的耳朵里。我們就這樣仔細地凝聽着。遇到河上起霧的時候,我們還會聽到小木筏上面有敲打鐵鍋的聲音,那是因為小木筏上面的人害怕自己被大輪船撞到而採取的辦法。有時候,我們明明聽到木筏或者小船離我們很近,上面人的說話聲、笑罵聲、歌唱聲聽得清清楚楚的,但是就是看不到人影,彷彿那些聲音來自上空,是妖魔鬼怪的聲音,直叫我們嚇得渾身起著雞皮疙瘩。傑姆很肯定地說那就是妖魔鬼怪,那是上天又在考驗我們了,我說:「要真是妖魔鬼怪,怎麼老說那該死的霧啊,妖魔鬼怪不至於這樣說吧?」就這樣,白天我們就在懶懶散散中度過了。

天黑后,我們就開始趕路。我們坐在木筏子上任其自然漂流,兩隻腳伸進水裏面,抽著煙說說笑笑。不論白天還是晚上,只要沒有蚊子咬我們,我們總是光着身子。我本來就不大喜歡穿衣服。巴克家給我的衣服太考究了,我穿着不自在。

有時候,很久都沒有別的船隻經過,整條大河都屬於我們倆。河的那邊是一些小島,也有一兩隻停在岸邊的小船上亮着燭光。偶爾還能聽到一陣陣的歌聲或提琴聲從船上傳來。如果你沒在木筏子上生活過,你就不會知道這是何等的美妙。天空也是屬於我們的,一閃一閃的星星也是。我們躺在木筏子上議論著星星是怎麼來的。我說是自然生成的,傑姆說是造出來的,我想要是製造這麼多的星星,得需要多長的時間啊。傑姆就說那是月亮下的蛋。我想這麼說還是有道理的,一隻青蛙就能產那麼多的卵,月亮下這麼多的蛋也是有可能的。有時候我們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傑姆說這是個壞蛋,它在天空做了壞事,月亮把它扔了下來。

每天晚上,寂靜的大河也會有一兩艘輪船開過。輪船的煙囪里冒出一簇簇火花,飄飄洒洒地落到水面上好看極了。等它轉了個彎,燈光看不見了,吵鬧聲也消失了,大河才又恢復了寂靜。而輪船激起的浪花在輪船離開好長時間以後才會流到我們的木筏邊上,把我們輕輕地搖動幾下,那感覺像是睡在小搖籃一般,讓人安然、輕鬆,除了好好地享受這一切,其他什麼都不會去想,只是偶然傳來幾聲蛙鳴聲會打破這種寂靜。

到了後半夜,岸上的人都睡熟了,這一段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岸上一點兒燈光也看不見了。我們把這些燈光當做鐘錶計算時間,等再次看到燈光時,我們就知道天快亮了。於是我們就找一個地方,把木筏子藏好,上岸休息。

有一天黎明時分,我找到了一隻獨木舟,便划著它到了兩百碼遠的岸邊,又順着岸邊的樹林劃了大概一英里,停在了一個小河灘里,看能不能摘一些野果。我正在一條小路上走。忽然聽到有兩個人順着小路飛奔而來。我心裏一陣緊張,因為只要有人跑着追什麼東西,我總是以為是在追我或者傑姆。我正想趕快划走,可是他們已經離我很近了,他們大聲喊著,說他們並沒有幹什麼壞事,可是後面有人帶着狗追他們,要我救他們一命,說着就想馬上跳上獨木舟。我說:「你們先別上來,我還沒聽到狗的聲音,他們離這裏還遠。你們再跑一段路,穿過叢木林再從水裏游到獨木舟上,這樣狗就聞不到氣味了。」

他們就按照我說的去做了。他們一上獨木舟,我就馬上朝沙洲那兒劃去。大約五分鐘或十分鐘左右之後,岸邊人的喊聲、狗的叫聲傳了過來。我們沒看見他們,只聽見他們朝這邊小河跑過來。他們好像停在那裏轉着找了一會兒。我們不停地越走越遠,後來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等我們劃了大概一英里,把樹林甩到後面,划進了大河,一切都平靜下來。我們就劃到了沙洲那邊,藏在樹林里,平安無事了。

這兩個人中,一個是禿頭,看着有七十歲的模樣了,或許會更大,鬍子也是花白的,戴着一頂垂邊軟呢帽子,穿着一件油乎乎的襯衣,一條破破爛爛的藍色褲子,背腰的背帶只有一條,另一條也不知道弄哪兒了,胳膊上還搭著一件燕尾服。另一個人也是破破爛爛的窮酸打扮,看着有三十歲了。兩個人都提着一個大大的舊提包。吃過早飯後,我們躺下來聊天,才知道,原來他們兩個也互相不認識。

「你惹上什麼麻煩事了?」禿頭問那個年輕人。

「我在賣一種去牙垢的葯,這東西確實能去掉牙垢,可是往往連牙齒上的釉質也連帶着給弄下來。我正要趁天還沒亮悄悄走掉呢,在路上就遇到了你。你說你有麻煩了,人家正追你,要我幫你一把,我也正有麻煩,我們就一起跑吧。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呢,正在這個鎮上宣傳戒酒的事,來了一個星期了。你知道嗎?我把那些酒鬼描述得夠嚇人的,鎮上的女人都挺相信我的。一天晚上的門票就能收入五六塊,還不算兒童和黑奴的。沒想到,昨天晚上有人發現我私藏了一壇酒自己喝。天快亮時一個黑奴告訴我,人家正準備帶着狗、騎着馬來抓我。我連早飯都沒吃就趕快跑了,反正昨晚酒喝飽了,我也不餓。要是被他們抓住了非給我渾身澆上柏油、灑上羽毛不可。

「哎,老頭,你看我們兩個合作得怎麼樣?」

「我看可以的,你主要做什麼行當?」

「我做過印刷工人,也賣過醫藥,還做過演悲劇的演員,偶爾也搞一點兒催眠術給人看看命。有時候也在學校教教地理、唱歌什麼的。我能幹的事多了,一般是碰到什麼就幹什麼。你呢,你是什麼職業?」

「我是給人看病的,我最高超的技術就是給人按摩,對於癌症、半身不遂都可以治療。如果有人替我打聽明白,我算命也很準的。傳道這一行我也干,還有開個野營會啦,四處給人講道啦,我都干。」

禿頂老頭說完,大家沉默了片刻。稍後那個年輕人嘆一口氣說道:

「唉!」

「你怎麼了,為什麼嘆氣?」

「想想真是可悲呀,我竟然落到如此地步,與你們這些人為伍。」說着他還用一塊髒兮兮的破手帕擦擦眼角。

「你他媽的有什麼高貴的,我們這些人配不上你嗎?」禿頭不客氣地說。

「配得上,都怪我,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自己把自己從原來的高貴變成現在的低賤的,我不怪你們,誰也不怪。讓這個冷酷的世界把最大的不幸加在我的頭上吧。我相信,這世界上總有埋藏我的一席之地。這世界奪去我的愛人、財產,還有一切,可是我的墳墓它不能奪走。有一天我會躺到那裏,忘掉這所有的一切,我那可憐的、破碎的心將會安息。」他又一次擦了擦眼角。

「他媽的,我們又沒傷害過你,你那破碎的心朝我們發什麼牢騷?」

「沒有,你們沒有傷害過我,是我自己從高貴變得低賤的。這是我自作自受,我活該受罪。」

「你怎麼低賤了,你原來又怎麼高貴了?」

「算了,還是不說了,全世界沒人相信的,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我不在乎。我的出身也是……」

「你的出身?難道……」

「諸位,」那年輕人神情嚴肅地說,「你們大家都是可以信任的人,我現在告訴你們吧,按照出身來說,我是一個公爵。」

傑姆聽到這話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我自己的雙眼也發直了。這時禿頭說:「不,我不相信。」

「事實正是如此,我的曾祖父是勃里奇華特公爵的長子,他是個不受拘束、嚮往自由的人。在上世紀末,為了呼吸到最純粹的自由空氣,他逃亡到了這個國家。他在這裏結了婚,後來又死在了這裏,留下了一個兒子。沒有多久,他的父親也死了,他的弟弟奪取了財產和爵位,而真正的公爵繼承人卻成了孤兒。我是那個嬰兒的直系後代,我才是真正的勃里奇華特公爵,如今我流落至此,孤苦無依,被奪走了尊榮,到處遭到別人追趕,遭受這世界上所有人的白眼。我身着爛衣,身心疲憊,竟然淪落到一個木筏子上和一幫壞蛋為伍!」

我和傑姆都非常地可憐他,我們都想勸慰他,可是他說別人的安慰對他沒有用,他不需要安慰,只要我們在心裏認可他是公爵就行了。我們說願意認可他是公爵,並問他我們該怎麼做。他說只要我們在和他說話的時候,對他先鞠個躬,還要稱他「大人」,或是「閣下」,或是「爵爺大人」,他說如果我們直呼他「勃里奇華特」,那也沒什麼,他說反正那只是個頭銜而不是他的名字。吃飯的時候,我們總得有個人伺候着他,做些他指示的小事情。

這些並不困難,我們就照他說的辦了。吃飯時,傑姆從頭到尾一直陪在他身邊,並不時地說:「爵爺你吃這個,爵爺大人你吃那個。」一看就知道他非常高興我們這麼做。

那個老頭有點兒坐不住了,雖然他沒說什麼,可是我看出來他對我們圍着公爵奉承那一套非常不高興。他心裏好像在想着什麼。果然,到了下午,他說話了:

「勃里奇華特,我真是非常同情你的,不過你知道嗎?並非你一個是那樣落難的。」

「不是我一個嗎?」

「不是的,像你這樣遭遇的人,可不是只有你一個。」說着,他竟然哭了起來。

「先別哭,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可以相信你嗎?」那老頭還在抽泣。

「我要是靠不住,就讓老天懲罰我。」他一下拉住了老頭的手,「說吧,把你的來歷說出來。」

「我就是以前的法國王子呀,畢奇華特。」

聽到這些話,我和傑姆嚇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稍後公爵問:

「你是誰?」

「朋友,這是真的,你眼前站着的這個可憐的人就是失蹤的路易十七,是路易十六和曼雷·安東納特的兒子。」

「你這個年紀,不像吧!難道你是以前的查理曼嗎?那你的年齡有六七百歲了吧?」

「都怪我遭的罪呀,我受了許多的罪才變成了這副模樣。我受的苦把我的頭髮變白,還有這未老先衰的禿頂。你們看吧,先生們,你們眼前的這個身穿破爛衣服四處流浪、背井離鄉、任人踐踏、正在受難的人,就是合法的法國國王。」

說着,他又傷心地痛哭起來,哭得我和傑姆有點兒不知所措。我們為他的不幸遭遇感到難過,又為他能跟我們在一起感到驕傲和高興。我們又到了他的面前,像安慰公爵那樣地安慰他。可是他說安慰也沒用,還不如死了,免得遭罪。但是他又說了,如果人家按照他的身份對待他,對他說話是要跪在地上喊他國王,吃飯時要在他身邊侍候,不經他的允許不能在他面前坐下……那樣他會感覺好受一點兒,心裏也舒服了。我和傑姆就開始稱他為國王,做這做那地侍候他,在他面前站得直直的,等他發話了我們才坐下。就這樣,我們周到地侍奉着他,他就快活起來,舒服起來。可是公爵開始仇視他了,對這樣的照顧有點兒不高興了。不過,國王主動向他示好了,國王說公爵的曾祖父曾經是他父親的寵臣,經常被叫進宮裏喝茶聊天。可是公爵還是好長時間對他不理不睬。

國王又說:「勃里奇華特,沒準我們還要在這木筏子上待上一段時間,你這樣生氣只能讓大家都不高興。我的出身是國王,我沒有錯。你的出身是公爵,你也沒有錯。為什麼還要生那些氣呀?我看最好還是順其自然,這是我的座右銘。我們能在這裏相遇,是件好事,在這裏吃得可口,活得自在。來,伸出你的手,讓我們交個朋友。」

公爵伸出了手和國王握了握。我和傑姆看到這樣的結果非常高興,所有的不愉快都煙消雲散。在一個木筏子上,每個人都想滿意、順心,對別人和和氣氣。如果幾個人在一起別彆扭扭的,那該多鬱悶呀。

不久,我就看出來了,這兩個人並不是什麼國王、公爵,而是兩個十足的流氓、騙子。不過,我心裏清楚卻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告訴傑姆。這樣避免了爭吵,也不會有什麼麻煩。只要能一路平安無事,就是讓我們叫他們國王、公爵什麼的也無所謂。從我父親那裏得到的經驗就是,和這種人在一起最好的辦法就是,他們想幹什麼就隨他們的便。

國王與公爵的騙術

一路上他們問了許多問題。他們問我,為什麼要把木筏子藏起來,為什麼白天休息卻在晚上趕路。難道傑姆是個逃跑的黑奴嗎?我說:「天啊,你們見過逃跑的黑奴往南方走嗎?」

他們也認為可能性不太大。不過我必須想出一個理由告訴他們,好讓他們以後不再懷疑,我說:「我出生在密蘇里州派克郡,我的家人都生活在那裏。後來他們都生病死了,家裏只剩下我和父親,還有弟弟伊克三個人了。我叔叔朋思有一小塊地,在離奧爾良四十英里的河邊。我父親決定要離開那個地方,去投奔我的叔叔。我們家原來有點兒積蓄,可是為了給那些死去的親人看病、辦喪事都花光了,還欠了不少的賬。於是,我父親變賣了家產,還清債務之後就只剩下十六塊錢和黑奴傑姆了。靠這點錢要去一千四百多英里之外的奧爾良是不夠的,連最便宜的普通艙船票都買不起。大河漲水的時候,我父親整天去河邊撈東西,有一天交了好運,撈到了這支木筏子。於是他就帶着我們乘坐這支木筏子往奧爾良趕。可是不幸又降臨到了父親身上。一天晚上,一艘輪船把我們的木筏子撞翻了,我們都落了水,我父親喝醉了酒就沒再上來,伊克才只有四歲,也被淹死了。只有我和傑姆平安無事地游上了岸。後來兩天裏,總有人認為傑姆是逃跑的黑奴,駕着小船追我們,想把傑姆從我手裏奪走。從那以後,我們怕白天有人找我們的麻煩,就不敢走了,晚上安靜的時候才敢趕路。」

公爵說:「還是讓我想一個辦法吧,這樣只要我們願意,白天也可以趕路。讓我好好想一想,我會想出個辦法來的。今天我們就先放一放吧,因為我們不願在白天經過下面那座小鎮,那或許不大穩當。」

傍晚的時候,烏雲飄了過來,天快要下雨了。在低低的天空下,閃電四射,雷聲滾滾,樹葉也開始顫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場來勢兇猛的大雨。公爵和國王就去我們的窩棚裏面,查看一下床鋪怎麼樣。我睡覺的床是一個草墊,傑姆睡覺的床則是個玉米穗皮的墊子,草墊比玉米墊要軟和一點,睡上去也舒服一點。玉米墊里總是有很多玉米棒,躺上去會軋得你很痛,若要翻身的話,干玉米穗皮還會響,好像你是躺在一堆枯樹葉上一般,吱吱吵吵地亂響,那聲音容易把人驚醒。公爵想要睡我的床鋪,可是國王卻說:

「你應該想到我們的等級不同,我是不適合睡一張塞了玉米棒的床的,還是請閣下自己來睡這個玉米穗鋪吧。」

我和傑姆頓時又緊張了起來,恐怕他們之間再鬧起什麼矛盾。後來公爵說話了,我們才放下心來。公爵說:「不幸的命運已經把我當年高傲的氣勢打得粉碎了,這就是我的宿命,我屈服,我順從。在這世界上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活着,我可以忍受一切的苦難。」

天黑以後,我們開始趕路了。國王告訴我們要遠離河岸向河中心走,等我們過了那個鎮子,走得很遠了才能點燈。漸漸地,我們看到那座小鎮上的一簇簇燈光。我們悄悄地過去了半英里路,一切平安無事。我們又往下游漂了四分之三英里,就把信號燈點亮掛了起來。大概到了十點鐘左右,傾盆大雨下了起來,電閃雷鳴,狂風亂作,下得十分熱鬧。國王告訴我們兩個,天色好轉以前要千萬小心,不能睡覺。然後,他和公爵進到窩棚里睡覺去了。十二點之前是我值班,不能睡覺。就算有張床我也不會去睡的,因為這種少見的天氣根本就沒法睡。我的天,狂風尖叫着呼嘯而過!時而,天際間就會有一道耀眼的閃電照得方圓半英里以內就像白天。穿過大雨,你看到那些島嶼霧蒙蒙的一片,大風把樹木吹得左右搖擺。接着一聲炸雷傳來,「咔嚓!轟轟!轟隆隆!轟隆隆!轟轟!轟轟!」雷聲轟隆隆、咕咚咚滾向遠方,瞬間「嘩」的又一道閃電掠過,接着又一聲霹靂雷鳴。大浪有時候幾乎要把我衝下木筏子,因為我沒穿什麼衣服,也就不太在意。閃電耀眼的光亮把河面照得亮如白晝,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露出水面的樹枝、樹榦,很輕鬆地撐著木筏子避開它們。

半夜是最容易犯困的時候,可也正是我值班的時候。傑姆說他替我值一半的時間,傑姆向來總是那麼關心我。我爬進了窩棚,不過國王和公爵四條腿伸開,就沒有我能躺下的一席之地了。我就躺在了外面,因為氣溫很高,我不怎麼在乎大雨,現在浪頭也沒有那麼高了。大概到了兩點鐘,風浪又大起來,傑姆打算叫我,但他覺得浪頭還不算高,對我不會造成什麼危險,就改變了主意。不過,這回他想錯了。不久,突然一個巨浪衝來,一下子便把我衝到水裏去了。傑姆放聲大笑,笑得差一點兒斷了氣。他是黑人中最愛笑的一個。

該傑姆休息了,我就接過了班。不一會兒,傑姆躺在那裏就打起了呼嚕睡熟了。漸漸地,風停了,雨也不下了,天氣又變晴了。我看到了岸上的小木屋裏點亮了燈光,知道天快亮了。我就叫醒了傑姆,我們找個隱蔽的地方把木筏子藏了起來,躲過白天。

吃過早飯,國王拿出了一副髒兮兮的破紙牌,和公爵玩起了遊戲。後來,他們玩兒得不耐煩了,商量著要制訂一個「行動計劃」。公爵把他的旅行包打開,拿出來一疊紙片,那是他印刷好的小傳單,他開始大聲讀起來。一張傳單上說某月某日在某個地點享譽巴黎的蒙塔爾班·阿芒博士要做《骨相學演講》,入場費每人一角,如果出兩角五分,還可以得到一份《骨相圖表》。公爵說蒙塔爾班·阿芒博士就是他本人。在另外一張傳單上,他是來自倫敦特勒雷巷戲院區聞名世界的莎士比亞悲劇明星小加里克。在別的一些傳單上,他又變成了其他人,乾的全是不一般的事情,像用一根「寶杖」能找水源,還能探黃金,還能「驅趕妖魔」,諸如此類的。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最鍾愛的職業就是演戲了。你登過台嗎,國王?」

「從來沒有。」國王說。

「那麼,三天之內,你這個落難的國王就可以登台了。」公爵說,「到下一個像樣的小鎮上,我們就租個劇場,表演《查理三世》中的斗劍,還有《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陽台相會。你看可以嗎?」

「畢奇華特,我現在是很倒霉,沒有什麼錢。只要能賺到錢,我都願意干。只是,我看戲很少,我對舞台表演可是不太懂。我父王在宮裏看戲的時候,我還不懂事。你看你能教會我嗎?」

「太好學了。」

「那好,我對新鮮事兒比較感興趣,我們馬上開始吧。」

公爵就給他詳細地說了羅密歐是誰,朱麗葉是誰,還說他經常扮演羅密歐,所以,讓國王演朱麗葉。

「公爵,朱麗葉是個年輕漂亮的姑娘,我這光頭和白鬍子裝扮成年輕的姑娘,會顯得十分古怪吧?」

「不,那些鄉巴佬絕不可能想到這一點,你用不着為此擔心。再說了,你要穿上戲裝,那可就不一樣啦。朱麗葉是在睡覺前站陽台上欣賞月光,她身上穿的是睡衣,戴着褶邊兒睡帽。這個就是那些角色的戲裝。」

他從他的提包里拿出兩三套印花棉布做的衣服,他說那是查理三世和另一個演員穿的中古時代的鎧甲,還配上一件長長的白棉布睡衣和一頂褶邊兒睡帽。國王願意演了,公爵拿出了他的劇本,反覆讀那幾段台詞,讀的時候雙手帶着動作比畫着,非常誇張,並且跳來蹦去地表演劇情,給國王做示範。最後,他讓國王自己看劇本,要他把角色台詞熟記在心。

大概離河灣三英里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鎮子。吃過午飯,公爵說他已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了,有了他這個辦法,我們就算白天趕路也不會對傑姆造成什麼危險。他說他要到鎮上去準備那件事。國王說他也要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什麼適合自己乾的好事。傑姆要我同他們一起劃上獨木舟,到鎮上買點兒咖啡回來,因為我們木筏子上放的咖啡已經快喝完了。

我們到了小鎮上,只見街上空空蕩蕩,寂靜無聲,看不到有人在走動,簡直像走進了一個鬼城。我們看到一個黑人正在後院裏曬太陽,原來他生病了。他說鎮上除了有病的人,還有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小孩,都去離這兒大約兩英里遠的樹林里參加野營佈道會了。國王問明白了道路走法,他說他要去利用那個佈道會撈點兒錢,我想去的話可以跟着他去。

公爵說他要找一個印刷店。後來我們在一家木匠鋪的旁邊找到一個印刷店,地方很小。門沒有上鎖,那地方又臟又亂,到處都是油墨和畫着逃跑黑奴和丟失馬匹的傳單。木匠和印刷工都去參加那個佈道會了。公爵脫掉上衣,他說現在他需要的都有了。我和國王就往野營佈道會那兒趕。

我們走了大約半小時才趕到那裏,天氣簡直要熱死人。我們渾身大汗淋漓,衣服都濕透了。方圓二十英里的人都趕到這裏來,會場聚集了一千多人。樹林里四處都是牲口和大車,牲口把頭伸進大車飼料槽里,一邊吃東西一邊抬腿趕蒼蠅。還有幾個用木棍和樹枝搭起來的小棚子,那底下賣有檸檬水和薑餅,還有嫩玉米穗之類吃的東西。

在一個大一些的棚子裏,有人正在講道,邊上圍了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原木的板皮做的,在圓的那一面鑽出幾個孔,釘進去幾根木棍兒當板凳腿。這樣的凳子都沒靠背。棚子一端高高的平台上站着講道的人。聽道的婦女們戴着太陽帽,有的穿着毛呢的上衣,有幾個穿方格布上衣,還有幾個年輕姑娘穿的是印花布做的衣服。幾個年輕人光着腳沒有穿鞋,有的小孩兒下身什麼也沒穿,上身只穿一件襯衣。有些年齡大的婦女在一邊聽講道,一邊編織着衣服,還有一些年輕的男男女女在悄悄地談情說愛。

我和國王進到了第一個棚子裏,大家正跟着講道人在唱讚美詩,講道人領頭唱兩句,大家就跟着他唱兩句。然後他再領唱兩句,大家就又跟着唱兩句。這麼多人又這樣帶勁兒的唱,聽起來還真有些莊嚴氣氛。人們情緒日益激昂起來,越唱越興奮,聲音也越來越高。到最後,有人開始呻吟,有人開始大聲喊叫。接着,講道人開始講道,聲情並茂地講得非常投入,他先走到枱子這邊,邊說邊比畫的,又走到枱子另一邊,還是手腳比畫着說。最後在平台前面,他彎下了腰,伸直了胳膊,全身都在抖動着,使出了全身的氣力大聲喊叫佈道詞,還把他的《聖經》攤開,高高地舉起來遞給大家看,嘴裏還大叫着:「這就是荒野里的銅蛇!抬頭看看,可以活命!」聽道的人們就高聲喊道:「無限榮耀!阿門!」他一直這樣講下去,人們就跟着他大聲哭喊著:「阿門。」

「啊,快到懺悔的台上來!來吧,有罪過的人!(阿門!)來吧,生病的人和痛苦的人!(阿門!)來吧,走路不便和看不到光明的人!(阿門!)來吧,貧困潦倒的人,蒙冤受屈的人!(阿門,阿門!)來呀,所有那些受傷的、墮落的和苦難的人!帶着一顆疲憊的心!帶着你們懺悔的心!來呀,穿着你們的破衣爛衫,帶着你們的罪孽與污穢!清洗罪孽的聖水任意取用,天堂之門永遠敞開!哦,進來吧,讓靈魂安寧吧!」(阿門!無限榮耀,耶利路亞!)

佈道會就一直這樣吼下去。人群里哭聲喊聲亂成一片,講道人說些什麼再也無法聽明白。人群中有人站起來,憑着全身力氣擠到懺悔席那邊。當所有懺悔的人都站到了前排的懺悔席那裏,他們的臉上流着淚水,圍在一塊兒唱歌喊叫,情緒激動,還瘋狂地撲倒在面前的草墊上。

我就看到國王跑過去了,他喊叫着的聲音比誰都高。突然,他猛地登上講台,佈道人就請他對大家講話,他就講了。他告訴大家他是個在印度洋上當了三十多年的海盜的人。在春天的一次戰鬥中,他慘遭大敗,死了許多同伴,他現在回國,就是為了重新組織一批人重返印度洋的。就在昨天晚上他遭人搶劫,從輪船上被趕上岸,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可是,他為這件事感到很高興,因為碰到了今天的佈道會,應該感謝上帝,這是他這輩子碰上的最好的事。他現在已經改變了,不再是一個海盜了,平生第一次感到這樣活着是多麼幸福。他雖然現在身無分文,但還是打定主意,要馬上想辦法返回印度洋,哪怕是一路乞討也要返回那裏,好用他的餘生來勸導那些海盜走上正途來。因為他和那個大洋上所有的海盜都熟悉,所以他做這件事比任何人效果都要好。雖然長路漫漫,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他也沒有什麼錢,但是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走到目的地。而且每當他勸導一名海盜走上正途,都會對他說:「不必感謝我,這些功勞是屬於朴克維爾露營佈道會上那些朋友們,你應該讚揚他們,還有那裏那位親愛的講道人,他天生就是人類真正的兄弟和恩人,他把一個曾經的海盜變成了好人,他是我最真誠的朋友!」

說着,他放聲大哭起來,許多人也跟着他哭起來。這時一個聲音高喊道:「為他捐一點兒錢吧,捐點兒錢吧!有了錢他就可以早點兒感化那些海盜了。」說完,就有五六個人站出來開始捐錢,又有人喊:「讓他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轉一圈吧,大家把錢放在帽子裏。」所有的人和講道的人都贊成這個辦法。

就這樣,國王拿着帽子在人群中走了一圈,一邊走一邊抹着他的眼淚,一邊祝福大家,感謝他們對正在海上漂泊的海盜們慷慨解囊、無私相助。偶爾還有幾個眼淚汪汪的漂亮姑娘,擠到他身邊請求親吻他,作為對他永遠的紀念。他來者不拒,他對有的漂亮姑娘親了五六次之多。大家又要求他留下住上一星期,有的人說他若住到他們家裏就是他們很大的光榮。不過國王說,既然這是野營佈道會的最後一天,他留下來對大家也不再有用了。另外,他要儘快動身,好早一點兒到達印度洋,勸導還在那裏的海盜們走上正途。

我們回到木筏子上,他開始數錢,他總共募捐到八十七塊七角五分錢,還有一罐三加侖的威士忌酒。那是他在回來的路上,路過樹林旁邊,在停在那裏的一輛馬車底下撿的。國王說,算下來今天是他干傳教這一行這麼多年來收入最多的一次。他說,說空話沒什麼用,對於那些不信教的人和海盜,用野營佈道會這一套就沒有用了。

公爵還以為他自己幹得已經相當漂亮了呢,等國王講完他在野營佈道會上所做的一切,他對國王也佩服起來。他在那個印刷店裏接了幾個活,為兩個農民製版印刷了兩份出售馬匹的廣告,收了他們四塊錢。他還收了四塊錢的報紙廣告費,原本是要收十塊錢的,他說他們要先付四塊錢的定金,人家就給他了。他還收了三個訂戶的訂報費,那份報紙一年定價兩塊。可是按照規矩,預付定金的話只收五角錢。訂戶本來想和原來的做法一樣,用燒炭和洋蔥折抵現金,可他說他剛接手這家小店,價格又定得很低,不能用物折抵,只收取現金。他還作了三首小詩,是他自己來了靈感寫出來的,是既動聽又帶凄涼的那種,有一首的名字叫做「啊,冷酷的世界,搗碎這顆破碎的心吧」。他臨走的時候把他寫的全部排好版,隨時都能在報紙上印出來,不用花錢。這樣,他一天辛苦的勞動掙來九塊五角錢。

隨後他取出了印刷的另一份東西給我們看,這些東西是我們幾個人自己用的,也沒收錢。這是一幅印刷的懸賞畫,上面有一個逃跑黑人的畫像,肩膀上扛一根木棍挑着一個包袱。下面寫着「懸賞二百元」的字樣。這些都是指的傑姆,把他描繪得一絲不差。上面寫着這個黑奴是去年冬天,從離新奧爾良四十英里遠的莊園逃走的,可能是逃往了北方,要是有人能抓到他並將其送回者,定當重謝。

「有了這個懸賞畫,」公爵說,「只要我們樂意,從今以後我們在白天也可以趕路了。如果看到有人靠近我們,我們就把傑姆的手腳用繩子捆住,放在窩棚里,拿出這個懸賞畫給他們看,說我們是在上游發現他並抓到他的,我們沒有錢坐船,只好借朋友的錢買了這個木筏子,去下游領取獎金。把傑姆身上套上手銬和腳鐐,看着就更像了,不過那樣就不能說我們太窮了,就像是沒錢的人戴上金銀珠寶,有點兒不相符。用繩子捆就行了,就像舞台上演戲一樣,地點劇情都得保持一致。」

我們都認為公爵想的這個辦法很好,從此就可以在白天無憂無慮地趕路,不用怕再有什麼麻煩了。我估計那天晚上公爵在小鎮上印刷店裏惹的事情,肯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不過那時候我們已經順流急下走出好遠的路了,就是把天鬧翻也對我們沒什麼妨礙了。

我們悄悄藏了起來,一直等到將近晚上十點鐘,才划著木筏子遠遠地躲著那個小鎮,無聲無息地越漂越遠。

傑姆叫醒我值班的時候已經快到早上四點鐘了,他對我說:「哈克貝利,你說我們以後還會遇到國王、公爵之類的人嗎?」

「不,」我說,「應該不會再遇到了。」

「那就好,一兩個這樣的人我還能忍受,不能太多了。你看他們喝得爛醉,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傑姆總想聽一聽法語是什麼樣子,因此他讓國王說幾句。國王說他在這個國家時間太長了,又經受這麼多的磨難,法語早就忘記了。

一個醉鬼的慘死

這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們並沒有靠岸找隱蔽的地方把木筏子藏起來,還是一直順水漂著走。一會兒,國王和公爵起床了,慢慢地走到窩棚外面,看起來還是睡意矇矓的樣子,一臉的倦容。他們跳進水裏遊了一會兒之後,精神飽滿起來了。吃過早飯,國王在木筏子的一角坐下,脫掉靴子,捲起褲腳,把腿伸進水裏不停地搖晃着,悠閑又輕鬆的樣子。他點燃了一支煙,一邊抽著煙,一邊在心裏默默地背誦著《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台詞。他覺得自己背熟之後,就開始和公爵演示起來。公爵不得不重複地教他,教他說每一段話時的語氣,教他說話時的表情,還教他手擱在心口上的樣子。不一會兒,公爵說他已經學得有很大進步了,「不過,」他說,「你不能像頭公驢那樣嘶啞著嗓子大聲地喊:『羅密歐!』你應該輕聲細語,神情迷離,非常溫柔地喊出:『羅-密-歐!』這種神情才可以。因為朱麗葉是個清純可愛的小女孩,她絕不可能像頭公驢一樣扯著嗓子叫喚。」

後來,他們又拿出公爵用橡樹枝做的兩把長刀,兩個人開始演習劍擊的場面。公爵稱自己是查理三世。他們就那樣開始你來我去地打鬥,在木筏子上左跳右擋,蹦來蹦去,看着十分的精彩。後來,國王不小心摔了個跟頭,差一點兒掉入河中,他們才停下來休息一陣兒。他們談論以前在這條大河上所經歷過的種種事情。

吃完午飯以後,公爵說:「好啦,卡貝,你要明白,我們一定要把這場戲演出一流的水平來,因此,我想我們還要再準備一點兒其他的小節目。如果台下有人喊『恩各爾』,我們總得有節目應付過去才行呀。」

「『恩各爾』是什麼呀?畢奇華特。」

「就是再來一個,『恩各爾』的意思就是要我們再表演一個節目。」公爵告訴他,「我準備跳上一段民族舞或者爵士舞。你呢,你準備什麼呢?讓我好好想一想,有了,你乾脆來一段哈姆雷特的獨白。怎麼樣?」

「哈姆雷特的什麼?」

「哈姆雷特的獨白。這是一段著名的台詞,是莎士比亞戲劇中最著名的一段。這一段是那麼的令人震撼、令人動情啊,每一次演出都能把全場人給吸引了。可惜我這本書里沒有這一段,不過,我是看過的。我想我能從記憶當中把它想出來。我嘗試來來回回地走動思考一下,走上一分鐘,看看我能不能從記憶深處召喚它回來。」

於是他就開始不停地來來回回走動,一邊走一邊思考。一會兒緊鎖眉頭作沉思狀,一會兒就揚起眉毛作恍悟狀。一會兒又用手拍拍腦門,還跌跌蹌蹌後退幾步,還呻吟幾聲。接着他就喘息嘆氣,隨後還假裝要掉下一滴淚來。他的種種動作精彩極了。一會兒,他說他想起來了,他要我們用心聽。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十分激揚的動作,他一條腿向前伸了半步,兩隻手臂向上張開往前伸,頭朝後仰,仰望天空;接着他開始像得了什麼病似的大聲喊話,咔嚓咔嚓磨牙,做完這些動作之後,他吼叫着把那一段話喊到底,兩隻胳膊來回擺動,還挺直著胸脯。真是精彩極了,我以前看過的所有表演也沒有這段美妙。他教國王念的時候我便記住了這段台詞,台詞的內容是這樣的:

人的一生就像一把出鞘的寶劍,

充滿了無窮的災難。

是活下去呢,還是選擇死亡?

挑着這樣的重擔,再次來到勃南森林,然後再去鄧西寧,

可是面對死亡充滿了恐懼,

睡夢中我們無憂無慮,

我們喜歡這樣的路,

我們寧願接受命運拋出的毒箭,

也絕不願意逃往幽冥以求得解脫,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們才在一直躊躇。

你敲門吧,希望您能把鄧肯去敲醒!

人世的鞭撻和嘲弄沒有人願意去忍受,

壓迫者對我們的虐待,傲慢者對我們的凌辱,

不公正的法律,和這一切的痛苦,怎樣才能解脫?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荒涼的墓地里,穴洞開口,

陰森森的黑色禮服,讓人恐懼。

那讓人們有去無還的冥界啊,

一陣陣地向人們噴著毒氣,

因此那人性中剛毅的特色,就像古語所說的小貓一樣可憐,

蒙上了一層病容讓人煩惱與憂愁,

就像一片烏雲壓在我們的屋頂上,

因此飄浮的方向也有所改變了,

行動的力量也漸漸地在失去。

功德無量。美麗又傲慢的峨菲麗雅:

你那又大又笨的大理石嘴巴趕快閉上吧,

快去到女修道院裏去吧——快去。

(註:「公爵」自以為在背誦哈姆雷特這段著名獨白,其實背得顛倒錯亂,還胡亂插進了莎劇《麥克白》和《理查三世》中的台詞。)

國王也十分喜歡這段台詞,他很快就背熟了,並且能朗誦起來非常的投入。就像這段台詞是專門為他寫的,他活着就是為了表演這段台詞一樣。等他練習得熟練了,表演起來那種發痴發狂、大哭大叫的樣子,可真是令人啼笑不止。

公爵找了個機會,立刻印了一些宣傳演出的海報。從那以後的幾天,我們不停地向前漂。木筏子上也熱鬧了起來,因為一天到晚除了吃飯和休息的時間,公爵和國王一直在劍擊、在朗誦。公爵說這是綵排,他們都非常的賣力。一個早上,我們漂到離阿肯色州下游不遠的地方。我們看到一個大河灣旁邊的岸上有個很小的鎮子。我們停在離鎮子四分之一英里處的一個小河口。密密麻麻的柏樹將小河口覆蓋着,好像是一條地洞似的。傑姆留在了木筏子上,我們划著獨木舟去了鎮子裏,看那裏有沒有演出的機會。

我們的運氣挺好的。那天下午剛好有一個馬戲團在演出,鄉村的人已經紛紛地坐着馬車或是騎着馬趕到這裏了。馬戲團在傍晚結束了表演,就要離開這裏。有這麼多的人流,給我們的演出造就了一個絕好的機會。公爵把法院大廳租了下來,我們四處張貼海報做宣傳。宣傳海報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莎士比亞名劇重演!

精彩美妙!

只演一場!

世界著名悲劇表演藝術家

倫敦特勒雷巷劇院的小但維·迦里克與倫敦匹凱特里·布丁巷白教堂皇家草料場劇院及大陸皇家劇院的老埃特蒙特·基恩聯袂推出莎士比亞名劇名場《羅密歐與朱麗葉》中「陽台相會」!

羅密歐——迦里克先生

朱麗葉——基恩先生

全班最強陣容助演!

全新服裝,全新佈置,全新道具!

同場演出:

驚心動魄,技藝超群,令人毛骨悚然之名劇《查理三世》中「斗劍」場面!

理查三世——迦里克先生

里士滿——基恩先生

|加演:

《哈姆雷特》之不朽獨白!

由不同凡響的基恩主演!

他曾在巴黎連續演出三百場,場場爆滿!

因歐洲各地盛情有約,

今晚只演一場,

入場費兩角五分,兒童及僕從各一角。

貼完宣傳海報之後,我們到鎮上四處閑逛。這個鎮子上到處都是用干透的木頭架子搭的破爛房子,木頭上從沒刷過漆。為了在大水來時不被淹著,房子下面都用柱子支撐著,比地面高出三四英尺。一些商店和住戶都在這樣的房子裏。房子周圍的小園子裏,什麼也沒有種,到處長滿了雜草和自生自滅的向日葵。還有一些垃圾,丟棄的破靴子、破麻布和碎瓶子,用壞的破鐵皮盆子。圍牆是用各種長短寬窄不同的木板拼湊在一起的,有原來釘上去的,也有後來補上去的,歪歪斜斜長短不一。圍牆的大門上的鉸鏈幾乎都是只有一個,還是皮革做的。有的牆壁上也曾經刷過白漆,不過公爵說那是很久以前刷的,現在只剩下斑斑點點的痕迹了。園子裏總會有豬拱破圍牆闖進去,裏面的人就想辦法把它趕出來。

一條窄窄的街道上,各所房子門前都搭著自己做的篷布,這便是這個鎮上所有的店鋪了。鄉下人把馬拴在涼篷桿上。整天都有一些無所事事的人坐在篷布底下裝貨物用的空箱子上,或是手拿巴羅刀在箱子上划著玩兒,或是嘴裏叼著煙斗吞雲吐霧,間或伸伸懶腰,拍著嘴巴打個哈欠,都是一群無聊的懶漢。他們全戴着大得像把雨傘一樣的寬邊黃草帽,都光着上身連背心都不穿。他們彼此之間互相叫着比爾、巴克,或者是叫喬安、安迪什麼的。說起話來語氣懶懶散散的,粗話連篇。還有一些不務正業的無賴之人,身子斜靠在涼篷桿上,腳尖離地不停地抖動着,雙手總是插進褲兜里,只有討要煙草或者撓癢的時候,才肯把手伸出來。一天到晚,總是聽到他們說這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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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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