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北新橋

第一百二十章 北新橋

夜風穿林,拂面生寒,他清醒過來,才明白先前問那名婦人有關黑龍的事情,是何等冒險的舉措,不禁有些后怕。便在這時,秋林那面隱隱傳來軒轅破憤怒的聲音。應該是屬於陳長生的那份夜宵被唐三十六偷偷吃了。他笑着搖搖頭,不再想那些問題,向國教學院走去。

那名婦人在石桌上留下的冰字,便是陳長生找到黑龍唯一的線索,這似乎也是一種考驗——黑龍是玄霜巨龍,本身就與冰雪有關。

問題在於,冰是很常見的一種東西。尤其秋末將冬時節,京都各大河渠靠在石壁的地方,偶爾都能看到冰碴兒,更北些的地方,只怕河面上已經出現了盤石大的冰塊,就算是盛夏時節,那些王公貴人的府中也備着冰窖,存着不少冰塊。

對於走寒功路數的修行者來說,冰更是隨處可見的東西,隨便準備一個水盆,把手伸在裏面,過會兒便會有滿盆冰出現,像離宮這種地方,更是有專門的陣法不停製冰,以供教宗大人及那些高級教士享用。

陳長生髮現了一些問題,因為冰在京都……太常見了。

在西寧鎮的時候,深冬他時常和師兄去山上的溪邊拾冰塊玩,來到京都后,接觸冰的機會相對變少,現在想起來,最有印象的一次與冰的親密接觸,還是和落落走出國教學院逛街的時候,兩個人買過冰棍吃。

他記得很清楚,當時是盛夏時分,街上遊人如織,無論是小姐公子還是走卒販夫,幾乎人人手裏都拿着一根冰棍,而在西寧鎮、或是道藏里記載過的別的城市的夏天,都是極少看見的風景。

無論是修行者還是陣法,都可以很輕易地制出冰塊,但絕對不可能把冰塊變成如此廉價的事物,就算所有修行者放低身份、所有陣法全力開動,也不可能提供京都這麼多人整個夏天的需要。

他走出國教學院,來到百花巷口井邊的雜貨鋪里,問了問夏天的時候,他們的冰棍從哪裏進的貨,然後順着這條線索,一直找到了新朝坊的一家甜品鋪子,接着又找到了一家由朝廷嚴密管理的冰窖。

按照他調查所得,夏天時候,京都所有甜品鋪子的冰塊,都是從這家冰窖里買的。

這家冰窖位於西市衚衕,院門看着極小,哪裏看得出來,院中地底的冰窖里,竟能貯藏如此多數量的冰。

陳長生讓唐三十六走了一遭,發現西市衚衕這家冰窖裏面沒有隱藏什麼陣法,同時也去四處打聽了一下,確認這個冰窖確實是個天然的寒窖,據說通著京都地底的一條地下寒脈,所以才能源源不斷提供冰塊。

想盡辦法把唐三十六趕回國教學院,陳長生在西市衚衕里找了家簡食鋪坐下,拿着筆紙,開始做認真地繪圖計算。

他當然不相信所謂地下寒脈的說法。按照水經注里的知識以及朝廷相關規制,以及唐三十六打探到的冰窖的大致方位,他用了小半個時辰的時間,大致推算出來,冰窖最底處在哪裏,那裏有沒有地下河,以及最關鍵的……寒意的來源在何處。

走出西市衚衕,按照紙上的線條,他向前行走。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發現身旁的嘈雜聲消失不見,愕然抬頭,只見一堵高大的城牆出現在眼前,竟是到了皇宮前

果然到了皇宮前。

看着宮牆裏隱隱可見的飛檐,分辨著那些建築,又以國教學院的位置做為參照,他大概找到未央宮的位置,然後閉上眼睛。他在腦海里開始行走,像青藤宴那夜一樣,走到廢園,進入寒潭,開始奔跑,一路奔跑,最終推開那扇門

他睜開眼睛,向左後方一條道路拐過去,踏着滿地金色的落葉,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

宮城前的金秋,與離宮的青藤一般,都是京都著名的勝景,現在正是觀景最好也是最後的時刻,雖然天氣有些寒冷,遊人還是很多。

他小心翼翼避開一個兩手沾著泥巴的小孩子,禮貌地請一位老者先行,繞過幾棵樹,來到一口井前。

他知道這個地方叫北新橋,卻是第一次知道這裏有口井。

他探身向井裏看了一眼,發現深不見底,但一絲潮意都沒有,應該是口廢井。

他抬頭看了一眼高遠的秋日天空,看着不遠處遊樂的民眾,情緒非常震撼,相當複雜。

那條黑龍,居然被關在這裏的地底?入口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

北新橋不是橋,是一個地名。

為什麼這裏明明沒有橋,卻叫做北新橋?

關於這個事情,京都有一個很出名的傳說。

相傳很多年前,人族與妖族的聯軍與魔族在中原大地上血戰,有一條強大的惡龍趁火打劫,來到京都作亂,殘害生靈,濫殺無辜,無人能制,就在京都大亂之際,誰也沒有想到,王之策從前線悄悄潛回京都,帶領留守京都的諸位神將,聯手擊敗了這條惡龍。

惡龍也是龍族,乃是世間最高級的神物,想要徹底殺死非常困難,而且據說這條惡龍身上流着龍王的血液,即便是像王之策這樣的傳奇人物,也擔心殺死這條惡龍,會不會激怒隱世已久的龍族,又擔心惡龍臨死之前拚命給京都帶來太大的災難,所以決定給對方留一條活路——王之策要求那條惡龍接受人類的囚禁,以為贖罪,然後承諾那條惡龍,會在囚禁它的地面上修一座新橋,只要這座橋變舊,或者被洛水淹沒,便把它放出來。

龍族的壽命漫長的難以想像,那條惡龍心想,一座新橋變舊,最多也不過數十年頂多百年時間,而且以它對京都水系的了解及天賦能力,很確定洛水每隔六十年便有一次大潮,再加上當時身受重傷,已然瀕臨死境,於是同意了這個條件。

惡龍投降,大周朝廷在皇宮之外設下極強大的禁制,把它囚禁在地底,卻……根本沒有在地面修橋。

洛水繞皇城而過,根本沒有穿流此間,所謂的橋,不過是座假橋罷了。

王之策還做了一件事情,他把這裏的地名,直接改成了北新橋。

這座橋,永遠不會被洛水淹沒。

這座橋,永遠都是新的。

那條惡龍,永遠都無法再出來。

寧缺坐在樹下,目光落在書卷上,卻完全看不進去。

樹后,一位父親正在給自己的孩子講述這段傳說。

那位父親讚美着王神仙算無遺策,孩子們高興地拍着手掌。有孩子問,這麼說的話,那條惡龍現在就在我們腳下的地底?其餘的幾名孩子聽着這話,有些害怕,大人們大笑起來,說道故事就是故事,難道還是真的嗎?

陳長生也聽過這段傳說,卻從來沒有想過,傳說竟然有可能是真的。

他望向不遠處那口廢井,情緒越來越複雜。

聽過北新橋傳說的人,都會痛恨那隻惡龍的暴虐,讚美王之策的智慧,他卻覺得那條惡龍好生可憐。

當然,傳說既然有可能是真的,那條龍或者真的殺死過很多無辜的人,才會被王之策如此設計,他知道自己產生這種情緒,立場有些不穩,只是他畢竟見過那條龍現在的慘狀,尤其是看着地面美麗的秋景,想着地底寒冷的石穴,難免有些同情。

白天的時候,北新橋的人還很多,遠處宮牆下有禁軍巡邏,宮牆上空,每隔一段時間,便有飛輦落下,偶爾還能看到遠處的那抹火光,應該是薛醒川的座騎火雲麟,他知道現在沒有辦法下到地底,必須再等一段時間。

他低頭繼續看書。

落葉離開枝頭,落在他的肩上,黃燦燦彷彿金葉子一般。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四周聲音漸寂,暮色亦褪,夜色降臨,他抬起頭來,確認沒有人注意著這邊,走到那口廢井邊。

他知道不能有任何停頓猶豫,不然一定會引起某些人的注意。

所以他直接縱身而下,那片黃金般的落葉,飄起然後落下,落在廢井口的邊緣。

廢井根本沒有底,自然也沒有淤泥,彷彿要直入虛空。這裏沒有任何光線,只有黑暗,陳長生就在黑暗的虛空裏越降越快。跳進井裏的時候,他雙手抱着頭,自幼被師父和師兄用藥湯棍棒打熬出來的筋骨,確保先前與井壁的撞擊,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傷害。

通過井底來到這片黑暗之後,風聲呼嘯擦臉而過,他不擔心會直接摔死,因為他知道那條黑龍肯定感知到了自己的到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離那條黑龍越近,他彷彿就離青藤宴那夜的情緒越近,對很多事情都不再畏懼,甚至包括死亡。

他的人還在半空裏,便聽到了那道悠長綿遠的呼吸,然後聽到呼吸聲輕微的中斷。

黑暗中出現兩團幽幽的神火,那是它的眼睛。

那隻黑龍醒了過來。

一道綿密彷彿實物的氣墊,出現在陳長生的身下,幫助他很輕鬆地落在地面。

一道如山巒般的巨大身影,極其恐怖地緩慢移動到他的身前,巨大的地底空間里的氣空,因為擠壓而發出難聽的撕裂聲。

一道難以想像的寒意,瞬間籠罩他的全身,他的睫毛上出現無數冰霜,隨時可能飄落。

「是我。」他取出夜明珠,照亮自己的臉。

隨着他拿出夜明珠,黑暗地底空間穹頂那數千顆夜明珠,同時亮了起來。

那隻黑龍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龍身如山巒起伏,看不到盡頭,龍頭就像一座宮殿,龍鱗如鏡,其間隱著冰霜,上面矇著灰塵,說不盡的滄桑,輕輕飄動的龍鬚,就像是真實的、凝固的閃電。

這是陳長生第二次看到黑龍的真面目,依然震撼,用了很長時間才醒過神

他把夜明珠收好,對着黑龍行禮,想着黑龍的年齡,自然行的是晚輩之禮,說道:「龍大爺,我來看你來了。」

看到陳長生真的來了,黑龍雙眼裏燃燒着的神火正在不停躍動,彷彿舞蹈,顯得特別喜悅,聽着這稱謂后,那兩團神火瞬間凍住,變成冰雪。

那道恐怖的龍威,再次出現在地底空間里。

陳長生非常難受,趕緊舉起右手,說道:「我知道了」

龍威稍減,黑龍神情漠然看着他,等着他重新見禮。

陳長生想明白了,必然是大爺二字顯得太過家常,而且按照龍的壽數來說,這條黑龍就算被囚禁了幾百年,可能也還是個少年,最多算是個青年,而且就像西寧鎮上那些婦人一樣,不喜歡被喊大嬸,只喜歡被喊嫂子……

他對黑龍重新參拜見禮,親熱說道:「龍大哥,好久不見。」

啪的一聲悶響,黑龍釋放出極恐怖的龍威,陳長生直接重重地摔到地上,濺起冰屑無數。

黑龍緩慢飛到他的上方,龍鬚飄舞於空中,彷彿深淵裏探出來的觸手,很明顯,已經出離憤怒。

陳長生趴在地上,艱難舉起右手,說道:「前輩,前輩,不要動怒」

前輩這個稱謂也不見得就完全妥當,但黑龍勉強接受了,當陳長生坐在地面的殘雪裏,想着先前那幕畫面時,餘悸難消,心想如果當時自己把吱吱二字脫口而出,會不會瞬間被恐怖的龍息吹散成滿地冰屑?

按照那天夜裏的承諾,陳長生來看黑龍,應該是要陪它說話,但此時一人一龍對坐無語,場間的氣氛有些壓抑,有些尷尬,黑龍能夠聽懂人類的語言,陳長生會龍語的一些發音,卻不會龍語,雙方如何交流?

忽然,陳長生想起先前自己跳進北新橋廢井,指著穹頂那個隱約可見的小黑點,問道:「一直都是這樣嗎?這麼多年肯定有人會誤墮井底,那些人都死了?還是說被你救了?如果被你救了,那些人到哪裏去了?」

這確實是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雖然在聽到那個傳說后,他對這條黑龍有些同情,也很感激對方上次讓自己活着離開,可如果……那些落到地底空間的人,最後都成為了它的食物,他肯定沒有辦法繼續坐在它的身前。

他不是害怕會被這條黑龍吃掉,而是無法接受與一條吃人的黑龍對話。

(應該是五月份的時候?在北京,和一位叫路汶的朋友坐在車上聊天,他問起新書擇天記的事情,我說已經完全想好了,我想寫一條龍,皇宮裏有一條龍,一條真的龍,我非常想寫一條龍。那時候應該是在張自忠路上。路汶看着我神秘兮兮地說道,其實,北新橋下面就有一條龍……在北京的時候,因為要吃飯什麼的,大家懂的,會經常路過北新橋,但我真不知道橋在哪裏,然後他告訴了我一個故事,一個北新橋的故事,原來,這裏沒有橋,或者說只有一座旱橋,還有一口井,這是北京的老故事了。我當時一聽,那叫一個那啥啊,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好了,終於把它寫到書里來了,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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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天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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