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一章 人事癲狂 血色成長(上)

第八七一章 人事癲狂 血色成長(上)

穿着黃色的軍服,背着藥箱與刀槍,寧忌看見了軍隊前方梓州府那古樸的城牆。

武建朔十一年九月,周雍死去的這一年,寧忌從十三歲走向十四歲,逐漸變為少年。

過去的兩年時間,隨軍而行的寧忌看見了比過去十一年都多的東西。

他出生於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時間點上,景翰十三年的秋天。到景翰十四年,寧毅弒君造反,一家人去往小蒼河時,他還只有一歲。父親當時才來得及為他起名字,弒君造反,為天下忌,看來有些冷,實際上是個充滿了豪情的名字。

幼時在小蒼河、青木寨那樣的環境裏長起來,漸漸開始記事時,軍隊又開始轉向西南山區,也是因此,寧忌自小見到的,多是貧瘠的環境,也是相對單純的環境,父母、兄弟、敵人、朋友,各種各樣的人們都頗為清晰。

隨着華夏軍殺出涼山,進入了成都平原,寧忌加入軍醫隊后,周圍才漸漸開始變得複雜。他開始看見大的原野、大的城市、巍峨的城牆、鱗次櫛比的園林、窮奢極欲的人們、目光麻木的人們、生活在小小村莊里忍飢挨餓漸漸死去的人們……這些東西,與在華夏軍範圍內看到的,很不一樣。

隨着軍醫隊活動的日子裏,有時候會感受到不同的感激與善意,但與此同時,也有各種惡意的來襲。

自寧毅殺周喆的十餘年來,這天下對於華夏軍,對於寧毅一家人的惡意,其實一直都沒有斷過。華夏軍對於內部的整治與管理卓有成效,部分陰謀與刺殺,很難伸到寧毅的家人身邊去,但隨着這兩年時間地盤的擴大,寧曦寧忌等人的生活天地,也終究不可能收縮在原本的小圈子裏,這其中,寧忌加入軍醫隊的事情雖然在一定範圍內被封鎖著消息,但不久之後還是通過各種渠道有所外傳。

在寧忌十三歲的這一年裏,他一共遭遇了九次陰謀刺殺,其中有兩次發生在眼前,十一年二月,他第一次出手殺人,七月多又有一次,到得如今,未滿十四歲的少年人,手上已經有三條人命了。

對於寧忌而言,親自出手殺死敵人這件事並未對他的心理造成太大的衝擊,但這一兩年的時間,在這複雜天地間感受到的諸多事情,還是讓他變得有些沉默寡言起來。

從小時候開始,華夏軍內部的物資都算不得非常充盈,互助與節儉一直是華夏軍中提倡的事情,寧忌自幼所見,是人們在艱苦的環境裏相互扶持,父輩們將對於這個世界的知識與感悟,分享給軍隊中的其他人,面對着敵人,華夏軍中的戰士總是頑強不屈。

進入成都平原之後,他發現這片天地並不是這樣的。生活豐盈而富庶的人們過着糜爛的生活,看來有學問的大儒反對華夏軍,操著之乎者也的論據,令人感到憤怒,在他們的下頭,農戶們過着渾渾噩噩的生活,他們過得不好,但都以為這是理所應當的,一部分過着艱苦生活的人們甚至於對下鄉贈醫施藥的華夏軍成員抱持敵視的態度。

這些人為何這樣活呢?寧忌想不清楚。一兩年的時間以來,對於敵人處心積慮想要殺他,偶爾扮成可憐兮兮的人要對他出手,他都覺得理所當然。

華夏軍中「對敵人要像嚴冬一般冷酷無情」的教育是極其到位的,寧忌自小就覺得敵人必然狡猾而暴戾,第一名真正混到他身邊的刺客是一名侏儒,乍看起來如同小女孩一般,混在鄉下的人群中到寧忌身邊看病,她在隊伍中的另一名同伴被識破了,侏儒猝然發難,匕首幾乎刺到了寧忌的脖子上,試圖抓住他作為人質轉而逃離。

刺客低估了被陸紅提、劉西瓜、陳凡、杜殺等人聯手訓練出來的少年人。匕首刺過來時寧忌順勢奪刀,反手一劈便斷了對方的喉嚨,鮮血噴上他的衣服,他還退了兩步隨時預備斬殺人群中對方的同伴。

對於這些遭遇他並不迷惘,其後父母兄長匆匆過來的安慰也只是讓他覺得溫暖,但並不覺得必要。外頭複雜的世界讓他有些迷惘,但好在更為簡單直接的一些東西,也即將到來了。

建朔十一年的下半年,成都平原上的局勢已經變得格外緊張,武朝正分崩離析,女真人與華夏軍的大戰即將變成事實。這樣的背景下,華夏軍開始有條不紊地吞噬和消化整個成都平原。

華夏軍是在建朔九年開始殺出涼山範圍的,原本預定是吞併整個川四路,但到得後來由於女真人的南下,華夏軍為了表明態度,兵鋒攻破成都后在梓州範圍內停了下來。

梓州位於成都東北一百公里的位置上,原本是成都平原上的第二大城、商業重鎮,越過梓州再行一百公里,便是控扼川蜀之地的最重要關口:劍門關。隨着女真人的迫近,這些地方,也都成了將來大戰之中最為關鍵的地點。

兩年前華夏軍的入川嚇跑了一批本地的原住民,後來戰火至梓州止步,不少當地親武朝的士紳大儒倒是在梓州定居下來,情況稍稍緩解後部分人開始與華夏軍做生意,梓州成為兩股勢力間的中轉站,短短一年時間發展得欣欣向榮。

到得這年下半年,華夏第五軍開始往梓州推進,對各方勢力的協商也隨之開始,這期間自然也有不少人出來反抗的、抨擊的、指責華夏軍年前的休兵是作秀的,但在女真人殺來的前提下,所有人都明白,這些事情不是簡單的口頭抗議可以解決的了。

也是因此,雖然七八月間梓州附近的豪族士紳們看起來鬧得厲害,八月末華夏軍還是順利地談妥了梓州與華夏軍無條件合併的事宜,隨後大軍入城,兵不血刃拿下梓州。

九月十一,寧忌背着行李隨第三批的軍隊入城,此時華夏第五軍有三個團約五千人已經開始推向劍閣方向,工兵團大規模進駐梓州,在周圍加強防禦工事,部分原本居住在梓州的士紳、官員、普通民眾則開始往成都平原的大後方撤離。

在這樣的形勢之中,梓州古城內外,氣氛肅殺緊張,人們顧著南遷,街頭上人群擁擠、行色匆匆,由於部分衛戍巡邏已經被華夏軍軍人接管,整個秩序並未失去控制。

寧忌對於這樣的氣氛反倒感到親切,他隨着軍隊穿過城市,隨軍醫隊在城東軍營附近的一家醫館里暫時安頓下來。這醫館的主人原本是個富戶,已經離開了,醫館前店後院,規模不小,眼下倒是顯得安靜,寧忌在房間里放好包裹,照例打磨了身上或長或短的三把刀,未至傍晚,便有身着墨藍軍服少女士官來找他。

少女的身形比寧忌高出一個頭,短髮僅到肩膀,有着這個時代並不多見的、甚至離經叛道的青春與靚麗。她的笑容溫潤,看看蹲在院子角落的磨刀的少年,徑直過來:「寧忌你到啦,路上累嗎?」

「嫂子。」寧忌笑起來,用井水沖洗了掌中還沒有手指長的短刃,站起來時那短刃已經消失在了袖間,道:「一點都不累。」

「你大哥讓我帶你過去吃晚飯。他在城北的戶籍所,事情太多了。」

這過來的少女是寧曦的未婚妻的閔初一,今年十七歲。

作為寧毅的長子,寧曦這一兩年來已經開始逐步參與全盤的運籌工作。事務性的工作一多,習武防身對於他來說便難以專註,相對而言,閔初一、寧忌二人才算是真正得了陸紅提真傳的弟子,寧曦比寧忌年長四歲,但在武藝上,身手已隱隱被未滿十四的寧忌追平,倒是閔初一看來溫和,武藝卻穩在寧忌之上。兩人一道習武,感情猶如姐弟,許多時候寧忌與閔初一的碰頭倒比與兄長更多些。

兩人放好東西,穿過城市一路朝北面過去。華夏軍設立的臨時戶籍所在原本的梓州府府衙附近,由於雙方的交割才剛剛完成,戶籍的審核對照工作做得匆忙,為了後方的穩定,華夏軍規定欲離城南下者必須先進行戶籍審核,這令得府衙前方的整條街都顯得鬧哄哄的,數百華夏軍人都在附近維持秩序。

寧曦工作地點就在附近的茶樓院子裏,他跟隨陳駝子接觸華夏軍內部的特務與諜報工作已經一年多,綠林人士甚至是女真人對寧忌的數次刺殺都是被他擋了下來。如今比兄長矮了不少的寧忌對此有些不滿,認為這樣的事情自己也該參與進去,但見到兄長之後,剛從孩子蛻變過來的少年人還是頗為高興,叫了聲:「大哥。」笑得很是燦爛。

兄弟倆隨後進去給陳駝子請安,寧曦報了假,換了便服領着弟弟去梓州最有名的紅樓吃點心。兄弟兩人在大廳角落裏坐下,寧曦或許是繼承了父親的習慣,對於出名的美食頗為好奇,寧忌雖然年紀小,口腹之慾卻不重,他這一年斬殺了三名刺客,有時候雖然也感到后怕,但更多的是如父親一般隱隱覺得自己已天下無敵了,渴望着其後的打仗,稍稍坐定,便開始問:「哥,女真人什麼時候到?」

「利州的局勢很複雜,羅文投降之後,宗翰的軍隊已經壓到外圍,現在還說不準。」寧曦低聲說着話,伸手往菜單上點,「這家的水晶糕最出名,來兩碗吧?」

「哥你說了算。」寧忌拉着凳子坐近了一些,雙手疊在桌面上,如同認真的學生,「哥,我們什麼時候去劍閣?」

「烤肉片可以來一點,聽說切出來很薄,入味,我聽說好幾遍了。」寧曦舔了舔嘴唇。

「哥,我們什麼時候去劍閣?」寧忌便重複了一遍。

寧曦放下菜單:「你當個醫生不要老想着往前線跑。」

「我可以幫忙,我治傷已經很厲害了。」

「首先,就算拿下了劍閣,爹也沒打算讓你過去。」寧曦皺了皺眉,隨後將目光收回到菜單上,「第二,劍閣的事情沒那麼簡單。」

「司忠顯不肯跟我們合作?那倒真是條漢子……」寧忌模仿著大人的語氣說道。

大戰來臨在即,華夏軍內部時常有會議和討論,寧忌雖然在軍醫隊,但作為寧毅的兒子,畢竟還是能接觸到各種消息來源,甚至是靠譜的內部分析。

劍門關是蜀地雄關,兵家必爭之地,它雖屬利州管轄,但劍門關的守軍卻是由兩萬禁軍主力組成,守將司忠顯精明強幹,在劍閣有着極為獨立的行政權力。它本是防止華夏軍出川的一道重要關卡。

然而直到如今,華夏軍並沒有強行出川的意圖,與劍閣方面,也始終沒有起大的衝突。今年年初,完顏希尹等人在京城放出只攻西南的勸降意圖,華夏軍則一方面釋放善意,另一方面派出代表與劍閣守將司忠顯、士紳領袖陳家的眾人商談接到與共同防禦女真的事宜。

在華夏軍過去的情報中,對司忠顯此人的頗高,認為他忠於武朝、心憂國難、體恤民眾,在關鍵時刻——尤其是在女真人橫行無忌之時,他是值得被爭取,也能夠想清楚事理之人。

這樣的溝通在今年的上半年據說頗為順利,寧忌也得到了可能會在劍閣與女真人正面交鋒的消息——劍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如果能夠這樣,對於兵力不足的華夏軍來說,可能是最大的利好,但看兄長的態度,這件事情有了反覆。

寧忌的第一反應,便是這司忠顯性情頑固,寧願獨面完顏宗翰,也不願意與華夏軍聯手。但這話語說完,兄長皺了皺眉,目光仍舊看着菜單:「來個小份的豬腳給你補補吧。」

「司忠顯要投降?」寧忌的眉頭豎了起來,「不是說他是明事理之人嗎?」

「情況很複雜,沒那麼簡單,司忠顯的態度,現在有些奇怪。」寧曦合上菜單,「原本便要跟你說這些的,你別這麼着急。」

寧忌點了點頭,目光稍稍有些陰沉,卻安靜了下來。他原本就算不得非常活潑,過去一年變得愈發安靜,此時顯然在心中盤算著自己的想法。寧曦嘆了口氣:「好吧好吧,先跟你說這件事。」

寧忌點了點頭,寧曦順手倒上茶水,繼續說起來:「最近兩個月,武朝不行了,你是知道的。女真人氣焰滔天,倒向我們這邊的人多了起來。包括梓州,本來覺得大大小小的打一兩仗拿下來也行,但到後來居然兵不血刃就進來了,中間的道理,你想得通嗎?」

寧忌抬了抬下巴:「天下間只有我們能跟女真人打,投靠我們總比投靠女真人強。」

「這是一部分,我們中間很多人是這樣想的,但是二弟,最根本的原因是,梓州離我們近,他們要是不投降,女真人過來之前,就會被我們打掉。如果真是在中間,他們是投靠我們還是投靠女真人,真的難說。」

「……所以司忠顯要投靠女真人?不就是殺了個沒用的狗皇帝嗎!他們那麼恨我們!」

寧忌的眼睛瞪圓了,怒火中燒,寧曦搖頭笑了笑:「不止是這些,最主要的原因,是半個月前爹給我的信里提到的。二弟,武朝仍在的時候,武朝朝廷上的人說驅虎吞狼,說將襄樊以西千里之地割讓給女真人,好讓女真人來打我們,這個說法聽起來很有意思,但沒有人真敢這樣做,就算有人提出來,他們下面的反對也很激烈,因為這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

「……但是到了今天,他的臉真的丟盡了。」寧忌認真地聽着,寧曦微微頓了頓,方才說出這句話來,他道:「到了今天,武朝真的快完了,沒有臉了,他們要亡國了。這個時候,他們很多人想起來,讓我們跟女真人拼個兩敗俱傷,好像也真的挺不錯的。」

寧忌瞪着眼睛,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話來,他年紀畢竟還小,理解能力稍稍有些緩慢,寧曦吸一口氣,又順手翻開菜譜,他目光往往周圍,壓低了聲音:

「最近兩個月,針對你、我,針對父親、母親他們的刺殺意圖,開始多起來了,這是一部分以前的武朝世家組織起來的,他們知道武朝將亡,也知道西南大戰一觸即發,他們希望我們跟女真人之間,多一些不死不休的大仇,譬如說綁架你我,殺了之後扔到女真大營里去。這樣一來,爹在面對女真人的時候,會失去理智。我們半個月前進梓州的時候,揪出一幫傢伙來,他們想要對錦姨動手,因為錦姨偶爾會出去指揮表演,他們想將錦姨抓去女真人的大營里……」

寧忌的手指抓在桌邊,只聽咔的一聲,木桌的紋路微微裂開了,少年壓抑著聲音:「錦姨都沒了一個孩子了!」

寧曦的眼眶邊緣也露了些許血紅,但話語依然平靜:「這幫傢伙,現在過得很不開心。不過二弟,跟你說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跟桌子撒氣,生氣歸生氣。從小爹就警告我們的最重要的事情,你不要忘記了。」

「我知道。」寧忌吸了一口氣,緩緩放開桌子,「我冷靜下來了。」

「生氣是動力,但最重要的是,冷靜地看清楚現實,客觀面對它,系統性地發揮大夥的力量,你才能發揮最大的能力,對敵人造成最大的破壞,讓他們最不開心,也最難受……這幾個月,外頭的危險對我們也很大,梓州這裏才歸附,比南邊更複雜,你打起精神來……至於司忠顯的反覆很可能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但現在不確定,聽說前頭還在想辦法。」

「嗯。」寧忌點了點頭,強忍怒火對於還未到十四歲的少年來說極為艱難,但過去一年多軍醫隊的歷練給了他面對現實的力量,他不得不看着重傷的同伴被鋸掉了腿,不得不看着人們流着鮮血痛苦地死去,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超越人力、奪走生命,再大的悲憤也無能為力,在許多時候反而會讓人做出錯誤的選擇。

「二十天前,你初一姐也受了傷,流血流了半晚上,最近才剛剛好……所以我們得多吃點東西,一家人就是這樣,同伴也是這樣,你強大一點冷靜一點,身邊的人就能少受點傷害。要不要我們把這些沒吃過的都點一遍?」

「……哥,你別開玩笑了,就點你喜歡的吧。」寧忌敷衍地笑了笑,手中微微捏著拳頭,過得片刻,終於還是道:「但是為什麼啊?他們都打不過女真人,他們的地方被女真人佔了,所有人都在受苦!只有我們能打敗女真人,我們還對身邊的人好,軍隊出去幫人墾荒,我們出去幫人看病,都沒怎麼收錢……他們為什麼還恨我們啊!我們比女真人還可惡嗎?哥,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活着!」

他將不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我恨不得殺光他們!他們都該死!」

寧曦沉默了片刻,之後將菜單朝弟弟這邊遞了過來:「算了,我們先點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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