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二章 隻影向誰去?(下)

第一〇一二章 隻影向誰去?(下)

有些時候,時光會在夢裏倒流。他會看見許多人,他們都栩栩如生地活着。

醒過來時,會恍惚的坐上一陣,忘了自己在哪裏。

錯位的記憶還在腦子裏殘留。要等到不久之後,冰冷的現實在腦海里化為空蕩蕩的迴音,人才能在這片空白的區域裏痛苦地清醒過來。

曾經飽滿的生命、精神、乃至於靈魂的一部分,都在過去的時光里,永久地損毀了。

而比起更多人永久永久失去的一切,倖存者們如今的失去,似乎又算不得什麼。

金天眷元年二月底,雲中。

湯敏傑從夢裏醒來,坐在床上。

先前的夢裏,出現了伍秋荷。

那女人曾經是陳文君的侍女,更早一些的身份,是開封府府尹的親侄女。她比一般的女子有見識,懂一些權謀,待在陳文君身邊之後,很是籌謀了一些事情,早幾年的時候,甚至救過他一命。

不過,在情報的傳遞和支持上,伍秋荷其實更多的傾向於武朝政權,不是很喜歡華夏軍。

雙方既有同樣的目標,又各為其主,在那段時間裏,曾經有過幾度的爭奪和摩擦。伍秋荷性格要強,湯敏傑也不是省油的燈,只是被人救過一命,口舌上便不好咄咄逼人了。幾次暗地裏的行動,互有勝負,湯敏傑佔了便宜后才會去逞兩句口舌之快,看着對方啞巴吃黃連的模樣,惡形惡狀。

私下裏其實做過盤算,這女人性情不差,將來可以找個機會,將她爭取到華夏軍這邊來。

最後一次爭奪是因為那個叫史進的傻瓜,他武藝雖高,腦子卻無,而且擺明了想死,雙方都接觸得有些謹慎。當然,由於漢夫人一方實力雄厚,史進一開始還是被伍秋荷那邊救了下來。

但伍秋荷低估了當時城內外的地毯式搜索,官府最終找到史進,被他逃脫后,才讓黃雀在後的湯敏傑佔了個便宜。

當時是很高興的。

之後能將她嘲笑一番了。

然而當史進醒過來,向他詢問起伍秋荷的事,甚至有些懷疑是不是那個女人帶了官兵過來,湯敏傑才知道遭了。既然他有那樣的懷疑,說明伍秋荷與官兵的出現,不過是前後腳的時間差……悲從中來。

「金國這種地方,漢人想要過點好日子,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壯士你既然看清了那賤人的嘴臉,就該知道這裏沒有什麼溫情可說,賤人狗賊,下次一併殺過去就是!」

前頭隨口打發了史進,後腳便去打聽情況,過不多久,也就知道了伍秋荷被希尹一劍斬殺的事情。她倒是聰明,當着希尹的面攀誣高慶裔,當時便死了,沒有再受太多的折磨。只是屍體拋在了哪裏,一時之間打聽不到詳細的。待弄清楚了是扔在哪個亂葬崗,已經是半年多以後的事情了,再去找尋,早已屍骨無存。

這些年來,經歷的許多人,都是這樣死的,不少人死得更卑微,也有死得更痛苦的,痛苦到太平時節的人無法想像,便連他想起來,那段記憶當中都像是存在了一大片的空白。

為什麼會夢見伍秋荷呢?

他想了想,或許是因為之前一段時間在上京見到了名叫程敏的女子吧。有些相似的好強,有些相似的仇恨……

十月底完顏亶繼位后,湯敏傑在上京又呆了一個多月,試圖在各種各樣的訊息中尋找可能的破局點。這段時日裏,他便常常與程敏見面,匯總她打聽過來的消息。

新君上位后的消息最多的還是各種各樣的論功行賞,宗干、宗磐、宗翰雖沒了皇位,但之後封賞榮寵無數,在可見的未來里都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但在這中間,權力鬥爭的苗頭仍舊存在。

西府的宗翰、希尹畢竟是敗在了西南,而且這一次上京的局勢當中,用謀太過。宗干、宗磐雖然不得不接受他們後來的想法,將皇位讓給完顏亶,可在這之後,對西府的制衡與削弱,仍舊是被提出來了。

這是西南戰敗之後宗翰這邊必然面對的結果,在接下來半年的時間裏,一些權力會讓出來、一些位置會有更替、一些利益也會因此失去。為了保證這場權力交割的順利進行,宗弼會帶領軍隊壓向雲中,甚至會在雪融冰消后,與屠山衛進行一場大規模的比武較量,以用來判斷宗翰還能保留下多少的實權在手中。

整個十一月,上京城中對這場權力的初步爭奪鬧得亂鬨哄的,宗磐與宗干在這裏暫時達成了一致,必須盡量多的削掉宗翰手頭還剩下的實權。大量的宗親勛貴此時已經不在場中,不少人或許憑良心說着話,不希望金國內亂,但對於宗翰希尹兩人的支持,就算不得多了。

不過,兩位老將到得此時也盡顯其霸道的一面,都是大大方方的接下了宗弼的挑戰,並且不斷在上京城內渲染這場比武的聲勢。若屠山衛敗了,那宗翰只能放開權力,其餘一切都不必再提;可若是屠山衛仍舊獲勝,那便意味着西南的黑旗軍有着遠超眾人想像的可怕,到時候,東西兩府便必須同心協力,為抗擊這支未來的大敵而做足準備。

歸根結底,在金國,能夠決定一切的——人們最為接受的方式——還是武力。

這些消息匯總到十二月中旬,湯敏傑大致了解了局勢的動向,隨後收拾起東西,在一片大雪封山之中冒險離開了上京,踏上了回雲中的歸途。程敏在得知他的這個打算后很是吃驚,可最終只是送給了他幾雙襪子、幾副手套。

十二月中旬啟程,在風雪中跌跌撞撞的趕路,順利抵達雲中已是二月了。不出他所料,宗翰希尹等人甚至也沒有在上京等待太久,他們在年關的前幾天啟程,依舊是千餘人的馬隊,於二月下旬回歸雲中。

一路漫長的風雪當中,湯敏傑戴着厚厚的鹿皮手套,時不時的會想起仍舊呆在上京的程敏。

一如盧明坊,他也向程敏提出過讓她回到南方的想法,但程敏只是簡單的拒絕了,能言善辯的湯敏傑甚至找不到進一步的說辭來勸說對方改變心意。

在上京兩三個月的時間裏,在那些見面、傳遞情報、判斷消息的間隙里,湯敏傑曾幾次去到過程敏出賣身體換取情報的青樓附近觀察。開始的幾次是為了接頭與確認對方的存在,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例外的一次是在離開的前幾天,在黃昏時站在街口遠遠的看了一眼那青樓的燈火,暖黃的、緋紅的燈火、厚厚帘子、紮實的建築,一切看起來都讓人感到舒心和踏實,讓客人們想要進去休息。

他甚至無法走近那長街一步。

那是作為漢人的、巨大的羞辱。他能親手剮出自己的心肝來,也絕不希望對方再在那種地方多待一天。

……

可他無法說服她。

*****************

起床后做了洗漱,穿戴整齊後去街頭吃了早餐,隨後前去預定的地點與兩名同伴相見。

這場會議在二月二十七舉行,除湯敏傑外,過來的是兩名與他直接聯繫的副手,孫望與楊勝安,這兩人都是從西南過來后沒有離開的華夏軍成員,擅長策劃與行動。

在敵人的地方,進行這樣的多人碰頭原則上要非常謹慎,但會議的要求是湯敏傑做出的,他畢竟在上京獲得了第一手的情報,需要集思廣益,於是對下方的人手進行了喚醒。

「……理論上來說,接下來的半年時間,東西兩府權力的交替要出現大量的摩擦,如果把握得好,我們不是沒有機會讓他們焦頭爛額。但機會具體在哪裏,需要討論。」

去到上京半年的時間,湯敏傑對於雲中的了解有所缺失。但孫、楊二人即便接受命令進入休眠,對於許多事情,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消息來源。三人首先交換了情報,隨後開始討論。

孫望道:「完顏亶上台後,對宗翰、希尹兩人上京的做法,雲中這邊有過一些猜測。我曾經聽到一些消息,說去年秋末去世的時立愛,在臨死前寫過不少信,要求他家人跟隨宗翰、希尹他們北上,幫忙說服其他人,配合宗翰、希尹的行動。時立愛在漢臣當中地位首屈一指,而且當初跟隨的是完顏宗望,如今外頭也說他是宗輔宗弼的人……」

「……此事若是真的,這條老狗就是臨死前吃裏扒外,擺了宗輔宗弼一道。聽說金兀朮剛愎自用,若是知道時立愛做了這種事,定不會放時家人好過。」

楊勝安蹙了蹙眉:「不過,時立愛已經死了,這件事便是爆出來,於金國大局,恐怕也沒什麼損傷。」

一旁湯敏傑道:「可以先記起來,再想辦法找一找證據,不管怎麼樣,只要能讓他們狗咬狗,我們都開心。」

三人又議論一陣,說到其它的地方。

「……宗翰與希尹沒在上京過年便匆匆往回趕,很明顯,是為了接下來雪融之時與宗弼的比武。這場較量眼下還沒有細部上的規則出來,但我估計,接下來所有人都會盯住雲中這塊肉,西府在哪裏軟弱一點,就會被吃掉一點,如果能打聽到更詳細的情報,我們就可以計劃一下,從頭作梗,甚至……發動幾次刺殺,讓西府在一些關鍵的地方輸掉。」

「……這件事聽起來有可能,但我覺得要謹慎。這麼詳細的情報收集,我們首先就要喚醒所有人,老實說,就算喚醒所有人,我們的行動力量恐怕都不夠……而且宗翰跟希尹已經回來了,必須考慮到希尹有所防備,故意挖下陷阱給我們跳的可能。」

「……從可行性上來說,眼下咱們唯一的機會,也就在這裏了……西府的戰力我們都清楚,屠山衛雖然在西南敗了,可是對上宗輔宗弼的那幫人,我看還是西府的贏面比較大……一旦宗翰希尹穩下西府的局勢,從今往後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不要皇位,只專心防備我們,那將來我們的人要打過來,肯定要多死不少人……」

「……去年冬天到現在,雖然是在休眠狀態沒有行動,但我這邊的人已經死了四個了。將他們喚醒全都投到這件事情里去,我們也得看贏面有多大啊……」

「……至少可以先收集情報,這個風險冒一冒我認為總是值得的……」

「……」

房間里低聲議論了許久,上午即將過去的時候,湯敏傑忽然開口。

「……我還有一個計劃,也許是時候了。我說出來,我們一起表決一下。」

湯敏傑神色平靜,孫望與楊勝安便都點了點頭,示意他說出來。在過去幾年的時間裏,湯敏傑的許多想法或許冒險,但最後都找到了施行的辦法,他們對他自是信任的。

湯敏傑隨後緩緩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另外兩人聽完,面色俱都複雜,之後過得一陣,是楊勝安首先搖頭:「這不行……」孫望也認同了楊勝安的想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提出了許多反對的看法。

這時候的時間接近子時,湯敏傑點了點頭。

他道:「那好,楊勝安,由你做出會議記錄,對於這個計劃,是經過了詳細的討論后做出的表決,我們華夏軍,否定了它。」

楊勝安想了想:「記錄……有必要嗎?」

湯敏傑點了點頭。

「……記下來吧,讓後世有個看法。」

楊勝安做出了簡單的記錄。

風吹過這秘密集會點的窗戶外頭,城市顯得晦暗而又平靜。白皚皚的雪籠罩着這個世界,許多年後,人們會知道這個世界的一些秘密,也會忘記另一些東西……那是記錄所不能及至之處的真實。真實與虛假永遠交織在一起。

******************

二月二十七這一天的中午,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正在參加一場聚會。

他們跟隨父輩北上,見識了一場華麗的權力鬥爭,隨後又冒着滾滾的風雪南下,前幾天才回到雲中。這樣的旅程磨礪了他們的心性,也令得他們更加有使命感,胸中更加的慷慨激昂。

對於宗翰希尹等人在上京的一番運籌帷幄,雲中城內眾人感受更為深刻,這幾天的時間裏,人們甚至認為這一番操作堪稱偉大,在他們回家后的幾天時間裏,雲中的勛貴們設下了一場場的宴請,等待着所有英雄的赴宴,給他們複述發生在上京城內驚心動魄的一切。

完顏德重與完顏有儀熱衷於這樣的宴會,這中間的許多人也曾經是他們過往的夥伴,拒絕不得,而且宣揚大帥等人的行動,也沒必要拒絕。於是連續幾天,他們都很忙。

喝得醉醺醺的。

回到家中,便見到了這些時日裏神色都有些憂鬱的母親。他們都有着挺好的教養,過去都知道不該在母親面前將女真人的立場表現得太過清晰,但這一次上京過後,他們一方面熱血沸騰,另外一方面也有了巨大的憂患意識,害怕有一天黑旗會殺過來,搗毀金國的一切,於是這兩日裏,偶爾不免勸說母親看開一些。

「娘,大帥他真的是為了女真着想……」

「我們畢竟是女真人,平日裏或不管事,但此時已不該躲避了,娘,國戰無仁義的……」

「我們有一天或許也得上戰場,跟黑旗打……」

這樣的話語之中,陳文君也只能憂鬱地點頭,隨後讓家中的丫鬟扶了他們回去。

……

同樣的時刻,滿都達魯跪在這處府邸的書房當中,聽着完顏希尹的指示。

他如今已經升任雲中府的都巡檢使,這個官品級雖然算不高,卻已經跨過了從吏員往官員的過渡,能夠進到穀神府的書房當中,更證明他已經被穀神視為了值得信任的心腹。

「……軍隊已經開始動了,宗弼他們不日便至……這次雲中的狀況。不止是一場廝殺或者幾場比武,過去整個西府手底下的東西,只要能動的,他們也都會動起來,如今好幾處地方的官府,都有了兩道公文衝突的情況,咱們這邊的人,今天退一步,明日可能就沒有官了……」

「……你是我親提的都巡檢,不必擔心這件事,但這等狀況下,背後的匪人——尤其是黑旗放在這裏的細作——必定蠢蠢欲動,他們要在哪裏動手、推波助瀾,眼下不清楚,但提你上來,為的就是這件事,想點辦法,把他們都給我揪出來……」

這一場接見不是很久,希尹說完,擺了擺手,讓滿都達魯應諾離去。他離去之時,陳文君也從外頭端了些點心過來了,大概是聽說了某件事情,她的眉宇稍有舒展。

在書桌后伏案寫作的希尹便起身來迎她。

回家數日都可以看到,夫婦倆其實都瘦了,希尹上一次在家還是數年前,尤其消瘦得厲害,頭髮也已經從半白變作全白,陳文君則是為最近一段時間以來的時局操心,頭髮也白了一些。

「那是……」陳文君問了一句。

「新上來的都巡檢滿都達魯。」希尹答道,「接下來的這段時日,跟宗弼那邊要開始較量,衙門裏換了一些人,主要是應對有人在暗地裏搗亂,再過幾個月兩軍比武,若是輸了,咱們都難得善了啊……嗯,還是夫人做的糕點好吃。」

希尹的話語坦率,當中未嘗沒有提醒的意思,但在妻子面前,也算是坦坦蕩蕩了。陳文君看着在吃東西的丈夫,眉頭才稍有舒展,此時道:「我聽說了外頭的公文了。」

她說起這事,正將手中小米糕往嘴裏塞的希尹微微頓了頓,倒是神色肅穆地將糕點放下了,隨後起身走向書桌,抽出一份東西來,嘆了口氣。

「入冬幾個月,每一個月,凍餓致死數萬人,被凍死居然是因為有柴不許砍。這種事情,原本就蠢到極點,殺了別人他們自己能獨活嗎,一群蠢驢……我今日才將命令發出去,已經晚了,其實算不得多大的補救……」

他回頭看看妻子,開口其實有些艱難:「這當中……有許多事情,實在是對不住你,我曾許諾要給漢人一個好些的對待,可到得如今……我知道你這些時日有多難。我們敗在西南,其實是你們漢家出了英雄了……」

希尹說到最後這句,勉強而複雜地笑了笑。他原本自然也有許多想為妻子做的事情,也曾經做下過許諾,然而如今有些事已經在他能力範圍之外了,便只能說說漢人的英雄,讓她高興些許。陳文君嘴角露出一個笑容,眼淚卻已簌簌而下:「……不論如何,你這次,總是救了人了,你吃東西吧……」

這隻能是她作為妻子的、私人的一點謝謝。

****************

滿都達魯走出穀神府,下午的天空正顯得陰晦。

他走到不遠處的小廣場上,那邊正貼著大帥府的告示,有人大聲的宣讀,卻是大帥發佈了命令,不允許任何人再以任何借口屠殺漢奴,城外的無用草木,不允許任何人家故意阻撓漢人撿拾,同時大帥府將撥出部分木炭、米糧在城市內外的漢民區發放,這部分的支出,由過去半年內各勛貴家中的罰款補貼……

此外還有數項保證漢奴生存權力的措施公佈。

有些畏畏縮縮路過的漢奴聽到了,在小廣場的邊上哭泣起來。

許是在感謝著大帥的仁政。

滿都達魯是這樣想的,他站在一旁,察看着裏頭的身份可疑之人。

瘦弱的、名叫湯敏傑的男子正躬著身子,從另一側與他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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