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五章 大風(七)

第一一六五章 大風(七)

離開懷雲坊后,左行舟沿着夜色中的道路,向西而行。

時間已過了子時,城市邊上的幾處夜市,其實也已經漸漸散場,大路上偶有車馬行人,許多衚衕小路則多已安靜。他找了幾處衚衕,靜靜地穿過,這是避免被跟蹤的固定程序,夜色中只偶爾響起犬吠。

福州城目前處於朝廷的掌控之中,諜報的難度並不像敵後那般高,但部分的固定流程肯定還是需要的。確定身後沒有尾巴,左行舟來到城西一處破舊的小院子,打開了側面的暗門,將守院的老兵驚醒后,他提出具體的要求,老兵隨即離開,不久之後,在這小院的房間里,左行舟見到了從地道過來的左文軒。

名叫左文軒的男子三十齣頭,夜色之中戴着一副看起來使用過很多年的玻璃眼鏡,眯眯眼,帶着眼袋和黑眼圈,一身長袍之上還沾了許多墨漬,乍看之下,除了身形還算挺拔,外表上更像是一名缺乏睡眠的賬房先生。他手上拿着毛筆和書冊,進入房間后關上門,還在冊子上勾了幾劃,方才將東西放下,眯眯眼之中的神色倒是清晰的。

話語低緩但也乾淨:「岳雲說你沒有在預定的地方出現,家裏也有些擔心,你這又過來見我,是出什麼事了?」

「當然是大事啊,三哥。」左行舟警惕四周,神色複雜地蹙著眉頭,坐了下來。

「多大?」

「很大。」左行舟壓低聲音,開門見山,「我見到寧忌了。」

「……嗯?」

按照諜報的需要,左行舟在外期間,沒有極大的必要,是絕對不會接近這邊的。他爽了岳雲的約,隨後通過預留途徑要求單獨碰面,左文軒便有事態嚴重的心理準備,但聽到對方這句話的片刻時間內,他臉上的表情,還是明顯變得混亂,古怪的迷惑夾雜其中。

「……怎麼回事?」

「就是字面意思……我按照約定,逃到銀橋坊那邊的夜市等岳雲,然後旁邊就有個賣貨的攤子,我看了一眼,攤子上插一根旗子,上頭寫着『竹記分號』,下頭就是寧忌。三哥,我當時跟你一樣不理解,二少怎麼會突然來這邊……」

凌晨的房間里,左行舟儘可能有條理地講述起了這個晚上的經歷,他倒也不賣關子,說完見面又說起自己死乞白賴地跟隨對方過去,打聽清楚了對方離家出走的一系列事情。燈火剪影里,左文軒偶爾點頭,時而伸手,挑動桌上油燈里的燈芯,如此一直到對方將所有的情報複述完畢。

「……寧忌只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混小子,他個人沒什麼好說的,但是我清楚,他的身份,是不能出事的。」左行舟如此說道。

這邊左文軒聽完了一切,取下眼鏡,揉了揉額頭。之後方才點頭:「你處理得很好,這件事不能告訴其他人……」他頓了頓,「另外,對於這件事情,我們要各自做出記錄,然後把記錄保存在我們互相找不到的地方。」

「嗯?」

「這不是一件小事,接下來,如果因為寧忌出事,損及華夏軍的利益,左行舟,我會指證你,你也要指證我。」

「……我明白了。」左行舟想了想,隨後也點頭:「不過三哥,以寧忌這小子的性格,在銀橋坊都敢掛竹記分號的傢伙,我怕他遲早鬧出什麼大問題來,城裏認識他的可不止我們,到時候就不是我們守不守密的問題了。」

「那也到時候再說了。」左文軒蹙著眉頭,擺了擺手,「他這麼個敏感的身份,跑到這裏……頭疼……行舟,這件事一定要閉口,就算是我們左家的自己人,在西南學習過的,都未必全站西南,一旦他的身份暴露,暗地裏的野心家,是要炸鍋的。」

「我知道利害。」左行舟摸了摸下巴,「不過三哥,我在路上,也想了想這件事,你說……陛下站不站西南?若是他知道寧忌來了,會不會……」

左文軒低頭擦拭着眼鏡:「陛下對寧先生很尊重,若是知道這件事,他倒是多半很高興,說不定還要見見。」

「那若是出了問題,咱們至少可以往上報,陛下總是要護他安全的。」

「陛下是會護他安全,但其他人呢?」左文軒抬了抬眼,「光是核心圈子裏,成先生怎麼想?李頻怎麼想?聞人先生怎麼想?還有……長公主她,又會怎麼想?他們也都站西南?甚至於包括左家,你說權叔知道了,他站不站西南?不會的,會出大事……」

「嗯,你說的有理。」

「不是有理是常識。」燈影搖曳,左文軒偏著頭還在思考問題,隨口回答,之後蹙眉道,「不過……龍傲天、孫悟空這兩個名字,我總覺得有印象。」

「在西南的時候我也聽說過。」

「不是,像是去年從江寧傳來的情報,他們肯定搞出過什麼事情。」

「啊?」左行舟張了張嘴,隨後低聲道,「寧忌跟我吹牛,說他在江寧拳打王難陀腳踢林宗吾,還說王難陀就是被他一槍打死的,林宗吾都拿他沒辦法,我知道陳帥當時在……不會是真的吧?他難道真的幹了這種大事?」

「我去查一下,應該有……」左文軒思索著站了起來,「你先在這裏等等,不要離開。」

「昂。」左行舟回答一句,心情複雜。

……

左文軒從房間里出去,過得許久,方才回來,再進來時,手上捏著一些紙,目光已經變得頗為凝重了。

「寧忌,他真的說他現在叫做孫悟空?」

「昂。」

「那跟他一起的,叫龍傲天?」

「是的啊,怎麼了?」

兩年多不見,曾經一起炸過糞坑的小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就連眼前的左文軒,臉上帶着的也是讓人看不懂的複雜神色,左行舟心中迷惑。而隨着左文軒將手中的紙張扔在桌上,他迫不及待去看時,才發現是一些帶着賞格的報紙。

不久之後,他找到具體的信息……

「孫悟空……四、四尺淫魔!?」

黑暗的天幕星火微茫,夜黑得像墨,夜色下的房間之中,兩人錯愕、迷惑、混亂、猜測,間中也有過一陣錯亂的交談。作為專業人士,他們都有些難以歸納自己的情緒和神色,但複雜與無奈之餘,兩人又都忍不住的笑了一陣――雖然努力地想要變得嚴肅,但也總有些時候,是有點忍不住的。

「……四尺,噗……」

「……五尺,哼哼……」

「哈哈,他當個淫魔,還是個弟弟――」

由於這樣的碰面是要保密的,所以並沒有人知道這一刻發生的事情。

……

「……對於兩人的懸賞,首先出現的是去年江寧大會時期,當時是各方的賞額混在一起,他們兩個淫魔,就此上了黑榜。江寧大會之後,各方分裂,倒是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了,你看懸賞至今仍在,主要是平等王時寶豐麾下,對二人開出了一萬二千兩的賞格,但是懸賞的佈告上並未詳細列出兩人的惡行,這就頗為耐人尋味。」

「那五尺淫魔……弄了時寶豐的老婆不成?」

「說起來不無可能,不過二少的品性,不至於如此不端。我想總之是他們在江寧的那段時間,與時寶豐結下了什麼深仇大恨,當然,其中到底是什麼緣由,二少估計是不會說的,他既然不說,也不肯改名,這個鍋,只好自己背着了……這些東西若傳回西南,要熱鬧一陣,但如今不是大事,爛在肚子裏吧。」

「嗯。」

「跟岳雲之間的爽約,今天確實是沒有辦法,等到天亮,我再去安排一個時間,你們找個機會,把戲做一做,外頭的風聲聽說是有些緊張了,你這邊有沒有什麼頭緒?」

「按照道上傳出來的說法,陳霜燃似乎是要做一件大事,但大家估計,不像是行刺官家。」

「他們先前失敗那麼多次,也該有點變化了。」

「私下裏有人估算,福州這邊,如今的重要人物,大概分為三個方向。一是長公主殿下,我們都知道陛下是新黨,而長公主傾向於舊黨,這些日子以來,雙方矛盾加深,也一直是因為長公主從中斡旋,才穩住了許多老臣子的心,而陛下的許多次新政舉措,也是因為長公主的協調方才落地。因此外界有傳,陳霜燃可能是放棄刺王殺駕,轉而打算挾持或者刺殺長公主。」

「不無可能……那若是以長公主為對比,李頻李先生那邊,恐怕也不太平。」

「沒錯,李先生這些年來以他的影響力,聚集了大批年輕士子,原本就是新黨核心人物,更何況他還握著福州內外五張新聞紙的發行權力。陳霜燃若真能引導大局,除掉李德新,也會是一步好棋。」

「……而第三個方向……」

「我們。」

「那倒是件好事了……」

「具體的消息,還要些運氣……對了,三哥,還有一件事。」

「你說。」

「官家要選妃了,是怎麼回事?」

「宮裏的私事,你好奇這個做什麼?」

「是這樣的,我認識一個江湖上的朋友,很講義氣的那種,過去曾與莆田茶商黃百隆的一位表侄女定了終身,這次宮裏傳出選妃的消息,黃百隆似乎想將這位表侄女送到宮裏去。三哥,你說這事會成不?這次選妃,什麼標準啊?」

「……錢。」

「啊?」

「……只要黃家願意給錢,就能送進去。」

「――這什麼破標準!」

「……」

夜色深邃而安靜,凌晨接頭的房間里,在交代過有關寧忌的事情之後,又有這樣那樣工作上的交流。

此後左行舟離開,兩人都對寧忌的事情,做出了自己的記錄。

清晨,寧忌與曲龍君在房間里醒過來,照例到外頭打了兩套拳作為鍛煉,早餐是在懷雲坊外的店鋪里吃的。寧忌觀察了周圍並無跟蹤之人後,在稍遠一點的驛站,同樣寄出了一封信函。

信函寄往距離這邊最近的一處華夏軍秘密節點,上頭記錄了自己與左行舟相認、且不久之後將會被告知左文軒的事情,如果自己長時間地消失,那麼將來有一天,華夏軍會依據這份備桉,進行事件追索。

他倒是不打算搬走了。

華夏軍中雖然也出現過鄒旭這般身份的人物叛變的事情,但若因此就變得什麼人都信不過,那也委實有些謹慎過頭。並且雖然明白這些程序和擔憂存在的理由,此時寧忌的心中也有着未消的銳氣,自江寧大戰的經驗消化之後,即便遇上什麼兇險的狀況,他也自信不會毫無還手之力。

唯一需要多操心的,還是跟在自己身邊的小賤……小曲。

昨天晚上跟左行舟那個狗東西聊天,到興頭上時,也曾起過湊熱鬧的心思,但在回到院落,看見曲龍君拿着棍子在等自己的那一刻,這樣的心思也就澹了。其實左行舟說得沒錯,陳霜燃怎麼也不可能就是於瀟兒,雖然可能都是賤人,但應該也是各有各的賤法。

福州這塊地方,本身就是他們小朝廷的主場,鐵天鷹帶着一堆鷹犬,再加上左家這幫西南過來的狗東西,幾個反賊而已,想來他們是料理得了的。自己跟小曲來到這邊,有事看看熱鬧,沒事看看颱風,多輕鬆,何必打打殺殺的,老是摻和到別人的事情里去。

如果不是迎頭碰上,賤人壞人,就饒她一命。

他心中既定,天地皆寬,這一天便又拉着曲龍君到三坊七巷吃了好吃的,到得傍晚,將「竹記分號」的惹事招牌在院子裏撕了,方才趕了大車又去銀橋坊擺攤。

夜裏的銀橋坊一如既往的濕熱,寧忌陪着曲龍君安分地賣了會東西,隨後又去周圍瞎逛聽八卦,留下女扮男裝的曲龍君在這邊哄騙無知少女。他在向家從食的大堂邊上坐了一會兒,才喝了幾口冰涼的雪泡水,便看到一隻狗模狗樣的狗東西從夜市那頭的人潮中過來了,走過了自己家的攤子,隨後在販賣蒸米糕的大媽攤前坐下。

寧忌蹦起來,眼睛都瞪圓了。

――兩次選在同一個地方,你神經病啊,你們有沒有腦子!

他一時間為左行舟、岳雲這幫人的想像力震驚得不行。

這時候,店小二將他點的冰酪也送上來了,寧忌捧著冰酪便往自己攤子上走,途中向左行舟使了幾個眼神:「王八蛋滾啊。」

左行舟吃着米糕,假裝沒有看見。

寧忌回到攤位後方,拉着曲龍君往裏站,道路的另一頭,一名大搖大擺的傻瓜身影也終於出現了,鼻孔朝天、不可一世――那便是岳雲。

「怎麼了啊?」曲龍君接過冰酪,低聲問他。

寧忌並不說話。

岳雲在逛街的人群中來回走了兩遍,此後,便「陡然」發現了米糕攤上的那名「綠林豪俠」。

「哈哈哈哈――」內息運轉,巨大而豪邁的聲響穿過胸腔,開始在潮熱的夜市上空推開,「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今日真是巧了――」

米糕攤上,左行舟手中的碗一摔,揮手轉身而起:「哼,兄台是何方神聖,怕不是――認錯了人吧?」

「哈哈哈!混元斧周刑,你不要再裝了!」岳雲獰笑着走來,「小爺岳雲!便是你失散多年的父親啊――」

「好!既然這樣,岳雲你給我聽清楚了,別人怕你,我可不怕!無關人等都給我躲開――今日我便要與你一決高下,看看誰才是真正的福建第一啊――」

對話的聲音在內力的推動下,響徹夜空,轉眼間,說明了恩怨的來龍去脈。

「我要吐了我要吐了……」寧忌一手捧著冰酪碗,一手拉着曲龍君,朝着遠處退去,「這幫王八蛋要打起來了,我們躲遠點,別被他們的血濺到――臭。」他現在已經是熱愛和平的人士。

眼前的夜市上,兩道身影便砰砰砰的打在了一起,過得一陣,又有一道持刀身影殺了過來:「周兄,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寧忌與曲龍君站在遠處,吃着快要化掉的冰酪。

三個王八蛋,戰做一團。周圍的行人,尖叫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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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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