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二章 超越刀鋒(十)

第六一二章 超越刀鋒(十)

夜幕逐漸降臨下來,夏村,戰鬥暫停了下來。︽,

所謂暫停,是因為這樣的環境下,夜間不戰,不過是雙方都選取的策略而已,誰也不知道對方會不會猝然發起一次強攻。郭藥師等人站在雪坡上看夏村之中的景象,一堆堆的篝火正在燃燒,仍舊顯得有精神的守軍在那些營牆邊集結起來,營牆的東南破口處,石頭木料甚至於屍體都在被堆壘起來,堵住那一片地方。

偶爾,那營牆之中還會發出整齊的吶喊之聲。

如此慘烈的戰事已經進行了六天,自己這邊傷亡慘重,對方的傷亡也不低,郭藥師難以理解這些武朝士兵是為什麼還能發出吶喊的。

從戰鬥的角度上來說,守城的部隊佔了營防的便宜,在某方面也因此要承受更多的心理壓力,因為何時進攻怎樣進攻,始終是自己這邊決定的。在夜間,自己這邊可以相對輕鬆的睡覺,對方卻必須提高警惕,這幾天的夜裏,郭藥師偶爾會擺出佯攻的架勢,消耗對方的精力,但每每發現自己這邊並不進攻之後,夏村的守軍便會一起鬨笑起來,對這邊奚落一番。

包括每一場戰鬥之後,夏村營地里傳出來的一陣陣的齊聲吶喊,也是在對怨軍這邊的嘲諷和示威,尤其是在大戰六天之後,對方的聲音越整齊,自己這邊感受到的壓力便越大。你來我往的攻心計策,每一邊都在不遺餘力地進行着。

嗶嗶啵啵的聲音中,火絲遊動在眼前,寧毅走到火堆邊停了一會兒,抬傷員的擔架正從旁邊過去。側前方,大約有百餘人在空地上整齊的列隊。聽着一名身如鐵塔的漢子的訓話,說完之後,眾人便是齊聲吶喊:「是--」只是在這樣的吶喊過後,便大都顯出了疲態,有些身上有傷的,便直接坐下了。大口喘氣。

這裏的百餘人,是白日裏參加了戰鬥的。此時遠遠近近的,也有一撥撥的人,在訓話之後,又回到了駐防的崗位上。整個營地里,此時便多是密集而又雜亂的腳步聲。篝火燃燒,由於天寒地凍的,煙塵也大,不少人繞開煙柱。將準備好的粥飯食物端過來發放。

當初在牟駝崗救下的千餘人,此時大多也都被發動起來,參與到做飯照顧傷員的行列里。

原本飽受欺凌的俘虜們,在剛到夏村時,感受到的只是虛弱和恐懼。後來在逐步的發動和感染下,才開始加入幫忙。事實上,一方面是因為夏村被圍的冰冷局面,令人不寒而慄;二來是外面這些士兵竟真能與怨軍一戰的實力。給了他們不少鼓舞。到這一日一日的挨下來,這支受盡折磨。其中大部分還是女子的隊伍,也已經能夠在她們的努力下,振奮不少士氣了。

雖然連日以來的戰鬥中,夏村的守軍傷亡也大。戰鬥技巧熟練度原本就比不過怨軍的隊伍,能夠依靠着守勢榆木炮等物將怨軍殺得傷亡更高,本就不易。大量的人在其中被鍛煉起來,也有大量的人因此受傷甚至死去,但即便是身體受傷疲累,看見那些骨瘦如柴身上甚至還有傷的女子盡著全力照顧傷員或是準備飯食幫忙防守,這些士兵的心中。也是難免會產生暖意和榮譽感的。

一支軍隊要成長起來,大話要說,擺在眼前的事實,也是要看的。這方面,無論是勝利,或是被守護者的感激,都有着相當的分量,由於這些人中有不少女子,分量更是會因此而加重。

軍隊中出現女人,有時候會減低戰意,有時候則不然。寧毅是放任著這些人與士兵的接觸,另一方面也下了死命令,絕不允許出現對這些人不尊重,隨意欺凌的情況。往日裏這樣的命令下或許會有漏網之魚出現,但這幾日情況緊張,倒未有出現什麼士兵忍不住強暴女人的事件,一切都還算是在往積極的方向發展。

寧毅看着那些下來遞送食物的人們,再看看對面怨軍的陣地,過得片刻,嘆了口氣。隨即,紅提從不遠處過來,她半身血紅,此時鮮血都已經開始在身上凝結,與寧毅身上的狀況,也相差彷彿,她看了寧毅一眼,過來攙住他。

「還想走走。」寧毅道。

「先上去吧。」紅提搖了搖頭,「你今天太亂來了。」

「不沖在前面,怎麼鼓舞士氣。」

「你差點中箭了。」

「戰場上嘛,有些事情也是……」

他本想說是難免的,然而旁邊的紅提身子緊貼着他,血腥氣和溫暖都傳過來時,女子在沉默中的意思,他卻忽然明白了。縱然久經戰陣,在殘酷的殺場上不知道取走多少人命,也不知道多少次從生死之間跨過,某些恐懼,還是存在於身邊人稱「血菩薩」的女子心中的。

染血的兩人依偎前行,陳駝子等人在後方跟着,不多時,經過一處訓話的百人陣。寧毅稍稍停頓:「還能戰嗎!?」

為首那小將悚然一立,大聲道:「能!」

後方百餘人便是一聲齊喝:「能——」

聲音沿着雪谷遠遠的傳開。

寧毅點了點頭,與紅提一道往上方去了。

娟兒正在上方的草屋前奔走,她負責後勤傷兵等事情,在後方忙得也是不可開交。在丫鬟要做的事情方面,卻還是為寧毅等人準備好了熱水,見到寧毅與紅提染血歸來,她確認了寧毅沒有受傷,才稍稍的放下心來。寧毅伸出沒什麼血的那隻手,拍了拍她的頭。

「有個小兵,叫陳貴的,救了我的命,他死了,你記下他的名字,以圖后報。你……也歇一歇吧。」

娟兒已經忙得髮鬢凌亂,點了點頭,又搖頭:「我不累,姑爺,陸姑娘先去擦洗一下吧。」

寧毅點了點頭,揮手讓陳駝子等人散去之後。方才與紅提進了房間。他確實是累了,坐在椅子上不想起來,紅提則去到一旁,將熱水與冷水倒進桶子裏兌了,而後散開長發,脫掉了滿是鮮血的皮甲長褲。只余褻衣時,將鞋襪也脫了,放到一邊。

縱然如此,她半張臉以及一半的頭髮上,仍舊染著鮮血,只是並不顯得凄厲,反只是讓人感到溫柔。她走到寧毅身邊,為他解開同樣都是鮮血的甲胄。

「你身體還未完全好起來,今天破六道用過了……」

「總有些時候是要拚命的。」

寧毅站起來。朝裝有熱水的木桶那邊過去。過得一陣,紅提也褪去了衣物,她除了身材比一般女子稍高些,雙腿修長之外,此時渾身上下只是勻稱而已,看不出半絲的肌肉。雖然今天在戰場上不知道殺了多少人,但當寧毅為她洗去髮絲與臉上的鮮血,她就更顯得溫和柔順了。兩人盡皆疲累。寧毅低聲說話,紅提則只是一邊沉默一邊聽。擦洗一陣,她抱着他站在那兒,額頭抵在他的頸項邊,身體微微的顫抖。

若不考慮其它,以紅提的武學修為,即便天寒地凍時一絲不掛的出門。恐怕都不至於會感到寒冷,只是曾經在呂梁的夫妻生活,在擁有了家庭的現實后,她因寧毅在戰場上的危險感到了后怕而已。寧毅也只能抱着她而已。

「……兩邊打得差不多,撐到現在。變成玩梭哈,就看誰先崩潰……我也猜不到了……」

戰鬥打到現在,其中各種問題都已經出現,箭支兩天前就快見底,木材也快燒光了,原本覺得還算充裕的物資,在激烈的戰鬥中都在迅速的消耗。即便是寧毅,死亡頻頻逼到眼前的感覺也並不好受,戰場上看見身邊人死去的感覺不好受,即便是被別人救下來的感覺,也不好受。那小兵在他身邊為他擋箭死去時,寧毅都不知道心裏產生的是慶幸還是憤怒,亦或是因為自己心中竟然產生了慶幸而憤怒。

如此過得一陣,他扔掉了紅提手中的水瓢,拿起旁邊的棉布擦拭她身上的水滴,紅提搖了搖頭,低聲道:「你今天用破六道……」但寧毅只是皺眉搖頭,拉着紅提,將她扔到床上,紅提還是有些猶豫的,但隨後被他握住了腳踝:「分開!」

寧毅上去時,紅提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身體,隨後,也就溫順地依馴了他……

夏村營地下方的一處平台上,毛一山吃着饅頭,正坐在一截木頭上,與名叫渠慶的中年漢子說話。上方有棚頂,旁邊燒着篝火。

「渠大哥。我看上一個姑娘……」他學着那些老兵油子的樣子,故作粗蠻地說道。但哪裏又騙得了渠慶。

「都是破鞋了。」躺在簡單的擔架床上,受了傷的渠慶撕着手裏的饅頭,看着遠遠近近正在發送事物的那些女人,低聲說了一句。然後又道,「能活下去再說吧。」

毛一山搖了搖頭:「反正……也不是她們想的。渠大哥,她這兩天都給我送吃的,跟我說,要我活下來,多殺敵。渠大哥,我看她……說話的時候腦子都有點不太正常了,你說,這一仗打完,她們裏面很多人,是不是活不下去了啊……」

他望着怨軍那邊的營地火光:「怎麼忽然來這麼一幫人呢……」他問得很輕,這幾天裏,他認識了好幾個兄弟,那些兄弟,又在他的身邊死去了。

渠慶沒有回答他。

******************

回到皇宮,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

周喆走上皇宮內城的城牆往外看,冷風正在吹過來,杜成喜跟在後方,試圖勸說他下去,但周喆揮了揮手。

在城牆邊包括這一次出宮路上的所見,此時仍在他腦海里盤旋,夾雜着慷慨激昂的旋律,久久不能平息。

他因此並不感到冷。

「杜成喜啊。」過得許久許久,他才在冷風中開口,「朕,有此等臣子軍民,只需勵精圖治,何愁國事不靖哪。朕以前……錯得厲害啊……」

「陛下……」皇帝自省,杜成喜便沒法接下去了。

好在周喆也並不需要他接。

「朕以前覺得,臣子之中,只知勾心鬥角。爭權奪利,民心,亦是庸庸碌碌,無法振作。但今日一見,朕才知曉,天命仍在我處。這數百年的天恩教化。並非徒勞無功啊。只是以前是振作之法用錯了而已。朕需常出宮,看看這百姓黎民,看看這天下之事,始終身在宮中,終究是做不了大事的。」

他腦海中,始終還盤旋著師師撫箏的身影,停頓了片刻,忍不住脫口說道:「那位師師姑娘……」

杜成喜往前一步:「那位師師姑娘,陛下可是有意……」

周喆擺了擺手:「那位師師姑娘。以往我兩次出宮,都未曾得見,今日一見,才知巾幗不讓鬚眉,可惜啊,我去得晚了,她有相戀之人,朕又豈是棒打鴛鴦之輩。她今日能為守城將士放歌撫琴。他日朕若能與她成為朋友,也是一樁幸事。她的那位戀人。乃是那位……大才子寧立恆。不簡單哪,他乃右相府幕僚,輔助秦嗣源,相當得力,早先曾破梁山匪人,後主持賑災。此次城外堅壁清野,亦是他從中主事,而今,他在夏村……」

「此等人才啊……」周喆嘆了口氣,「就算異日……右相之位不再是秦嗣源。朕也是不會放他寒心離開的,若有機會,朕要給他重用啊。」

「朕並非小心眼之人,都是小事,杜成喜。」周喆頓了頓,「而今最重要的,時機一到,朕要議和。」

「陛下的意思是……」

「朕不能讓此等臣民,死得再多了。宗望久攻我汴梁不下,本身必然已損失巨大,而今,郭藥師的部隊被牽制在夏村,一旦戰事有結果,宗望必有和議之心。朕久不過問戰事,到時候,也該出面了。事已至此,難以再計較一時得失,面子,也放下吧,早些完了,朕也好早些做事!這家國天下,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非得痛定思痛,勵精圖治不可,朕在這裏丟掉的,遲早是要拿回來的!」

他成為皇帝多年,天子的威儀早已練出來,此時目光凶戾,說出這話,冷風之中,也是睥睨天下的氣勢。杜成喜悚然而驚,當即便跪下了……

冷風吹過天空。

夏村的點點火光里,人影來去,怨軍大帳,則燈火通明,汴梁城外的攻城營地中,通傳情報的戰馬傳令兵仍在來來去去,千瘡百孔的城頭上,巡邏的士兵走過一處處豁口,或是繞開在女牆后沉睡的士兵身體,打更的聲音偶爾響起來。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在這樣的夜裏,沒有人知道,有多少人的重要的思緒在翻湧交織。

第二天是十二月初九,汴梁城牆上,戰事持續,而在夏村,從這天早上開始,奇怪的沉默出現了。交戰數日之後,怨軍第一次的圍而不攻。

「怎麼回事?」上午時分,寧毅走上瞭望塔,拿着望遠鏡往怨軍的軍陣里看,「郭藥師這傢伙……被我的地雷陣給嚇到了?」

「若真是如此,倒也不見得全是好事。」秦紹謙在旁邊說道,但無論如何,面上也有喜色。

「嘖,那幫銼逼被嚇到了,不管怎麼樣,對我們的士氣還是有好處的。」

「已經安排去宣傳了。」走上瞭望塔的聞人不二接話道。

這個上午,營地之中一片喜氣洋洋的囂張氣氛,聞人不二安排了人,從頭到尾朝着怨軍的軍營叫陣,但對方始終沒有反應。

他們並不知道,在同一時刻,距離怨軍營地後方數里,被山麓與樹林間隔着的地方,一場戰事正在進行。郭藥師率領麾下精銳騎隊,對着一支萬人軍隊,發動了衝鋒……

蹄音翻滾,震動大地。萬人軍隊的前方,龍茴福祿等人看着鐵蹄殺來,擺開了陣勢。

「諸位兄弟,衛國殺敵,便在此時,我龍茴與諸位同生共死——」

「福祿與諸位同死——」

「王傳榮在這裏!」

「崔河與諸位兄弟同生死——」

「太原倪劍忠在此——」

龍茴朝着周圍的隊伍,奮力吶喊!隨後,應和之聲也不斷響起來。

天雲漫卷,黑壓壓的,又要下雪了。

半刻鐘后,他們的旌旗折倒,軍陣崩潰了。萬人陣在鐵蹄的驅趕下,開始四散奔逃……(未完待續。。)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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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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