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七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下)

第六三七章 凌空半步 刀向何方(下)

「師師妹子,好久不見了。」

昏暗的長街,不遠處是皇城的外牆,從另一側的院落里浸出的燈光帶着馨黃的迷離。寧毅走過去時,身邊的護衛們也跟隨在旁邊,但即便人不少,這街道上仍舊顯得安靜。

師師一襲淺粉色的仕女衣裙,在那邊的道旁,微笑而又帶着些許的審慎:「那是……廣陽郡王的別業吧,方才送你出來的……」

「嗯。」寧毅回頭看了一眼那邊的院門,「王府的總管,還有一個是譚稹譚大人。」

「他們……未曾刁難你吧?」

進了這樣的院子,最後由譚稹這樣的高官和王府的總管送出來,放在別人身上,已是值得炫耀的大事了。但師師自非那般淺薄的女子,先前在秦府門前看過全程,此後廣陽郡王這些人會截下寧毅是為了什麼事情,她也就大概猜得懂了。

寧毅已經走得近了,笑了笑:「罵了一頓,不是什麼大事。」

他說得輕鬆,師師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轉身隨着寧毅前行,過了前方街角,那郡王別業便消失在背後了。前方長街依舊算不得明亮,離熱鬧的民宅、商區還有一段距離,附近多是大戶人家的宅邸,一輛馬車自前方緩緩駛來,寧毅、師師身後,一眾護衛、車夫靜靜地跟着走。

「記得上次見面,還在說太原的事情吧。感覺過了很久了,最近這段時日師師如何?」

「也是一樣,參加了幾個詩會,見了這樣那樣的人。說起太原的事情……」

「變成說大話了。」寧毅輕聲說了一句。

師師隨着他緩緩前行,沉默了片刻:「旁人或許不清楚,我卻是知道的,右相府做了多少事情。方才……方才在相府門前,二少爺被冤屈,我見到了……還好立恆你找了李相……」

寧毅搖了搖頭:「只是開始而已,李相那邊……也有點自身難保了。再有幾次,很難指望得上。」

「譚稹他們便是幕後主謀嗎?所以他們叫你過去?」

「只是一部分。」寧毅笑笑,「人群里喊話,抹黑紹謙的那幫人。是他們派的。我攪黃了事情,他們也有點生氣。這次的案子,是王黼下的令,鐵天鷹意會而已,弄得還不算大。下面幾個人想先做了,然後再找王黼邀功,所以還能擋下來。」

他語氣平淡,隨後又笑:「這麼久不見了,師師見到我,就要問這些不開心的事情?」

「在立恆眼中,我怕是個包打聽吧。」師師也笑了笑,然後道,「開心的事情……沒什麼很開心的,礬樓中倒是每日裏都要笑。厲害的人也見到不少,見得多了,也不知道是真開心還是假開心。見到於大哥陳大哥,見到立恆時,倒是挺開心的。」

「嗯。」寧毅點點頭。

師師想了想,有些猶豫,但終於還是說道:「立恆已經……準備走了吧?」

寧毅抿了抿嘴,隨後聳肩:「其實要看的話,還是看得很清楚的。李媽媽也早就看出來了吧?」

「其他人倒是只以為立恆你要與相府理清關係,媽媽也有些不確定……我卻是看出來了。」兩人緩緩前行。她低頭回憶著,「與立恆在江寧再見時,是在幾年前了呢?」

「呃,景翰……」寧毅皺着眉頭。

「是景翰九年。」師師點點頭。目光望着前方的道路,面上有笑容,「轉眼間,五年了。其實,從那時再見立恆,到後來立恆也來了京城。我有時覺得,大家住的近了些,有時候又老是覺得,與立恆之間,其實始終沒有拉近過,現在看來,我終究有能看懂立恆的地方了。我很高興,立恆卻要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高興的事。」

微風吹來,師師捋了捋頭髮,將目光轉向一邊,寧毅倒覺得有些不好回答起來。他走出兩步,才見師師在後方停下了,回過頭去,不算明亮的夜色里,女子的臉上,有明顯的哀戚情緒:「立恆,真的是……事不可為了嗎?」

她的聲音說到後來,微微有些顫抖。這情緒不止是為了寧毅離開而感到傷感,還有更複雜的東西在其中。如憐憫之情,人皆有之,眼前的女子對許多事情看來清醒,實際上,卻大有悲天憫人之心,她先前為受冤屈的姐妹奔走,為賑災奔走,女真人來時,她到城牆親自照顧傷員,一個女子能發揮多大的力量且不去說,拳拳之意卻做不得假。她知道寧毅的性格,不到最後不會放棄,此時的話語,開口之際或是因為寧毅,到得出口之後,便不免聯想到這些,心中害怕起來了。

寧毅站在那兒,張了張嘴:「很難說會不會出現轉機。」他頓了頓,「但我等無能為力了……你也準備南下吧。」

「我在南面沒有家了。」師師說道,「其實……汴梁也不算家,可是有這麼多人……呃,立恆你準備回江寧嗎?」

「暫時是這樣打算的。」寧毅看着他,「離開汴梁吧,下次女真來時,長江以北的地方,都不安全了。」

師師點了點頭,兩人又開始往前走去。沉默片刻,又是一輛馬車晃着燈籠從眾人身邊過去,師師低聲道:「我想不通,明明已經打成那樣了,他們這些人,為何還要這樣做……之前哪一次我都想得通,可這等時候,他們為何不能聰明一次呢……」

「因為眼前的歌舞昇平哪。」寧毅沉默片刻,方才開口。此時兩人行走的街道,比旁的地方稍稍高些,往一側的夜色里望過去,透過林蔭樹隙,能依稀看到這城市繁華而祥和的夜景——這還是剛剛經歷過兵禍后的城市了:「而且……右相府做錯了幾件事,其中一件最麻煩,擋不住了。」

「什麼事?」師師扭頭看他。

「女真攻城當日,陛下追着皇後娘娘要出城,右相府當時使了些手段,將陛下留下來了。陛下折了面子,此事他絕不會再提,但是……呵……」寧毅低頭笑了一笑,又抬起頭來,「我後來做復盤。再去看時,這可能才是陛下寧願放棄太原都要打下秦家的原因。其它的原因有很多,但都是不成立的,只有這件事裏。陛下表現得不光彩,他自己也清楚,追皇后,誰信哪。但蔡京、童貫,這些人都有污點。只有右相,把他留下了。可能後來陛下每次見到秦相,下意識的都要避開這件事,但他心中想都不敢想的時候,右相就一定要下去了。」

師師雙唇微張,眼睛逐漸瞪得圓了。

「當時兵凶戰危,我在城外一時間不知道,右相應該是能意識到這點的,但那種情況下,事情太多了。沒有好的辦法來補救。到後來時間過了,只能寄望於僥倖。」寧毅搖搖頭,目光和語氣都顯得平靜:「呵……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了。不追究了。」

聽着那平靜的聲音,師師一時間怔了許久,人心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但師師明白。這可能性是不小的。她又去看寧毅的臉時,想起先前在秦府門前他被打的那一拳,想起後來又被譚稹、童王爺他們叫去,「罵了一頓」。這些天來,估計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這些事情,這些嘴臉了吧。

師師是去了城牆那邊幫忙守城的。城內城外幾十萬人的犧牲,那種生死線上掙扎的慘烈情景,此時對她來說還歷歷在目,如果說經歷了如此重大的犧牲。經歷了如此艱苦的努力后,十幾萬人的死去換來的一線希望竟是毀於一個在逃跑未遂后受傷的自尊心——哪怕有一點點的原因是因為這個。她都能夠理解到這中間能有怎樣的心寒了。

她便也多少能夠感受到,這些天來眼前的男子周旋於那些大官小吏之間,如此的平靜之後,有着怎樣的疲憊和憤怒了。

她將這樣的心情收到心底:「那……右相府還有些人能保下來嗎?若有用得着我的……」

「你別摻合到這件事裏來。」寧毅在一旁當即搖了搖頭,「於事無補,還會惹上麻煩。」

「總有能做的,我不怕麻煩,就像是你以前讓那些說書人為右相說話,只要有人說話……」

「所以沒說了不是嗎。他們鐵了心要動右相府了,再宣傳下來,我手底的那些說書人,也要被抓進大牢。右相這次守城有功,要動他,抹黑是必須的,他們已經做了準備,是沒辦法對着乾的。」

夜風吹過來,帶着安靜的冷意,過得片刻,寧毅又道:「你別多想了,去江寧吧,朋友一場,你沒地方住,我可以負責安頓你——原本就打算去提醒你的,這次正好了。其實,到時候女真再南下,你若是不肯走,我也得派人過來劫你走的。大家這麼熟了,你倒也不用謝謝我,是我應該做的。」

師師撲哧笑了出來:「那我倒想等你來抓我了……」

街道上的光芒晦暗不定,她此時雖然笑着,走到黑暗中時,眼淚卻不自禁的掉下來了,止也止不住。

女真攻城時,她身處那修羅疆場上,看着百千人死,心中還能抱着微弱的希望。女真終於被打退了,她能夠為之雀躍歡呼,高聲慶賀。但唯有在此時,在這種安謐的氣氛里,在身邊男子平靜的話語里,她能夠感到絕望一般的悲傷從骨髓里升起來了,那寒意甚至讓人連半點希望都看不到。

憤怒和疲憊在這裏都沒有意義,努力也沒有意義了,甚至於就算抱着會受到傷害的準備,能做的事情,也不會有意義……

見她忽然哭起來,寧毅停了下來。他掏出手帕給她,口中想要安慰,但其實,連對方為什麼忽然哭他也有點鬧不清楚。師師便站在那兒,拉着他的衣袖,靜靜地流了許多的眼淚……

**************

細節上或許會有差別,但一如寧毅等人所推算的那樣,大局上的事情,一旦開始,就如同洪水流逝,挽也挽不住了。

彷彿沒有感覺到春天的暖意,三月過去的時候,秦嗣源的案子,進一步的擴大了。這擴大的範圍,半為真實,半為構陷,秦嗣源復起之時,金遼的局勢已經開始明朗,浪費了先前的幾年時間,為了保障伐遼的後勤,右相府做過不少從權的事情,要說結黨營私,比之蔡、童等人或許小巫見大巫,但真要扯出來,也是驚人的一大摞。

作為主審官身居其中的唐恪,公事公辦的情況下,也擋不住這樣的推進——他試圖幫助秦嗣源的傾向在某種程度上令得案件更加複雜而清晰,也延長了案件審理的時間,而時間又是流言在社會上發酵的必備條件。四月里,夏天的端倪開始出現時,京城之中對「七虎」的聲討愈發激烈起來。而由於這「七虎」暫時只有秦嗣源一個在受審,他逐漸的,就成為了關注的焦點。

隨着這些事情的逐漸加深,四月里,發生了不少事情。四月上旬過後,秦紹謙終於還是被下獄,這一次他是扯進了父親的案子裏,無法再避免。寧毅一方,密偵司開始脫手,朝廷中派出的人,逐漸將原本相府掌管的事情接手過去,寧毅已經盡量潤滑,其中自然還是發生了不少摩擦,另一方面,原本結下樑子的鐵天鷹等人,此時也算是找到了機會,常常便過來挑釁,找些麻煩。這也是原本就預料到的。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寧毅早已有心理準備,預料到了這些事情,偶爾午夜夢回,或是在做事的空隙時想想,心底固然有怒意在加重,但距離離開的日子,也已經越來越近。如此,直到某些事情的忽然出現。

這時候,已經是這一年的四月下旬了。

時光似慢實快地走到這裏。

夏季,暴雨的季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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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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