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四九章 天行有常 人心無度(下)

第六四九章 天行有常 人心無度(下)

readx;「我想問問,立恆你到底想幹什麼?」

酒樓的房間里,響起成舟海的聲音,寧毅雙手交疊,笑容未變,只微微的眯了眯眼睛。【】

能夠跟隨着秦嗣源一道辦事的人,心性與一般人不同,他能在這裏如此認真地問出這句話來,自然也有着不同以往的意義。寧毅沉默了片刻,也只是望着他:「我還能做什麼呢。」

「老師下獄之後,立恆原本想要抽身走人,後來發現有問題,決定不走了,這中間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我猜不出來。」成舟海拿着茶杯轉了轉,「我與立恆相處不久,但對於立恆行事手腕,也算有些認識,你見事有不諧,投靠童貫,若只為求存,我也就不說今日這些話了。」

他心中有想法,但即便沒有,成舟海也從不是個會將心思表露在臉上的人,話語不高,寧毅的語氣倒也平靜:「事情到了這一步,相府的力量已盡,我一個小商人,竹記也被動得七七八八,不為求存,還能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但立恆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師去后,留下來的東西,要說有所保存的,就是立恆你這邊了。」

「多數交給廣陽郡王了。」

「那也是立恆你的選擇。」成舟海嘆了口氣,「老師一生為國為民,自他去后,雖樹倒猢猻散,但總還是留下了一些人情。過去幾日,聽說刑部總捕頭宗非曉失蹤,另一位總捕鐵天鷹懷疑是你下手,他與齊家幕僚程文厚聯繫,想要齊家出面,為此事出頭。程文厚與大儒毛素關係極好,毛素聽說此事之後,過來告訴了我。」

寧毅沉默片刻:「成兄是來警告我這件事的?」

成舟海不置可否:「我知道立恆的本事,如今又有廣陽郡王照拂,問題當是不大,這些事情。我有告知寧恆的道義,卻並不怎麼擔心。」他說着,目光望了望窗外,「我怕的是。立恆你如今在做的事情。」

房間里沉默下來,成舟海的聲音,隨後低緩地響起。

「自老師出事,將所有的事情都藏在了背後,由走變成不走。竹記背後的動向不明,但一直未有停過。你將老師留下來的那些證據交給廣陽郡王,他或許只以為你要借刀殺人,心中也有提防,但我卻覺得,未必是如此。」

「有些事情是陽謀,動向給了王爺,他就算心中有提防,也免不了要用。」

成舟海搖了搖頭:「若只是這樣,我倒是想得清楚了。可立恆你從來不是個這樣小家子氣的人。你留在京城,即便要為老師報仇,也不會只是使使這等手段,看你過往行事,我知道,你在綢繆什麼大事。」

微頓了頓:「宗非曉不會是你殺的,一個小小的總捕頭,還入不了你的法眼,就算真要動他,也不會選在第一個。我懷疑你要動齊家,動大光明教,但或許還不止如此。」成舟海在對面抬起頭來,「你到底怎麼想的。」

寧毅看了他片刻。誠懇答道:「只是自保而已。」

成舟海表情未變。

寧毅道:「我原本只是想走的,後來忽然發現,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等尚在京城,鐵天鷹這些人便在打我的主意,我與綠林、與世家結怨無數。暗中動了心思但是未曾出手的又有多少。試想我回去江寧,成國公主府暫時庇護於我,但康賢也已經老啦,他庇護得了多久,到時候,鐵天鷹、宗非曉這些人還是要找上門來,若求自保,那時我還是得去找個高枝攀攀,因此,童王爺過來祭奠秦相那日,我順勢就把東西交出去了。其時我尚有選擇,總算是一份功勞。」

「有些時候上了台,問題在於下不去。」寧毅將後背緩緩靠在椅子上,雙手交握著放下來了,「我將東西交給廣陽郡王,他總是要承我一份情的,而且他是軍隊系統的人,這些人最不講道理,旁人若要動我,跟我在其他人的旗下,辦法就大有不同,但我入了這一邊,與他們的衝突,也是最少。在廣陽郡王府待一段時間,我低眉順目一點,王爺自然會覺得我不過爾爾,他的注意力不再放過來的時候,我一個經商的,就也能往南面抽身,頂多每年郡王大壽,我叫人送來幾車賀禮,如此一來,各取所需。我也總算是借坡下驢。」

他語氣平淡,說的東西也是合情合理,事實上,聞人不二比寧毅的年紀還要大上幾歲,他經歷此時,尚且心灰意冷,就此離京,寧毅此時的態度,倒也沒什麼奇怪的。成舟海卻搖了搖頭:「若真是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但我心中是不信的。寧賢弟啊……」

他張了張嘴,然後道:「老師一生所願,只為這家國天下,他行事手段與我不同,但為人為事,稱得上堂堂正正。女真人此次南來,算是將許多人心中妄想給打破了,我自太原歸來,心中便知道,他們必有再度南下之時。而今的京城,立恆你若真是為心灰意冷,想要離開,那不算什麼,若你真記着宗非曉的事情,要殺幾個刑部捕頭出氣,也只是小事,可若是在往上……」

「……齊家、大光明教、童貫、蔡京、王黼、李邦彥、梁師成……這些人,牽一髮而動全身。我看過立恆你的行事,滅梁山的心計、與世家大族的賑災對弈、到後來夏村的艱難,你都過來了。旁人或許小看你,我不會,這些事情我做不到,也想不到你如何去做,但若是……你要在這個層面動手,不論是成是敗,於天下蒼生何辜。」

成舟海以往用計偏激,行事手段上,也多工於心計,此時他說出這番話來,倒是令寧毅頗為意外,略笑了笑:「我原本還以為,成兄是個心性激進,不拘小節之人……」

「成某用謀一向有些偏激,但此一時、彼一時了。初在相府,我行事能有結果,手段反在其次。到如今,成某隻求女真南來時,這滿城百姓,能有個好的歸所。」

寧毅沉默下來。過得片刻,靠着椅背道:「秦公雖然去世,他的弟子,倒是多半都接下他的道統了……」

「然則,立恆你卻與家師的信念不同。你是真的不同。因此,每能為非常之事。」成舟海望着他說道,「其實薪盡火傳,家師去后,我等擔不住他的擔子,立恆你若是能接下去,也是極好的,若你之所為,為的是預防將來女真人南下時的災禍,成某今日的擔心。也就是多餘的。」

「我答應過為秦老將他的書傳下去,至於他的事業……成兄,如今你我都不受人重視,做不了事情的。」

「有些事情,不是說做不了就能不做的。我自太原出來,見過生靈塗炭是什麼樣子,我也好,立恆也好,只要想做,總有些做事的辦法。」

寧毅點了點頭。成舟海的說話平靜坦然。他先前用謀雖然偏激,然而秦嗣源去后,聞人不二是心灰意冷的離開京城,他卻仍舊在京里留下來。聽說有人要動寧毅時,又能過來警告一番。這位在太原九死一生、回京之後又京里師門巨變的男人,當褪盡了背景和偏激之後,留下的,竟只是一顆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寧毅與秦嗣源行事不同,但對於那位老人。向來尊敬,對於眼前的成舟海,也是不能不敬佩的。

儒家的精髓,他們終究是留下來了。

他只是點頭,沒有回答對方的說話,目光望向窗外時,正是中午,明媚的陽光照在蔥鬱的樹木上,鳥兒來去。距離秦嗣源的死,已經過去二十天了。

「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跟秦老說。」

在那沉默的氣氛里,寧毅說起這句話來。

「早幾年,為方七佛的事情,我在南面與刑部、與大光明教都結了梁子,其時密偵司在沖平縣城一帶的負責人,叫做郝金漢,在那次行動中配合了我的行事,我離開之後,林惡禪找到了他,郝金漢一家被殺。消息傳過來以後,秦老讓人將這份消息封存起來,不讓我看到。」

他頓了頓:「這一次秦老被入罪,我在整理往日資料時,找出了這份東西。當時他正在獄中,後來又被入罪發配,每次見面,有眾多大事纏身,我總是忘了去說。最後那次在城外送他,我手頭上各種麻煩事情一堆,回過頭時,記起這件事,又忘了開口,當時心想待到手中事情定下,找個機會,總能去打個招呼。」

「然則,再見之時,我在那山崗上看見他。沒有說的機會了。」

他說到這裏,又沉默下來,過了一陣子:「成兄,我等行事不同,你說的沒錯,那是因為,你們為道義,我為認同。至於今日你說的那些事,向齊家向蔡太師等人報個仇搗個亂……太麻煩了。」

他頓了頓,又道:「太麻煩了……我不會這樣做的。」

兩人對坐片刻,吃了些東西,不久之後,成舟海也告辭離去了,臨走之時,成舟海說道:「你若真想做些什麼,可以找我。」

寧毅也只是點了點頭。

此後數日,京城之中依舊熱鬧非凡。秦嗣源在時,左右二相雖然並非朝堂上最具底蘊的大臣,但一切在北伐和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前提下,整個國家的方略,還算清楚。秦嗣源罷相之後,雖不過二十餘日,但左相一系也已開始傾頹,有野心也有緊迫感的人開始角逐相位,為了如今大興黃河防線的國策,童貫一系開始積極進取,在朝堂上,與李邦彥等人對立起來,蔡京雖然低調,但他弟子滿天下的內蘊,單是放在那兒,就讓人覺得難以撼動,另一方面,因為與女真一戰的損失,唐恪等主和派的風頭也上來了,各種商家與利益關係者都希望武朝能與女真停止衝突,早開邊貿,讓大家開開心心地賺錢。

反正,當初武朝與遼國,不也是一樣的關係么。

如此一來,朝堂上便顯得諸侯並立,周喆在其中有計劃地維繫着穩定,在意識到童貫要對武瑞營開始動手的時候,他這邊也派了幾名將領過去。相對於童貫辦事,周喆眼下的步調親切得多,這幾名將領過去,只說是學習。同時也避免軍中出現不公的事情,權做監督,實際上,則等同於拉攏示好。

任何的一齣戲里。總有黑臉白臉。當初他對常勝軍太好,就是沒人敢扮黑臉,如今童貫扮了黑臉,他自然能以帝王的身份出來扮個白臉。武瑞營軍力已成,重要的就是讓他們直接將忠心轉入對皇帝上來。若是必要,他不介意將這支軍隊打造成天子禁軍。

無論上台還是倒台,一切都顯得沸沸揚揚。寧毅這邊,又被拉着去了武瑞營兩次,他在王府之中仍舊低調,平日裏也是深居簡出,夾着尾巴做人。武瑞營中士兵私下裏議論起來,對寧毅,也大有開始鄙視的,只在武瑞營中。最隱蔽的深處,有人在說些煽動性的話語。

「……皆是官場的手段!你們看到了,先是右相,到秦紹謙秦將軍,秦將軍去后,何老大也被動了,還有寧先生,他被拉着過來是為什麼!是讓他壓陣嗎?不是,這是要讓大家往他身上潑糞,要抹黑他!如今他們在做些什麼事情!黃河防線?諸位還不清楚?只要大興土木。來的就是銀錢!他們為何如此熱心,你要說他們不怕女真人南來,嘿,他們是怕的。他們是關心的……他們只是在做事的時候,順便弄點權撈點錢而已——」

這些言語,被壓在了風聲的最底層。而京城愈發繁榮起來,與女真人的這一戰極為慘痛,但只要倖存,總有翻盤之機。這段時間。不光商人從各地原來,各個階層的士人們,對於救國奮起的聲浪也愈發激烈,青樓楚館、酒鋪茶肆間,每每見到書生聚在一起,討論的便是救國方略。

這樣的氣氛也導致了民間許多教派的興盛,名氣最高者是最近來到汴梁的天師郭京,據說能移山倒海、撒豆成兵。有人對此將信將疑,但民眾追捧甚熱,不少朝中大員都已接見了他,有的人道:若是女真人來時,有郭天師在,只需打開城門,放出六甲神兵,其時……大多津津樂道、嘖嘖不已。到時候,只需大夥兒在城頭看着六甲神兵如何收割了女真人就是。

每到此時,便也有不少人再度憶起守城慘況,偷偷抹淚了。若是天師早來,不使奸相守城,何至於自家丈夫兒子上城慘死。但議論之中,倒也有人說,既然是奸相在位,那就算天師來了,也必然要受到排擠打壓的。眾人一想,倒也頗有可能。

六月上旬,新酸棗門附近城牆早已修築完畢了。周喆出了宮,在城門附近轉了轉,在酒樓上看見入城出城人流如織的場面,倒也是頗為欣慰。

「百廢待興啊。我武朝子民,終究未被這苦難打倒,如今放眼所及,更見繁榮,此正是多難興邦之象!」

他指著下方正在進城的商隊,如此對杜成喜說道。看見那商隊成員多帶了兵器,他又點頭道:「大難之後,路途並不太平,因此武風興盛,眼下倒不是什麼壞事,在如何抑制與引導間,倒需好好拿捏。回去之後,要儘快出個章程。」

他隨後又與杜成喜簡單說了一些事情,最近的黃河防線,各段的負責人,上面已經打了一陣子了,他不欲風波再做擴大,這幾日便要拿定主意。這是眼下為防女真人的一大戰略,也是秦嗣源去后,對朝堂權力的一次大分配,是他再掌握平衡核心的契機,他早就深思熟慮、胸有成足,此時能對杜成喜說的,也多是可以透出風去的東西。

杜成喜將這些事情往外一暗示,旁人知道是定計,便再不敢多說了。

「秦嗣源死後,朕才知道他手底下到底瞞着朕掌了多少東西。權臣便是如此,你要拿他做事,他遲早反噬於你,但朕思前想後,平衡之道,也不可亂來了。蔡京、童貫這些人,當為朕頂住房梁,用他們當柱子,真正做事的,必須得是朕才行!」

他說完這些,心中又想了一些事情,望着城門那邊,腦海中想起的,竟是那邊打了個木枱子,有一名女子上去為傷兵表演的情景。他盡量將這畫面在腦海中去掉,又想了一些東西,回宮的路上,他跟杜成喜吩咐著接下來的不少政事。

「……事情定下來便在這幾日,聖旨上。許多事情需得拿捏清楚。聖旨一下,朝堂上要進入正軌,有關童貫、李邦彥,朕不欲敲打太過。反倒是蔡京,他站在那邊不動,輕輕鬆鬆就將秦嗣源先前的好處佔了大半,朕想了想,終究得敲打一下。後日上朝……」

如此一條一條地吩咐,說到最後,想起一件事情來。

「……另外,三日後,事情大定,朕要見的那幾個年輕將領、官員中加一個人。寧毅寧立恆,他自相府出來,最近已安分許多,聽說託庇於廣陽郡王府中,往日的生意。到現在還沒撿起來,最近還常被叫去武瑞營,他跟武瑞營是有些關係的,朕甚至聽說過流言,他與呂梁那位陸寨主都有可能是情侶,不管是真是假,這都不好受,讓人沒有面子。」

「當初秦府倒台,牆倒眾人推,朕是保過他的。他做事很有一套,不要將他打得太過,朕要在兵部給他一個拿筆杆子的官職,要給他一個台階。也免得廣陽郡王用人太苛,把他的銳氣,都給打沒了。」他如此說着,隨後又嘆了口氣:「有了這事,關於秦嗣源一案,也該到頭了。而今女真人虎視眈眈。朝堂振作迫在眉睫,不是翻舊賬的時候,都要放下過往往前看。杜成喜啊,這是朕的意思,你去安排一下。而今戮力同心,秦嗣源擅專跋扈之罪,不要再有。」

杜成喜接下旨意,皇帝隨後去做其它事情了。

第二天,寧府,宮裏來人了,告知了他將要上朝覲見的事情,順便告知了他見到陛下的禮數,以及大概將會遇上的事情。當然,也不免敲打一番。

「……京中大案,往往攀扯甚廣,罪相秦嗣源一案,爾等皆是罪人,是陛下開了口,方才對爾等網開一面。寧員外啊,你不過區區一商人,能得陛下召見,這是你十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此後要虔誠焚香,告拜祖先不說,最重要的,是你要體會陛下對你的愛護之心、提攜之意,此後,凡有為國分憂之事,必要戮力在前!陛下天顏,那是人人想見便能見的嗎?那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這宮中來人繪聲繪色地教育了寧毅半個時辰,寧毅也是誠惶誠恐,連連點頭,話語謙卑。這邊教育完后,童貫那邊將他招去,也大略教育了一番,說的意思基本差不多,但童貫倒是點出來了,陛下希望秦嗣源的罪行到此為止,你要心中有數,此後仰感天恩。

此時京中與黃河防線有關的諸多大事開始落下,這是戰略層面的大動作,童貫也正在接受和消化自己手上的力量,對於寧毅這種小人物要受的接見,他能叫來說上一頓,已經是不錯的態度。如此訓斥完后,便也將寧毅打發離開,不再多管了。

倒是這一天寧毅經過王府廊道時,多受了好幾次別人的白眼和議論,只在遇上沈重的時候,對方笑眯眯的,過來拱手說了幾句好話:「我早知立恆非池中之物,能得陛下召見,這可不是一般的殊榮,是可以告慰先祖的大事!」

「那是,那是。」

「我聽說,刑部有人正在找你麻煩,這事之後,哼哼,我看他們還敢幹些什麼!便是那齊家,雖然勢大,往後也不必害怕!老弟,往後發達了,可不要忘記哥哥啊,哈哈哈哈……」沈重拍着他的肩膀大笑。

「對啊,原本還想找些人去齊家幫忙說項呢。」寧毅也笑。

「放心放心……」

不久之後,寧毅等人的馬車離開王府。

日漸西沉了,偌大的汴梁城繁華未減,熙熙攘攘的人群依舊在城中穿行,鐵天鷹率隊走過城中,尋找宗非曉的死與寧毅有關的可能性,點點的燈火逐漸的亮起來。寧毅坐在府中的院子裏,等著天光漸去,星辰在夜空中吐露點點銀輝,這世界都因此安靜下來。時間的輪軸一點一點的推移,在這繁華而又安寧之中,緩慢卻毫不遲疑的壓向了兩日以後的未來。

兩日的時間,轉眼過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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