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〇七章 凜鋒(一)

第七〇七章 凜鋒(一)

八月底了,秋日的末尾,天氣已漸漸的轉涼,落葉的樹大片大片的黃了葉子,在漫漫漠漠的秋風裏,讓山河變了顏色。

武朝的河山,也確實在變着顏色。

這是英雄豪傑輩出的年月,黃河兩岸,無數的朝廷軍隊、武朝義軍前仆後繼地參與了對抗女真侵略的戰鬥,宗澤、紅巾軍、八字軍、五馬山義軍、大光明教……一個個的人、一股股的力量、英雄與俠士,在這混亂的大潮中做出了自己的抗爭與犧牲。

在宗輔、宗弼大軍攻破應天後,這座古城已慘遭屠戮猶如鬼城,宗澤去世后不久,汴梁也再度破了,黃河南北的義軍失去統制,以各自的方式選擇著抗爭。中原各地,雖然反抗者不斷的湧現,但女真人統治的區域仍然不斷地擴大著。

更多的平民選擇了南逃,在由北往南的主要路途上,每一座大城都漸漸的開始變得人滿為患。這樣的逃難潮與偶爾冬季爆發的飢荒不是一回事情,人數之多、規模之大,難以言喻。一兩個城市消化不下,人們便繼續往南而行,承平已久的江南等地,也終於清晰地感受到了戰爭來襲的陰影與天地動蕩的戰慄。

揚州城,此時是建朔帝周雍的臨時行在。俗話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此時的揚州城,乃是江南之地首屈一指的繁華所在,名門匯聚、富商雲集,青樓楚館,比比皆是。唯一遺憾的是。揚州是文化之江南,而非地域之江南,它實際上,還位於長江北岸。

周雍離開應天時。原本想要渡江回江寧,然而身邊的人力阻,道皇帝離了應天也就罷了,若是再渡長江,勢必士氣盡失,周雍雖嗤之以鼻。但最終拗不過這些阻攔,選了正位於長江北岸的揚州落腳。

這地方雖然不是早已熟悉的江寧,但對於周雍來說,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在江寧便是個閑散胡來的王爺,待到登基去了應天,皇帝的位子令他枯燥得要死。每日在後宮玩弄一下新的妃子,還得被城中人抗議,他下令殺了煽動民意的陳東與歐陽澈,來到揚州后,便再無人敢多說話,他也就能每日裏盡情體會這座城市的青樓繁華了。

及至八月底,被推舉上位的周雍每日裏在行宮尋歡。又讓宮外的小官進貢些民間女子,玩得不亦樂乎。對於政事,則大多交給了朝中有擁立之功的黃潛善、汪伯彥、秦檜等人,美其名曰無為而治。這天君武跑到宮中來鬧,急吼吼地要回江寧,他紅着眼睛趕跑了周雍身邊的一眾女子,周雍也頗為無奈,摒退左右。將兒子拉到一邊訴苦。

「你想回江寧,朕當然知道,為父何嘗不想回江寧。你如今是太子,朕是皇帝,當初過了江,如今要回去,談何容易。這樣,你幫為父想個主意,如何說服那些大臣……」

「父皇您只想回去避戰!」君武紅了眼睛,瞪着面前身着黃袍的父親,「我要回去繼續格物研究!應天沒守住,我的東西都在江寧!那熱氣球我就要研究出來了,如今天下危亡,我沒有時間可以等!而父皇你、你……你每日只知飲酒作樂,你可知外頭已經成什麼樣子了?」

「朕哪有不知?朕想要御駕親征,君武你覺得如何啊?」周雍的目光嚴肅起來,他胖墩墩的身子,穿一身龍袍,眯起眼睛來,竟隱約間頗有些威嚴之氣,但下一刻,那威嚴就崩了,「但實際上打不過啊,君武你說朕只知避戰,朕不避戰,帶人出去,立馬被抓走!那些兵油子什麼樣,那些大臣怎麼樣,你以為為父不知道?可比起他們來,為父就懂打仗了?懂跟他們玩那些彎彎道道?」

「……」

「你爹我!在江寧的時候是拿鎚子砸過人的腦袋,砸爛以後很嚇人的,朕都不想再砸第二次。朝堂的事情,朕不懂,朕不插手,是為了有一天事情亂了,還可以拿起鎚子砸爛他們的頭!君武你自小聰明,你玩得過他們,你就去做嘛,為父幫你撐腰,你皇姐也幫你,你……你就懂怎麼做?」

君武紅着眼睛不說話,周雍拍拍他的肩膀,拉他到花園一側的湖邊坐下,皇帝胖墩墩的,坐下了像是一隻熊,耷拉着雙手。

「你爹從小,就是當個閑散的王爺,學堂的師父教,家裏人指望,也就是個會吃喝玩樂的王爺。忽然有一天,說要當皇帝,這就當得好?我……朕不願意插手什麼事情,讓他們去做,讓君武你去做,不然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攤了攤手:「天下是什麼樣子,朕知道啊,女真人這麼厲害,誰都擋不住,擋不住,武朝就要完了。君武,他們這樣打過來,為父……也是很怕的。你要為父往前面去,為父又不懂領兵,萬一兩軍交戰,這幫大臣都跑了,朕都不知道該什麼時候跑。為父想啊,反正擋不住,我只能往後跑,他們追過來,為父就往南。我武朝現在是弱,可畢竟兩百年底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真有英雄出來……總該有的吧。」

君武低下頭:「外面已經人滿為患了,我每日裏賑災放糧,看見他們,心裏不舒服。女真人已經佔了黃河一線,打不敗他們,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打過來的。」

「嗯。」周雍點了點頭。

「我心裏急,我現在知道,當初秦爺爺他們在汴梁時,是個什麼心情了……」

「嗯……」周雍又點了點頭,「你那個師父,為了這個事情,連周喆都殺了……」

「他……」

「唉,為父只是想啊,為父也未必當得好這個皇帝,會不會就有一天,有個那樣的人來。把為父也殺了。」周雍又拍拍兒子的肩膀,「君武啊,你若見到那樣的人,你就先拉攏重用他。你從小聰明。你姐也是,我原本想,你們聰明又有何用呢,將來不也是個閑散王爺的命,本想叫你蠢一些,可後來想想。也就放任你們姐弟倆去了。這些年,為父未有管你,可是將來,你也許能當個好皇帝。朕登位之時,也就是這樣想的。」

父子倆一直以來交流不多,此時聽周雍說了這掏心掏肺的一番話。君武的怒氣卻是上不來了。過得片刻,周雍問道:「含微的病還好吧。」

君武搖了搖頭:「尚不見好。」他迎娶的正室名叫李含微,江寧的望族之女,長得漂亮,人也知書達理,兩人成親之後,還算得上相敬如賓。只是隨着君武一路上京。又匆匆回來揚州,這樣的旅程令得女人就此病倒,到如今也不見好,君武的煩心,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此。

「女人如衣服,你不必太過傷心了。」

皇帝揮了揮手,說出句安慰的話來,卻是分外混賬。

有了這幾番對話。君武已經沒法在父親這邊說什麼了。他一路出宮,回到府中時,一幫和尚、巫醫等人正在府里咪咪哞哞地燒香點燭群魔亂舞,想起瘦得皮包骨頭的妻子,君武便又愈發心煩,他便吩咐車駕再次出去,穿過了依舊顯得繁華精緻的揚州街道,秋風颯颯,路人匆匆,如此去到城牆邊時,便開始能看到難民了。

登上城樓,城外密密麻麻的便都是難民。夕陽西下,城池與河山都顯得壯麗,君武心中卻是愈發的難受。

他這些時日以來,見到的事情已越來越多,如果說父親接皇位時他還曾意氣風發,如今許多的想法便都已被打破。一如父皇所說,那些大臣、軍隊是個什麼樣子,他都清楚。然而,即便自己來,也不見得比這些人做得更好。

自己畢竟只是個才剛剛見到這片天地的年輕人,如果傻一點,或許可以意氣風發地瞎指揮,正是因為多少看得懂,才知道真正把事情接到手上,其中盤根錯節的關係有多麼的複雜。他可以支持岳飛等將領去練兵,然而若再進一步,就要觸及整個龐大的體系,做一件事,或許就要搞砸三四件。自己即便是太子,也不敢亂來。

幾年前秦爺爺與老師他們在汴梁,遇上的或許就是這樣的事情。這看似平安的城池,實已搖搖欲墜。天要傾地要崩了,這片大地,就像是躺在床上皮包骨頭的妻子,欲挽天傾而無力,眼看着厄運的到來。他站在這城頭,陡然間掉下了眼淚。

不久之後,女真人便攻破了徐州這道通往揚州的最後防線,朝揚州方向碾殺過來。

而這個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西北方向,華夏軍與女真西路軍的對陣,還在激烈地進行。

范弘濟騎着馬,奔行在崎嶇的山道上,雖然風塵僕僕,但身上的使臣官服,還未有太過凌亂。

在華夏軍與女真人開戰以後,這是他最後一次代表金國出使小蒼河。

雖然戰爭已經打響,但強者的謙卑,並不丟人。當然,另一方面,也意味着華夏軍的出手,確實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強悍。

時間回到八月二十五這天的晚上,華夏黑旗軍與完顏婁室親率的女真精騎展開了對陣,在上萬女真騎兵的正面衝擊下,同樣數目的黑旗步兵被淹沒下去,然而,他們未曾被正面推垮。大量的軍陣在強烈的對沖中依然保持了陣型,一部分的防禦陣型被推開了,然而在片刻之後,黑旗軍的士兵在吶喊與廝殺中開始往旁邊的同伴靠攏,以營、連為建制,再度組成堅固的防禦陣。

當炮聲開始陸續響起時,防禦的陣型甚至開始推進,主動的切割和擠壓女真騎兵的前進路線。而女真人——或者說是完顏婁室——對戰場的敏銳在此時展露了出來,三支騎兵分隊幾乎是貼著黑旗軍的軍列,將他們作為背景,直衝擁有大炮的黑旗中陣,中陣在秦紹謙的指揮下結陣做出了頑強的抵抗,薄弱之處一度被女真騎兵鑿開,但終於還是被補了上去。

一擊未能得手的女真騎兵開始迅速地沖鑿,脫離戰場,在完顏婁室的指揮下,戰場東側一度出現激烈到極點的廝殺,猶如兩個巨大石碾的碰撞,然而在炮兵推進至此前,完顏婁室也已將沖陣的女真騎兵盡量擰成一股,在保持巨大箭矢威懾力的情況下脫離戰場,隨後環繞戰場拋灑箭雨,逼退韓敬后,朝着延州城的北面衝殺過去。

這僅僅是一輪的廝殺,其對沖之兇險激烈、戰鬥的強度,大到令人咋舌。在短短的時間裏,黑旗軍表現出來的,是巔峰水準的陣型協作能力,而女真一方則是表現出了完顏婁室對戰場的高度敏銳以及對騎兵的駕馭能力,在即將陷入泥潭之時,迅速地收攏大隊,一面壓制黑旗軍,一面命令全軍在衝殺中撤出黏着區。黑旗軍的炮陣在對付這些看似鬆散實則目標一致的騎兵時,甚至沒有能造成大規模的傷亡——至少,那傷亡比之對沖廝殺時的死人是要少得多的。

真正對女真騎兵造成影響的,首先自然是正面的衝突,其次則是軍隊中在流水線支持下大規模裝備的強弩,當黑旗軍開始守住陣型,近距離以弩弓對騎兵發動射擊,其戰果絕對是令完顏婁室感到肉疼的。

而在這持續時間不久的、激烈的碰撞之後,原本擺出了一戰便要覆滅黑旗軍姿態的女真騎兵未有絲毫戀戰,徑直衝向延州城。此時,在延州城西北面,完顏婁室安排的早已撤離的步兵、輜重兵所組成的軍陣,已經開始趁亂攻城。

不久之後,紅提率領的軍隊也到了,五千人投入戰場,截殺女真步兵後路。完顏婁室的騎兵趕到后,與紅提的軍隊展開廝殺,掩護步兵逃離,韓敬率領的騎兵銜尾追殺,不多久,華夏軍大隊也追逐過來,與紅提軍隊匯合。

匯合了步兵的女真精騎無法快速撤離,華夏軍的追趕則一步不慢,這個夜裏,持續大半晚的追逐和撕咬就此展開了。在長達三十餘里的崎嶇路程上,雙方以強行軍的形式不斷追逃,女真人的騎隊不斷散出,籍著速度對華夏軍進行騷擾,而華夏軍的列陣效率令人咋舌,騎兵突出,試圖以任何形式將女真人的騎兵或步兵拉入鏖戰的泥沼。

在這樣的黑夜中行軍、作戰,雙方皆有意外發生。完顏婁室的用兵天馬行空,偶爾會以數支騎兵遠距離撕扯黑旗軍的隊伍,對這邊一點點的造成傷亡,但黑旗軍的咄咄逼人與步騎的配合同樣會令得女真一方出現左支右拙的情況,幾次小規模的對殺,皆令女真人留下十數乃是數十屍體。

如此追逐大半晚,雙方疲憊不堪,在延州西北一處黃果嶺間相距兩三里的地方紮下工事休息。到得第二天上午,還未睡好,便見黑旗軍又將炮陣推向前方,女真人列陣起來時,黑旗軍的隊伍,已再度推過來了。完顏婁室指揮大軍繞行,隨後又以大規模的騎兵與對方打過了一仗。

此後兩日,彼此之間轉進摩擦,衝突不斷,一個擁有的是驚人的紀律和協作能力,另一個則擁有對戰場的敏銳掌控與幾臻化境的用兵指揮能力。兩支部隊便在這片土地上瘋狂地碰撞著,猶如重鎚與鐵氈,彼此都兇殘地想要將對方一口吞下。

面對着幾乎是天下第一的軍隊,天下第一的將領,黑旗軍的應對兇悍至此。這是所有人都不曾料到過的事情。

回想起幾次出使小蒼河的經歷,范弘濟也從不曾想到過這一點,畢竟,那是完顏婁室。

快要到達小蒼河的時候,天空之中,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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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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