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第九章歸容(一)

盤桓的山路上,有輛馬車崎嶇前行。

駕車的是一對叔侄,年紀相差不多,都是健壯的青年。他們是往來各地的商旅,馬車堆滿香料,有的能讓菜肴添香、有的能讓人健壯、有的能敷在肌膚上,讓女子的肌膚細緻。

這些昂貴的香料是從另一座城,用別的貨物換來的,如今這些香料,則是要去換取,最值錢的東西。

山路時而上、時而下,馬兒走得格外辛苦。

終於,在山路的轉角處,視野變得開闊,翠綠的山麓下方,有一座建築在雪山之下的無牆之城。城內的水渠,在陽光的照耀下,如金線般穿梭城內,看來分外耀眼。

駕車的男人,揚著馬鞭,朝下方指去。

「瞧,硯城到了。」

坐在一旁的男人很興奮,幾乎快要坐不住,在馬車上站起,一手遮著刺目的陽光,瞇著雙眼想看得更仔細些。

「這座城比叔叔描述的更美。」

他聽過太多,關於硯城的事呢。曾經去過的商旅,對硯城的印象都不同,但都認為那是個神秘的地方,而那裏能換取的貨物,因為稀少罕見,所以利潤出奇的高。

「這還不算什麼,進城之後你可要睜大眼睛,仔細瞧一瞧,城裏有趣的事情可多了。」

身為長輩,又曾來過硯城,他的得意顯而易見。

「例如什麼?」

「在城裏走動的,不要以為都是人,那兒即使是白晝,鬼也能大刺刺的上街,跟人不同的地方,只是有沒有影子的差別。」

上次,他經旁人指點,就見到許多的鬼。

「那些鬼不會傷人嗎?」未曾去過硯城的侄子,忍不住想再度確認。

「在硯城裏就不會。」

他補充。

「鬼不會,妖物也不會。」

「是因為硯城的主人嗎?」

侄子又問,這是他最感興趣的部分。

「沒錯。聽說,這一任主人,是個年輕的少女,被稱做姑娘。」

當叔叔的說道,想了一會兒,才又開口。

「上一輩的人說,前任主人是個男人,被稱作——」

噗滋。

話來不及說完的男人,覺得胸口一涼,低頭往下望去,竟發現胸膛已被扯開,內臟清晰可見,隨着他的呼吸鼓動,腥紅的鮮血正源源不絕的噴涌,把他全身染得血紅。

事情太過突然,他茫然的抬起頭,看着身旁的侄子,張嘴想要說些什麼,一道模糊的影子,卻竄入裂開的胸膛,握住他柔軟的肝臟。

接着,劇痛襲來,他從內被撕裂,肝臟被活生生取走。

「還、還給——還——」

他掙扎的伸手,整個人卻頹然掉落馬車,倒卧在血泊之中,雙眼還睜得大大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被鮮血噴得滿臉紅潤的侄子,眼見叔叔慘死,嚇得腿都軟了。

那模糊的影子,把新鮮的肝臟,一口一口的吞噬,也不知道是吃到哪裏去了。

吃完整副肝臟后,影子微微的、微微的鮮明了些。

影子靠到侄子身邊,聞着恐懼的味道,然後才又動手,撕開他的胸膛。

原來,並沒有想像中痛。

侄子迷迷糊糊的想着,感覺到一雙無形的手,深入又深入,熟練的打到他的肝臟,再扯裂與身體相連的部分,新鮮到幾乎冒着熱氣的肝臟,就這麼離開他的身體。

軟軟的肝臟,看來的確很是美味。

有醇厚的聲音響起,滲進他即將被房屋黑暗籠罩的意識。那聲音不是傳進他的耳朵,而是震動他的腦海。

公子。

那聲音說。

上一任責任者,是公子。

原來如此。

他昏沉的想着,感覺到血液漸漸流干,身軀變冷。他死了。

影子如出現時般突然,憑空消失不見。就連兩具屍首,也一併失去蹤影,殘留的大量鮮血,則像是受到強大威脅,恐懼的想躲起來,一點一滴滲進土與土、石與石的縫隙。

最後,山路上只剩下馬車,與滿車的香料。

殺戮從城外開始。

健壯的獵戶、牧羊的男人;采菇菌的、伐木的,只要是進山的男人,沒有一個倖免於難,全都消失不見,婦人們焦急的呼喊,回蕩在山林中,充滿絕望。

入夜之後,連城內的男人,也開始失蹤。

愈是健壯的男人,失蹤得愈是快,人們惶恐的奔走相告。

有人指證歷歷的說,看見自家男人被開膛剖肚,肝臟被當城啃食,還被濺得一身血。人們到了現場,卻什麼都沒看見,更尋不到半點血跡。

有的人則是被嚇瘋,恐懼的用雙手護住胸口,無論如何都不肯鬆手,聲嘶力竭的嚷叫着不要不要。

硯城裏的人們,陷入無底的絕望中,只能求助於最後的希望。

他們成群結隊的來到木府前,跪在石牌坊下,聲淚俱下的懇求。

當姑娘來到院子裏時,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桂花盛開,今夜最是芬芳,桂花樹前擺着一桌兩椅,桌上擱著冰糖桂花露。月色正美,舉起一淺盅的冰糖桂花,明月就映在其中。

木府里的這座庭院,在一年中的這一天、這一夜,最美。

姑娘坐在桂花樹前,看着、聞着、嘗著的,都是桂花。就連由灰衣丫鬟們,伺候她穿上的衣裳,也染了桂花的顏色,熏了桂花的香氣。

她靜靜的坐在月光下賞花。

當她沉默的時候,整座木府里,也沒有半點聲響。就連滿園的桂花樹,也要屏氣凝神,一動也不敢動。

這麼一來,反而壞了事。一朵小小的桂花,位於枝葉的末稍,靠姑娘最近,幾乎就要碰着她的發。

小小的桂花,緊張得瑟瑟發抖,終於落了下來。

桂花滾啊滾,沿着姑娘的發梢滾下,儘可能保持安靜,就連落地的時候,也不敢發出聲音。

「沒事的,有點聲音也好。」

姑娘出聲說道,讓滿院的桂花都鬆了一口氣,這才敢隨着夜風輕輕搖擺,芬芳也漫得更遠。

躲在角落的信妖,折成扇子的形狀,主動來到姑娘身旁,殷勤的揮動着,不敢揮得太重,就怕姑娘冷了,但也不敢揮得太輕,巧妙的力道,恰好讓桂花的香味能夠縈繞不散。

「您說得真對,有聲音就是好,靜悄悄的太無趣。」

扇面上浮出笑臉,嘴角弧度扯到最大,竭盡所能想討好主人,以往的狂妄,都收斂得乾乾淨淨。

角落傳來一聲冷哼。

信妖的表情、語氣都變了,喝叱著:「不得無禮。」

站在陰影之下的男人,全身纏着葯布,只露出一雙眼睛,以及右半邊的臉。僅看他的右臉、俊眉、朗目,英俊非凡,但是左臉卻覆蓋着銀面具,雖然雕刻得跟右臉相同,但擺在一起還是極不協調。

「你的態度改得倒是夠快。」

黑龍勾起嘴角,不以為然的冷笑。

「這是我訓練的成果吧!」

他足足用龍火,燒了這傢伙一千零八十遍。

「胡說!」

信妖不服氣,飽飽的鼓脹起來,否認不忘奉承。

「我是敬重姑娘,決定改過自新,乖乖侍奉她。」

黑龍又是一聲冷笑。

「說得好聽,說穿了是你不侍奉也不行。」

「你這泥鰍,這不快閉嘴!」信妖惱羞成怒。

「多嘴的是你。」

「泥鰍!你這泥鰍!」

黑龍臉色一沉。「又想被我燒一次嗎?」

「來啊,我不怕、不怕、不怕。」信妖挑釁著,扭曲著身體。

清脆的嗓音,柔柔響起。

「夠了。」

嗓音雖柔,卻令爭吵即刻消弭,院落里又恢復寧靜。

「要你們來辦正事,事情還擱著沒處理,你們倒是自顧自的吵起來了。」

她望着無邊月色。

消失的都是男人,而人們傳說,他們被取走了肝臟。

男人的——

側耳菇曾說過。

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要更多的肝——更多的——更多的、更多的肝——

她閉上雙眸。

時間。

看來,時間到了。

一旁的信妖還在聒噪著:「是這泥鰍不識相。」

它推卸責任,張開身軀,陪着笑靠過來。

「你瞧,我老早把失蹤的男人的姓名,跟消失的地方都記住了。」

紙張上浮現字跡,一行就是一個失蹤的男人。

黑龍斂下怒氣,狠瞪了信妖一眼,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開口。

「我在城內外都搜尋過了,完全找不到那些男人。」

他來回找了幾趟,還派出水族搜索,卻都徒勞無功。

「連你都找不着?」

她睜開雙眸,喝着桂花露,長睫低垂,像是在數着淺盅里的桂花,總共有多少朵。

「藏得可真夠隱密。」她低語着。

信妖就怕沒機會落井下石,趁此良機,湊在一旁聒噪:「那是他無能,身為龍神,也不過爾爾,實在有夠丟臉。」

長睫輕掀,盈亮的水眸望向信妖。

「他找不到,難道你就找得到?」她問。

信妖笑瞇瞇的。

「我雖然找不到,但是我知道,不管那些男人被藏得多隱密,您一定能找到。」

它儘力露出無限崇拜的表情。

姑娘淺淺一笑,擱下淺盅,小手輕揮,一個捲軸就無聲的從暗處漂浮到她面前,系帶自動解開,捲軸攤平在半空中,上頭繪著硯城的地圖,每棟建築、每條街道,在月空下一覽無遺。

原本是平面的地圖,展開后就產生變化,屋宇高凸,水渠下陷,很快的就變為立體,完全按照硯城的比例縮小,沒有一處遺漏。

「這是你找的範圍。」她說道。

黑龍的額角,青筋隱隱抽動,咬牙切齒的問:「你是嫌我找得不夠仔細嗎?」

「不,是你找的方式錯誤。」

她搖了搖頭,白嫩的小手,在地圖上輕輕拂過,掀起一張透明的薄膜,建築、水果、水渠、道路都還在原處,顏色卻變得不同。

「先前蝴蝶來借過,各色綉線,代表各種人與非人所走的路徑,是空間的形態。而這張地圖,顯示的是時間。」

透明的薄膜平順卷開,每一張薄膜,代表着一個時辰的變化。

從第一道曙光升起,到最後一抹夜色消逝,都在她的指尖翻動而過。

翻到了第九層,在薄膜與薄膜間,城中的某間建築,突然消失不見,空白處充盈著濃濃黑霧。

「應該就是在這兒了。」

她按住地圖,雙手往不同方向揮展,地圖驀地變地巨大。她又重複了幾次,直到飄着黑霧的空白處,大得像一座平面的門,足以讓人輕易穿過。

「要一起過來嗎?」她問。

「那還用說,我誓死追隨您。」

信妖哪肯放過展現忠誠的機會,沒有多問一句,搶著就沖入黑霧。

「你呢?」

她微笑轉頭,雙眸望着黑龍,彷彿他真的有選擇的餘地。

黑龍懶得回答,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徑自踏入黑霧。

月色下、桂花旁,她的綢衣輕舞,繡鞋在地上輕點,來到黑霧之上,緩緩的沉沒入內。

破爛的舊屋裏,屍首到處堆棧。

每一具屍首都被開膛剖肚,沒有了肝臟,鮮血凝聚在屋內,無法流出去,使得積血已經深達半尺,被丟在底下的屍首,就浸泡在血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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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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