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順利入關,心無旁騖地直奔出口。他的爸爸在病床上等着他,他已經在回國手續和回程飛機上耗去太多時間,現在他必須抓緊分分秒秒趕回老家――一別六年的老家。他心裏默念著姑姑的吩咐:國內建設日新月異,別怕,出機場找輛計程車,一定找黃色的強生或者綠色的大眾,如此這般地談價……

柳鈞膚色黝黑,身形矯健,動作敏捷,唯一的行李是塞得鼓鼓囊囊的一隻雙肩包,看上去更像一個旅行者。

磕磕碰碰地穿過一條迎客的人和拉客的人讓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柳鈞聽到一個有點猶疑的聲音,「柳鈞?請問是柳鈞嗎?」柳鈞順聲音找去,見叫他的是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男子,一張白皙的臉上架一副黑色細框眼鏡。柳鈞一時記不起他在國內有這麼個儒雅瀟灑的熟人,他的朋友,用他媽媽的話說,都是野人。「我是,請問你……」

「我是錢宏明。」錢宏明沒有一句廢話,只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姿勢。但他一點沒忘捕捉柳鈞眼裏的複雜神色,他今天來這兒也是滿心複雜,不知道如何面對柳鈞,因此,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以不變應萬變。

柳鈞啞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這個氣質出眾的人真是當年帶泥土豆一樣的錢宏明?他試圖從已經領路走在前面的背影里找出過去熟悉的影子,可是沒有,似乎連錢宏明的身高和體重都已經迥異於過往。可是他心裏分明又認定這就是錢宏明,那個從小學一起跳級,一起佔領年級成績榜前五,一起升級重點初中、高中,住校是上下鋪,曾經親如兄弟,又在出國前玩命打上最後一架、彼此揚言恩斷義絕的錢宏明。他竟然認不出錢宏明,或者說,錢宏明才是變化日新月異,渾身煥然一新。六年,時光荏苒。

走在前面的錢宏明也是一臉繃緊,他應該已是多年從商,長袖善舞,可他今天難以面對顯得陌生的柳鈞,尤其是兩人之間曾有那麼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他心中絕無底氣。但是他深呼吸,有意快步搶在前面不斷地背着柳鈞深呼吸,眼看走到空曠處,他倏然止步,竭力鎮定地道:「我今天剛好在上海出差,猜你應該是這個航班……」說着,他艱難地伸出右手。他等待着被天之驕子脾氣火爆直接的柳鈞拒絕。

柳鈞的臉皮微微顫動,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伸手出去,迎住錢宏明的手,六年之後,兩人的手又握在一起。「謝謝你特意來上海接我。我爸情況怎麼樣?」

錢宏明看着一黑一白兩隻就像象徵亞非大團結的手,輕咳一聲掩飾被柳鈞識破的尷尬,「你爸已經被搶救過來,目前已無大礙,看起來也不大會影響以後生活。醫生說,是你回來的消息激病人強烈的求生**。」

柳鈞心中終於落下大石。他欲言又止,很知道錢宏明如此了解情況意味着什麼,現在換成是他深呼吸。可是,既然已經回來,還追究那些做什麼。「謝謝,謝謝你們幫着照顧我爸。這樣……我放心了。」

錢宏明無聲瞥上一眼,借抽回手拉開桑塔納2ooo車門迴避話題。安頓好行李,才道:「你一路幸苦,休息會兒,這一路還很長,不過已經有一段是高公路了,晚上就可以到。後座正好有飲料麵包,如果餓了,請自己拿。」

柳鈞憑過去對錢宏明的認識,他相信,後座的麵包絕不是正好存在,就像錢宏明不是正好在上海出差才會拐過來接他一趟,這一切都是錢宏明一貫的細心。但他已經不會如過去那樣嘻嘻哈哈地揭穿,過去,意味着歷史,歷史不可能被複制。而且,有那麼多的過去,他不願意去面對,去揭開。

車窗外面,是五光十色的上海。「宏明,你在做什麼,結婚沒有?」

「我結婚了,去年結的,是大學同學。我畢業后一直在進出口公司混著。你呢?有沒有做你理想中的工程師?」錢宏明一手摸出名片,遞了過去。

「我有一個女友,德國本土人,美麗性感,我們非常相愛。我正在實現從小的理想,現在是seniorengineer。德國男孩從小玩榔頭改錐,幸好,我從小拿金工車間當客廳,我沒給華人丟臉。你的進出口有沒有受金融風暴影響?」柳鈞說着看錢宏明的名片,見上面寫的是工藝品進出口公司出口二部經理。「呀,你把你的計算機專業全丟了?」

錢宏明細細感受着柳鈞一如既往的驕傲和直爽,同時鬱悶柳鈞沒提一句他得來不易的經理頭銜,和他駕駛的專車。他口是心非地道:「是啊,生計面前,什麼都可以……」他忽然意識到這話不能說出,尤其是不能在柳鈞面前提起,他硬是將「拋棄」兩個字吞下,「呵,我們公司主要出口歐美,那邊的市場幾乎沒太大影響。聽說歐洲那邊玻璃天花板現象很嚴重,看起來你混得比想像中好。不過升管理職位的時候會不會受影響?」

「我只需做好我的技術,管理好我的組員,不需要想什麼玻璃天花板。或者我資歷還淺。你能告訴我爸具體病情嗎?」

兩人一路小心翼翼地說話,盡量不去接觸那條橫亘在之間的傷疤,再無小時候的放肆。柳鈞最初還好奇地打量著沿路的欣欣向榮,但一會兒就倦了,連日的擔憂和為簽證奔波勞累,飛機上蜷縮多時的疲累,和爸爸康復的好消息,還有錢宏明平穩的行駛,他開始似醒非醒。可是他意識里卻是為六年來第一次回國激動着,為出來時候看到那麼多東方人的臉激動着,還有,為第一個遇到的熟人竟是錢宏明而激動着。他放下車椅靜靜抱胸而卧,腦袋裏卻開始不斷閃回過去的一個個片段,他以為他已經忘記得很好,沒想到畫面卻是那麼清晰。

錢宏明看看安靜下來的柳鈞,彷彿能聽得到柳鈞均勻的呼吸。他不由得輕輕自言自語,「你終於也成熟了。」他再看看自己放在漆黑方向盤上的手,這雙手保養良好,皮膚清潔白皙,指甲紅潤光澤,顯然不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反觀柳鈞的,錢宏明在停車等候時候特意仔細觀察,那雙號稱彈鋼琴的手看上去是如此粗糙,甚而骨節粗大。他微笑了,放棄專業又怎麼了,他還放棄保送研究生呢,可是他掙回完全屬於自己的天下。他迅脫穎而出提增出口業務量,迅在公司奠定自己的地位,迅從公司宿舍跳到豪華裝修的三室一廳,迅擁有自己的車子並從夏利換為嶄新上市的桑塔納2ooo,他讓女友多年如一日地拿崇敬的眼光仰視他,讓她無悔跟着他來沿海展,一直到把她變為他的妻子。他根本不計較柳鈞今天的相見不識,他反而喜歡,這說明他已經脫胎換骨。有什麼,比六年不遇老兄弟的相見不識更能說明問題的呢?

錢宏明的心兒在歡唱。但他沒將得意形於色,他細心地調高了一些車廂里的溫度,免得大大咧咧的柳鈞着涼。柳鈞現在是製造業達的德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錢宏明心算一下國內從研究生畢業升高工所需的時間,他不知道德國的工程師考核體系如何,應該是更嚴格吧。看起來柳鈞一個人在德國打拚也混得很出色,無愧這一副好腦袋。雖然兩人曾毒誓從此恩斷義絕,可那時候都是孩子,算不得數。錢宏明很清晰地看見自己的內心,他在為舊日的好友深深地驕傲。今日不辭辛勞驅車五個小時來上海機場迎接柳鈞,看似受姐姐所迫,其實,又何嘗不是他的半推半就?看今天見面的樣子,柳鈞不再與他水火不容,是柳鈞成熟了吧。不管是什麼原因,也不管柳鈞心裏怎麼想,他希望兩人恢復邦交,即使只是面子上的邦交。他在這世上誰也不欠,只欠姐姐和柳鈞。他希望能有機會償還心中愧意,他會說到做到,他已非過去一無所有的小男孩,他現在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前文《大江東去》的最後一段是:

這段路不短,夕陽西下,他們拖着長長的身影,走得殘兵敗將一般,都眼巴巴看着平地里的村落,希望最近的一幢房子就是楊巡老宅。梁思申等一輛晚歸摩托從他們身邊經過,忽然對宋運輝道:「我有些明白楊巡的性格了。」

宋運輝道:「我一直理解他,可有時又愛又恨。如果不是你們合作的事,我對他的欣賞可能會更多一些。」

梁思申點頭,「他那麼小時候,挑貨物從這邊走出去做生意,即使只是才走我們進來的這一程,那得多少狠心才走得出這重重山巒。那樣的狠心……今天我自己走過才知道。」

宋運輝道:「小楊肩上有一大家子等著吃飯的嘴。」

梁思申沉默,心中的某一塊開始隱隱鬆動。

當四個人在來過一次的宋運輝帶領下終於來到楊巡家老宅面前時,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家家戶戶的門窗透出深深淺淺的燈光。

宋運輝拉住妻子和女兒,對着空無一人卻滿是柴垛的院子,對着敞開的門,和門裏傳出的孩子叫鬧聲,靜默了一下,聲音略略提高,喊了聲:「大哥,我來了。」

他看到雷東寶瘦得走形的身子迅出現在門口,背着光,卻還是挺拔如鐵塔。

他忽然想到梁思申在小雷家村口說的那些話,大哥現在也懂得更多了吧。既然懂得更多,不管以後大哥再掀轟轟烈烈,還是從此泯然眾人,應該都是屬於大哥雷東寶更好的選擇。

一絲清涼的山風突破炎夏的悶熱,送熱烈擁抱在一起的人們進去房間。

外面,群星在天幕運轉,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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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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