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晉南黃河北岸中條山山區附近,日軍五十匹馬隊浩蕩奔來,一匹馬上五花大綁着一個身穿西裝的中國男人,此人正是那個能交代有價值情報的漢奸陸鳴。陸鳴曾是軍統資深特務,后被日軍俘虜,降敵。陸鳴身旁是指揮馬隊前進的日軍大佐。

馬蹄騰起黃沙塵土一片。黃沙塵土中,一支經過偽裝枯枝般的狙擊步槍槍管慢慢抬起,瞄準鏡后是那雙凌厲的眼睛,不再有四年前的玩世不恭,不再稚氣,多了憤怒和仇恨。

這個一身偽裝服的職業軍人,相貌改變並不大,唯有眼神顯得超出年齡的成熟,那張臉顯然很久沒有笑過,肌肉略顯僵硬。

國讎家恨,徹底改變了龍紹欽,他像一頭潛伏的狼,惡狠狠地盯着眼前的獵物。他槍上的瞄準鏡慢慢移動,鏡內是日軍大佐緊握在手的那把指揮刀。龍紹欽調整標尺,測量距離,抓起一把塵土,輕抬,再鬆手,緊盯着北風吹過。塵土飛揚,龍紹欽盯着風中飄浮的塵土。

跟着來的士兵眼巴巴看着龍紹欽,又互相看看,莫名其妙,覺得這位年輕長官實在有點裝神弄鬼。

龍紹欽伏身,扣動扳機。扣動扳機的瞬間,他定定地看着瞄準鏡中大佐的頭部,身體一動不動,眼神冷漠如冰。子彈呼嘯而去,準確擊中大佐頭部。大佐應聲栽下馬背。大佐倒下的瞬間,龍紹欽迅速滾開。他轉移陣地,同時拉槍栓退子彈殼,子彈上膛,立刻卧到,再舉槍,一槍擊中陸鳴旁邊另一名日軍士兵。

龍紹欽整個動作連貫流暢,在他的帶動下,士兵們士氣大振。隨着龍紹欽槍聲再響,手下一齊開槍。

日軍隊形大亂,陸鳴的馬跑向另外一個方向,龍紹欽拎起槍起身就追。龍紹欽身手矯捷,槍法如神,如入無人之地。

這邊機槍手子彈打光,吼著:「子彈!」一旁年輕的裝彈手回身拿機槍子彈,一抬頭愣住,身後黑壓壓一片日本士兵端著槍逼過來,人數至少是龍紹欽帶來士兵的兩倍以上。

裝彈手瞪大眼睛,下意識直起身。他剛想張嘴,日軍機槍手一串子彈射來,年輕的士兵來不及哼一聲,身體後仰,倒了下去。

埋伏的士兵們被包抄過來的日軍團團圍困住。

龍紹欽一槍擊斃陸鳴騎着的馬匹,他滾落在地。龍紹欽上前揪住陸鳴,抓起來往回跑。遠遠見一群日軍包圍了他們的埋伏地點,只聽日軍槍聲,聽不到國軍還擊。龍紹欽大驚,將受傷的陸鳴推到草叢中,喝道:「不想死就別動!」

龍紹欽拎槍衝進包圍圈,不禁驚呆了。自己帶來的士兵幾乎全部陣亡,屍橫滿地,其中一名小兵顯然受了重傷,倒在地上,身體扭曲著呻吟著。他一見龍紹欽,本能咧開嘴,似笑非笑,可憐巴巴呻吟著:「長官,救我,疼……」

身後鬼子的子彈不斷襲來,龍紹欽冷著臉,避著槍林彈雨,艱難地拖着小兵前行。沒走幾步,小兵疼得走不動,停下來哭。

龍紹欽拽他,死活拽不動,怒吼道:「快走!」小兵傷心地哭着:「長官救我,疼死了,我不想死。」龍紹欽一手攙著小戰士,一手持槍射擊,終於衝到陸鳴藏身的草叢附近。他沮喪地發現陸鳴傷勢嚴重,失血過多,處在暈厥狀態。

龍紹欽一手拖一個,根本用不了槍,才走幾步,就被日軍發現,日軍嚎叫着衝過來。小兵似乎傷勢更重了,骨頭全沒了似的,只剩一具軟塌塌的皮囊,一個勁往下垂。

龍紹欽沒有時間了,他咬咬牙,放下呻吟著的小兵,語速很快地說:「你躲一下,我待會兒回來救你!」小兵愣住,他和他都知道,他不會再回來。

小兵本來渙散的目光一下攫住龍紹欽,目光如炬,燃燒着驚慌和恐懼。他支撐著站起來,死死抓住龍紹欽的手,聲音嘶啞:「長官,我能走!我不疼了!別丟下我!」

小兵雙手冰涼,像雞爪子似的死死扣住龍紹欽的手。眼看日軍就要過來,龍紹欽心一狠,甩掉小兵的手,小兵摔倒。龍紹欽轉身要走,小兵拚命抱住龍紹欽的腿,做最後的掙扎。

「我不想死,長官!我要回家,我要見我娘,長官我求你,我求求你。」

龍紹欽什麼也沒想,也不敢想,再拖延下去,等待他的將是死亡。他攙起陸鳴,轉身就跑。小兵臉朝下,貼著泥土,剛才他還那麼有勁,現在卻像被截成兩段的蚯蚓。他半睜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意識模糊,嘴巴卻不停嚅動着:「長官,讓我回家,我不疼了,我要見我娘……娘……」

龍紹欽攙着陸鳴,藏身到一個隱蔽山溝里,迅速俯身於乾草枯枝中,幾名日軍從外面跑過。龍紹欽緊貼溝底,聽腳步聲遠去,慢慢將槍伸出。透過瞄準鏡,他看到小兵被日軍包圍住,兩把刺刀將他挑翻過身。小兵軟綿綿的,完全失去抵抗能力,腰間的手榴彈根本無力舉起,也喊不出話。他面朝龍紹欽方向,滿臉泥巴,張著嘴,嘴唇不停嚅動着,沒有聲音,即使有,龍紹欽也聽不見。他生命最後一刻想說的話,龍紹欽知道。

幾名日軍獰笑着,將小兵團團圍住,數把刺刀一起舉起,亮晃晃的閃著寒光。小兵茫然的眼睛看着龍紹欽方向,眼睛裏是殘存求生的意識。

刺刀落下之前,龍紹欽手指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而過,擊中小兵腰間的手榴彈。手榴彈爆炸的時候,龍紹欽覺得炸的是自己的腦子、身體,他覺得自己四分五裂,再也不完整了。

龍紹欽拽起陸鳴,背到身上,瘋狂地跑着。身後子彈擦耳而過。龍紹欽覺得自己越跑越慢,終於雙腳一軟,一個踉蹌摔倒。倒下的一瞬,他突然能理解小兵的貪戀,原來倒下去是那麼舒服,那麼甜美。

倒下去的陸鳴頭碰石頭,發出可怕的咔嚓聲。

龍紹欽一驚,他知道那可怕的聲音是從脖子深處傳出來的。龍紹欽感到一陣絕望,他跪在地上,攙起陸鳴,陸鳴一動不動。龍紹欽絕望地用雙手拍打陸鳴的臉。他的手是那麼無力,就是這雙手,剛剛捨棄了一條可憐的小生命,硬是把一個活人推向鬼門關。現在絕不可能將一個死人救活。除了扣動扳機,他的一雙手毫無用處。

龍紹欽瘋了一般猛晃陸鳴,仍無動靜。他癱倒在地,失魂落魄。

林子另一邊,八路軍太岳軍分區獨立團偵察連長洪大春率一個班左右戰士撤退,大春綳著臉一句話不說,手下七嘴八舌。

略顯剽悍的老兵李大刀道:「全被打光了……」二勇插嘴:「中央軍就是不經打!」大刀碰一下二勇,兩人看大春臉色,都不敢說話了。

只聽一陣腳步聲,大春揮一下手,戰士們立刻拉開陣形,埋伏起來。隨着急促腳步聲,一身血染國軍軍服的龍紹欽持槍奔出,他實在是太累了,那麼累,他居然還在跑。

大春一見是國軍,起身打招呼:「段旅的吧?前邊什麼情況?」

龍紹欽眼神空洞,面無表情,一聲不吭,根本看不見身邊這些人。他強撐著自己大踏步走着,與大春擦肩而過。大春回頭一把揪住龍紹欽,碰著了他那桿從不離身的狙擊步槍。

龍紹欽身心俱疲,可是長期訓練的職業本能使他超強敏感,幾乎在大春碰觸龍紹欽同時,他的槍刷地順在手上,子彈上膛,槍口對準大春。幾個動作瞬間完成,大春還沒來得及反應,腦袋已經被龍紹欽步槍頂住。

大春手下動作也相當迅速,幾個人嘩啦一聲散開來,將龍紹欽團團圍住,十來支槍通通對準龍紹欽,一起吼著:「幹什麼你!放下槍!」

龍紹欽槍仍是抵著大春頭部,僵在那裏,面無表情。大春看出龍紹欽情緒失常,氣不得惱不得,對手下喝道:「都放下槍!」

戰士們不放槍,大刀喝道:「小白臉先放下!」

龍紹欽一動不動。大春暴喝一聲:「放下!」戰士們端著槍退下,人人眼中怒火中燒。大春不動,故作一臉輕鬆,笑道:「你段旅哪部分的,我沒見過你啊?」

龍紹欽將槍慢慢收回,緩緩偏過頭,看大春一眼,仍是麻木冰冷的眼神,但眼神深處透著喪心病狂,大春不由一愣。龍紹欽掉頭離去。

大刀等端起槍要追,大春疲憊地說:「算了。」二勇氣急敗壞地說:「連長,這小子都屙你頭上啦!」大春像沒聽見一樣,腦子走着神。一旁大刀哼一聲:「連長能讓這狗日的小白臉欺負了?連長是可憐他,你沒看他那操性?喪家犬一樣,肯定是個雛兒,沒見過流血。」

旁邊一個士兵手指腦袋:「這地方受刺激了,傻掉了。」二勇等幾個士兵附和著:「就是,瘋狗一條!逮誰咬誰!不識好歹!」

大春卻像沒聽見大家說話一樣,仍然看着龍紹欽離開的方向,痴獃呆的。

小特務張桅跌跌撞撞跑進會議廳,臉色蒼白,神情緊張。段旅長似乎已經料到結果,面色難看。張桅一板一眼地報告著:「報告旅長,參謀長,我們的人……被鬼子打了反伏擊,全體陣亡。」

段旅長一言不發。文軒大驚:「陸鳴呢?」

「也死了。」

段旅長悶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龍紹欽怎麼樣?」張桅搖了搖頭。文軒喃喃自語:「怎麼會……」張桅走近一步說:「我們已經抓了三名漢奸嫌疑,正在審問。」

文軒猛地轉過臉,表情冷酷。段旅長看着他離開的背影,要說什麼,只是嘆了口氣。段旅長不吭聲,他在琢磨他的部下,那個有着狼眼神的少年,不會那麼輕易就倒下。

龍紹欽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裏,一切憑本能,兩條腿把他拖到哪兒,就到哪兒。他們說他像狼也好,狗也好,就是不像人。他覺得自己不像人,身邊的人也不像人了。

他有多久沒和人交談過了?他有多久沒想過這個問題?

龍紹欽突然瞎了,他眼睛越睜越大,卻什麼也看不見,迎面來人他沒意識到,和對方撞個滿懷。兩人都愣生生站住,瞪着彼此。

龍紹欽一身血跡斑斑的軍裝,沒有帽子,手裏攥著那支狙擊槍,表情獃滯。文軒見是龍紹欽,疑懼道:「你還活着?」龍紹欽看着文軒那張臉,沒有反應,茫然地邁步要走。

文軒擋住,厲聲問:「陸鳴呢?」

「死了。」

「其他人呢?」文軒聲音歇斯底里,他在遷怒他,懷疑他。要是被他認定為漢奸,他格殺勿論。龍紹欽死氣沉沉地回答:「全部戰死。」

文軒緊盯着龍紹欽,聲音突然平靜下來:「可你活着?」龍紹欽一愣,迎著文軒的目光,他想回答卻回答不了。

段旅長聞訊趕來,關心地問:「受傷了,嚴重嗎?」龍紹欽仍是要死不活地答:「沒有。」文軒背對着段旅長說:「旅長,我要跟這個人談話。」

段旅長繞到文軒面前,提醒說:「參謀長,你還有事情要處理。」話音未落,果然遠處有人喊:「參謀長,電話。」文軒離開后,段旅長面對龍紹欽,聲音盡量放緩:「你寫個報告,把情況講清楚。」

龍紹欽一動不動。他這種精神狀態段旅長太熟悉了,他的兵回來以後大部分都是這種死樣子,他也總是這樣安慰他們,他自認是個體恤士兵的好長官。令他詫異的是,龍紹欽態度堅定地請求退役。一個與日本人有着血海深仇的神槍手,在關鍵時刻,居然要求退役,他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農家小院裏,大春和幾個戰士擠一條炕,戰士們都睡了。大春左翻右翻像烙大餅,不留神一屁股將酣睡的二勇撞下炕去。二勇蜷在地上哼唧:「娘啊,下雪了吧?」

大春伸手拽起二勇,拍拍他:「夢裏喊娘,你幾歲了?」二勇醒過來,瞪大眼睛看着大春:「連長,你這老晚不睡覺,琢磨啥呢?」一邊的大刀早被吵醒,歪著嘴壞笑:「有心事了唄,想我嫂子呢!」「想你個?!」

大春一骨碌坐起來,皺眉頭:「小白臉拿的到底啥槍,那麼神。」大刀泄了氣:「大老晚不睡覺跟這兒鬧貓,不想娘們兒想小白臉,你到底是什麼情況呀?」

大春認真地問:「你們看清楚他那槍沒有?有點像三八大蓋,可槍管長那麼一截,槍管上還有個望遠鏡一樣的小鏡子。」大春說着眼睛直發光,二勇已然昏昏入睡。大刀打着哈欠:「連長啊,不合適啊,咋像羨慕人家漂亮媳婦一樣呢。」

大春瞪眼:「就知道娘們兒,瞧你們那點兒出息!老子非整來那條槍不可!」

二勇發出沉沉的鼾聲,大刀磨著牙,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沒人搭理大春,他發了一會兒呆,躺倒睡覺。

八路軍林團團部氣氛緊張,林團長與政委、參謀長等徹夜交談戰情。

如果說段旅長是那種典型的西方軍校畢業的職業軍官,講究范兒,打仗猛如虎,平時也威風凜凜,有不怒之威的虎威;林團長則是位幽默詼諧,一點沒有官架子的老革命,和手下經常是沒大沒小,非常有親和力。

林團長看着地圖說:「日軍對中條山地區冬季攻勢剛結束就準備發動春季攻勢,這次鬼子新增一個旅團,主戰場就在這一帶,段旅壓力很大啊。」

「中條山地理位置太重要,有中國軍隊在,鬼子就過不了黃河,鬼子是一定要拿下它的。」李政委道。

「總部首長意見是要我們儘可能配合段旅,打退鬼子這次進攻。」

「唇亡齒寒,一旦鬼子打掉中央軍,對我根據地非常不利。」

「聽說段之凡這個人挺能打的。」

林團長沉吟道:「段之凡我有一些了解,抗戰初期我們見過面。此人參加過北伐,據說還到美國西點軍校受過訓,民族正義感很強,衛立煌很信任他。雖然他們新調防到此,但聽接觸過他的同志講,他對我黨我軍是持友善態度的,我想合作起來應該問題不大。」

李政委皺眉頭:「也不能大意,聽說老蔣對衛立煌與八路軍接觸密切非常不滿,衛立煌身邊都是軍統的人。堂堂第一戰區長官行動都不那麼自由,這小旅長恐怕在與我們合作問題上也會有顧慮的。」

林團長還未再開口,大春闖了進來,一路嚷嚷:「團長,團長!」

林團長不動聲色地看着大春。李政委和趙參謀長對大春的沒規矩沒紀律有些反感,也都停了下來。大春對李趙二人視若無睹,一屁股坐到林團長面前,興奮地說:「火燒屁股啦,團長!我打了個請戰報告!」

「放桌上吧,呆會兒看。」

大春驚訝地說:「你看我大字才識幾個,我哪會寫啊?」

大春是紅小鬼出身,年紀與龍紹欽相仿,軍齡卻已十年,參加過長征,老兵油子,林團頭號射手。大春和長自己十來歲的林團長在一起,更像哥倆,嬉笑怒罵,無話不說。李政委受不了說:「洪大春同志參加革命多少年了,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大春嬉皮笑臉:「我不是不會寫字,就是寫得不如說得精彩。」

李政委皺眉頭看看林團長。林團長虎下了臉,大春看着林團長的臉色,裝委屈說:「團長,不讓我說嗎?」林團長不耐煩催道:「你快說!」大春正色地說:「我打算去摸鬼子聯隊部。」

還沒等林團長回答,李政委瞪着大春問:「又搞什麼名堂啊!現在大野聯隊準備打段旅,我團正在商議如何協同段旅作戰,你摸什麼聯隊部!添亂!胡鬧!」

大春心花怒放,手舞足蹈:「太默契了!這就是協同作戰方式嘛!大野聯隊忙着進攻段旅,聯隊內部空虛,我摸進去,打他個措手不及,搗他老巢……」

李政委鼻子快氣歪了,林團長趕緊打斷大春:「你到底想什麼鬼花頭?」

大春樂而不答。林團長又問:「又惦記上什麼了?」

大春沖着林團豎起大拇指:「還是你了解我!我就想要那小子那種槍,真是神了。唉喲團長,你要看一眼也准得愛上它。唉,真他媽想弄一桿,想得我睡不着吃不香。」

大春跟林團長糾纏着要摸鬼子老窩,林團長綳起臉說:「團里有重要任務給你!」大春笑嘻嘻說:「不耽誤執行任務啊。」林團長假裝惱了,命令大春回去睡覺。這時,一個參謀進來報告:「團長,段旅送來的彈藥槍支和小鋼炮都到了。」

林團長點點頭:「分配給連隊。」

大春跟在參謀屁股後面,把人送出了門,還一個勁張望,他轉過身對林團長納悶地說:「段旅不停挨打,又不富餘,怎麼突然變大方了,不安好心吧?」

林團長若有所思地盯着大春,大春試探著說:「他們要我們出人?」林團長點點頭。大春一想起那張蒼白的、喪心病狂的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是要他和「殭屍」並肩作戰吶?

此時那張蒼白無血色的殭屍臉,在昏黃的燈光下略顯柔和,像是終於有了生氣,活了過來。龍紹欽筆直站立,面無表情。文軒坐在桌后,像觀察動物似的觀察着他。文軒淡然:「你可以坐下。」

龍紹欽不動。文軒拋開手中檔案,抬頭看龍紹欽,目光犀利地問:「你什麼時候意識到被日軍打了反伏擊?」

「戰鬥打響之後。」

「你在德國軍校主攻狙擊項目?」

「是。」

「聽說你不止一次,率隊執行任務只一個人回來?」

龍紹欽警覺地看着文軒,問他是什麼意思。文軒反問,以他的戰場經驗和狙擊手的直覺,他怎麼可能沒有意識到身邊有危險!龍紹欽冷言冷語說,情報有誤。文軒緊接着逼問,為什麼沒及時察覺敵情?

龍紹欽覺得文軒這是在挖陷阱,便一言不發,靜觀其變。文軒死死盯住龍紹欽,想從他眼神里找到掩飾的破綻。兩人就這麼對峙著。

文軒打破沉默,壓着怒火冷冷地道:「你明知道陸鳴有多重要,重慶方面一直盯着他,你讓他死了。你帶去一個排,三十幾名弟兄,三十幾條人命,你讓他們死了。我現在只是一般性了解情況,若在軍事法庭上,你要面對的可不止這些。」

龍紹欽牙根緊咬,眼裏充滿絕望。

在處理龍紹欽的問題上,段旅長和文軒產生了分歧。

文軒雖是段旅參謀長,但整個旅部都知道他與段旅長關係並不密切。只有段旅長心知肚明,文軒還有另一層特殊身份——軍統特務,他是最高軍事當局派來監視這些非嫡系部隊的。二人彼此的不滿早已日積月累。段旅長了解文軒的家事,了解他的父母、嫂子、妹妹是怎麼死在南京的,但他仍看不慣文軒為人做事偏激。

「馬上就要開戰,我旅傷情嚴重,能帶兵上前線的軍官更是難得。這麼隨便就把一名優秀軍官關起來,這是自己挖自己的牆腳,拆自己的台!」

「他除了打槍好,哪裏優秀?他回國一年,在第三第六戰區服役,每一處都呆不上半年,所有長官評語都是不服從命令、不聽指揮、狂妄自大、桀驁不馴。」

段旅長沉默。文軒加重說服語氣:「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有通敵嫌疑。此次任務是絕密的,怎麼會遭遇反伏擊?有人向敵人通報了我軍情況!我們查過了,陸鳴不是被子彈擊斃的,是被摔死的!」

段旅長驚訝地問:「你怎麼能判斷龍紹欽通敵?」文軒冷笑:「他是最大嫌疑人,也是唯一嫌疑人。只有他一個人活着!」段旅長受不了這種冷笑:「請你冷靜,如果陸鳴是龍紹欽所殺,要有證據。你我都是上過戰場的人,那種惡劣局面就算全部陣亡也是常事,能活着突出重圍,足以說明他有過人的戰場生存能力!」

文軒冷冷地說:「或許他用別人命換自己苟且偷生?」段旅長義正詞嚴地說:「請文參謀長不要捕風捉影!」文軒面無表情威脅道:「我要向重慶方面報告。」

「請便,行動從明天早晨開始。」

文軒瞪了段旅長好一會兒,猛地將手中文件摔到桌上,憤怒轉身。段旅長拿起龍紹欽檔案,對着文軒的背影慢悠悠說:「文參謀長,請記住,這個旅我是旅長。」文軒頭也沒回地離去。

黑夜裏,文軒在營區轉悠。他一雙眼紅了,眼裏面是血,人血,父母姐妹的血,漢奸的血。他覺得渾身陰冷潮濕。他忘不了自己在長江里活過來的那一刻,那個夜晚,他的命是黑色的,沒有生命的江水借給他的,他本該是又一具浮屍。

突然,一輛吉普車駛入營區,輕巧地停在他面前。一個女人身着筆挺的軍服風塵僕僕跳下車,沖他莞爾一笑。文軒愣了一下:「怎麼提前回來了,有車接嗎?」

「有順路車,就回來了。」

情報部郭參謀迎面笑道:「科長,不,文夫人來啦?」文夫人禮貌微笑着朝郭參謀點點頭,又回過頭來,擔心地看着文軒:「你眼好紅,又發脾氣了?」她的聲音清脆、溫柔,即便是責怪,也那麼好聽。

文軒拉住妻子的手,她的手腕冰涼纖細。他將妻子拉過去,頭埋在她懷裏,渾身哆嗦……文軒妻子呆住,不敢動。郭參謀趕緊識趣地離開。

他們結婚一年,生了一個孩子,死了。她一出差就是幾個月,雖是夫妻,二人卻很難見面。文軒比妻子大六歲,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還在上大學。他發展她成為軍統的人,她嫁給了他。

妻子冰冷的身體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他嚇了一跳,看她咬着嘴唇,眼裏儘是恐懼。文軒關切地問:「怎麼了?」

「沒……」她臉色慘白,神思恍惚。他順着她恐懼的眼神看過去,除了幾個年輕的士兵,什麼也沒有。文軒難得露出笑臉,摸摸她:「嚇成這樣,看見鬼了?」

「是啊,看見你笑,見鬼了……」

她看見的是龍紹欽,四年前那場血案后,她再也沒有見過龍紹欽,不知他是死是活。她做夢也沒想到,初戀情人竟然這樣出現。她沒有一點心理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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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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