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段旅長力排眾議,任命龍紹欽為中尉參謀,並要交代給他一項新任務。出乎意料,龍紹欽又驚又氣,斷然拒絕。段旅長瞥了龍紹欽一眼,舉起桌上一張紙撕成幾片,淡然道:「你的報告我看過了,純屬扯淡。」

龍紹欽冷靜地說:「不是扯淡,我要退役,哪怕是上軍事法庭也行。」段旅長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怒喝:「我明天就要打大仗!你他媽這關口想走!想進監獄躲戰爭?門兒都沒有!」

「長官,你不能讓一個病人帶兵打仗。」

段旅長氣得臉都綠了:「你有什麼病?」龍紹欽痛苦地拍拍胸口,又拍著腦袋:「我這兒有病,這兒也有病!」「又不是啞巴,比畫什麼呀。」段旅長心想自己才是真病,而且病得很嚴重,如果可以,他真想第一個告老還鄉。

「我不是當兵的料!我現在精神崩潰,神經錯亂,我……我瘋了!」段旅長走到龍紹欽跟前,嚴肅地說:「你沒瘋!你什麼病我很清楚,老子也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多上幾次戰場,血見得多了,都會過去!」

龍紹欽喃喃重複著:「不,我不去,我要走……」「你必須去!」段旅長壓低聲音威脅說,「我告訴你,我現在手裏沒人,你走不了。你要走就是逃兵,就地正法!」龍紹欽眼神突然瘋狂起來:「你不知道我都幹了什麼,我親手……」段旅長一聲暴喝:「你給我閉嘴!」

龍紹欽呆住。段旅長聲音很沉:「忘了它!甩掉那些包袱,睡一覺,明天一早出發。你這次任務很明確,明天旅部主力要進行大規模戰略轉移打反擊。你帶兩個班,狙擊敵人先頭部隊,為主力轉移爭取時間。你要堅持至少十二個小時,一步也不能退後……」

龍紹欽一句也聽不進了,他背後傳來年輕的歌聲、笑聲。他以為自己幻聽,緩緩轉過臉,他看到窗外那些年輕的,滿是稚嫩的面孔。

旅部院內聚集著幾十名新兵,這批新兵都很年輕,有農民子弟,也有學生,那種被強征來的新兵就比較蔫,縮到角落,眼巴巴看着老兵和長官們。引人注目的是十來個學生兵,他們聚在一起,表情異常興奮。

一名值勤軍官過來,拿着花名冊,喝令集合。新兵們像小鴨子一樣吧嗒吧嗒湊到一起,動作笨拙。

「聽我命令,點到名字的立刻準備,跟隨旅部龍紹欽長官執行重要任務。」

那些被拉壯丁的新兵沒反應,但學生兵們都踴躍上前,積極嚷嚷着:「長官,長官,我報名,我去吧……」

龍紹欽猛地回頭,瞪着段旅長,他看到的是旅長蒼老疲憊的神情。

「你現在看到我有多難了?我手上能用的老兵太少,連你這樣有戰場經驗的老兵都不想上前線,就只能派這些拿槍不到一個月的新兵去。我們沒有時間訓練這些孩子,他們只能邊打邊學,在戰爭中學會打仗。」

「你是讓他們去送死。」

「只有經歷過生死考驗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軍人。」龍紹欽感覺旅長頹了,這話說得這樣沒力氣,顯得那麼不理直氣壯。

「我一個人去。」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戰爭!你必須帶兵打仗!」

「我不帶新兵!」

段旅長一把拽住龍紹欽肩膀,將他拉向自己:「你是帶隊軍官,你是掌握這些孩子命運的人,他們能否生存下來,全看你這個長官如何指揮。」

「我不掌握!我不負責!我不!」

段旅長鬆開手:「我已經吩咐下去,給你一個特權,你可以從旅部警衛營任意挑選最有經驗的老兵跟你一起去。八路軍林團方面也答應派出戰鬥力很強的小分隊在敵後方協同我部作戰,你不是孤立無援的。」

龍紹欽恨得咬牙切齒,臉漲得通紅:「長官,我在德國軍校接受的是狙擊手訓練!我們這種人被訓練出來是要單獨行動的!我沒有能力為別人死活負責任!」

「你現在是中國軍人。」段旅長盯着龍紹欽的眼睛平靜地說。

警衛營訓練地,士兵列隊站立,幾十名心懷怨恨和恐懼的士兵盯着他們的長官。龍紹欽手持花名冊站在隊前,迎著那些目光粗野的士兵,剛才的脆弱煙消雲散,他面孔冷峻威嚴,和剛才判若兩人。

「我們這次任務是旅長親自交代下來的,我需要有能力、有勇氣的人。」

突然有個聲音低聲道:「長官,你最需要腿長跑得快的吧?」

眾士兵轟一聲笑起來。龍紹欽惱羞成怒,厲聲道:「誰?出列!」鴉雀無聲,沒人出列,人人眼中都是敵意。龍紹欽拿起花名冊,厲聲道:「點到名的喊到!明天早晨六點集合,出發!」

士兵們沉默的眼裏,對他人的敵意少了些,對自己的恐懼和擔憂多了些。龍紹欽盯住花名冊,根本不抬頭看士兵,挨着個點名:「方義球……」無人應答。

「錢國良。」仍然無人應答,龍紹欽抬起頭,他看到每一張怨恨的臉都那麼相似,黑糊糊一片,他知道他們在想什麼。

龍紹欽舉起花名冊,迎著士兵目光,一連串念道:「張棟才,劉得標,趙貴永,何長林,李根民,周孝深,馬文富,胡永新……」

一片沉默。紹欽放下花名冊,沉聲道:「你們要抗命是嗎?戰場抗命死罪。」

「跟你去也是死,反正是死……」

龍紹欽怒喝一聲:「站出來說!」

前排一個老兵見狀趕緊賠笑臉,點頭哈腰道:「對不起長官,您息怒,您方才點名的那個誰啊,確實不在,壯烈殉國了。」

龍紹欽翻花名冊:「誰?」

「就是那個馬文富啊,他一點也不富裕,三代窮光蛋……」老兵說着沖龍紹欽眨巴眼睛,意思讓龍紹欽趕緊找台階下台。龍紹欽冷笑一聲,一臉傲慢:「欺負我不認識你們人頭是不是?我現在重新點,點你們這些活着的,點到的出列!」

士兵們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往後縮。龍紹欽伸手指向那些最有敵意的士兵:「你,你,還有你……」

士兵們沉着臉出列,龍紹欽偏過臉,剩下的士兵都下意識低頭。龍紹欽目光掃過那些兵,落在剛才那個油滑老兵身上:「你,出列!」

老兵發愣:「長官,您要挑選最優秀的士兵,我可不是。我入伍剛三個月,打靶不及格,拼刺刀沒臂力,手榴彈才扔三十米……」

「你叫什麼?」

「我叫什麼?我一緊張,我忘了……」

眾人悄聲樂。龍紹欽猛地上前摘下老兵帽子,帽子裏寫着老兵名字:方義球。「方義球,剛才點名你為什麼不答到?」

方義球裝傻充愣著:「長官點過我了嗎?我一緊張耳朵就失聰,手榴彈扔得太近,炸聾了。」龍紹欽不再理會方義球:「點到名的留下,剩下的自動解散!」

眾人散去,只剩下十四名滿懷怨氣的士兵,瞪着龍紹欽。龍紹欽看一眼那些士兵,拿起花名冊:「自報姓名!說謊者就地正法!」

龍紹欽拿着花名冊等著。一陣沉默后,響起第一個聲音:「錢國良……」

錢國良目光陰沉,沉在下面的是深仇大恨。龍紹欽看過太多這樣的眼神,太熟悉這種恨。他在他名字下劃了鈎。

「唐金貴……」

這是一個膽怯的聲音,龍紹欽抬頭,唐金貴目光躲閃著,躲不過去,勉強對着龍紹欽擠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怪臉。

「張棟才……」

龍紹欽在一個個名字上划鈎,他一直低着頭,不看他們聽天由命的臉。他不想看他們的臉,不想為這些有名有姓的生命負責。

新兵集中的地方,少數幾個學生兵嬉戲打鬧嘰嘰喳喳,大部分則是蔫乎乎的獃頭獃腦。龍紹欽只看一眼就夠了,轉頭將花名冊塞到帶隊軍官手裏:「挑六名軍事素質好的,明早六點旅部門前集合!」

龍紹欽正要離開,就聽身後一陣細碎小跑腳步聲,伴隨着小姑娘一樣的聲音:「報告長官!」龍紹欽回過頭,一名孩子模樣的學生兵,一身齊整裝束,大睜着眼睛,誠惶誠恐,規規矩矩地立正站好在他面前。

後面帶隊軍官喝一聲:「入列!」學生兵居然不理,他是沒聽見,全身心地緊盯龍紹欽,站得更直了,又說一遍:「報告長官!」

龍紹欽有點不耐煩:「報告什麼?」

「長官挑……挑我吧!我素質好!」

「怎麼好法?」

「我像石頭一樣結實!」

這是龍紹欽和石頭第一次見面。石頭姓什麼不知道,撿他回來的人經常講他是怎麼被發現的,怎麼將他從垃圾堆里救起。石頭十六歲,中學還沒畢業。他和他的小夥伴常把戰爭當遊戲,拿着樹杈彈弓當槍使,劈里啪啦打一陣假裝死去,又隨時可以活過來。他們渴望雄偉壯烈的英雄夢。

「我請求參加這次戰鬥!」

如果龍紹欽是石頭的父母,他會把他送去繼續上學,讀書。即便像他自稱的那樣,他那柔軟尚未發育成熟的小身體像石頭一樣結實。

「操!早知道要他娘的給劊子手當墊背的,還不如抱着炸藥跟鬼子坦克壯烈一回!操!當兵就怕攤上熊官兒!」錢國良罵罵咧咧。方義球一副樂觀相,笑眯眯說:「老錢,你左一個操右一個操的管啥用?想保命,容易啊?」

方義球是一等兵,錢國良是中士。兩人歲數相仿,年紀都二十七八歲,當兵也有七八個年頭,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渾身透著滿不在乎的兵油子味兒。方義球油滑一點,錢國良則消極懶散。營房外,二人站沒站相,歪倒身子靠着樹站崗。

錢國良懶懶地看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要說什麼。方義球點着頭說:「兄弟,一起走吧。」

「走到哪兒去?現在全世界都打仗,除了當兵當炮灰還能幹啥?走到太平洋、大西洋也得拿軍餉吃兵糧,還得從大頭兵干起,再受老兵氣,老子不幹!」

「受氣送死你選一樣?」

錢國良長嘆一聲:「嗨,老方,我從扛這五尺半那天起,就把咱這賤命看清楚了。當小兵的早晚都是一個死,不過是早一點晚一點,死在這兒死在那兒,替誰死罷了。」方義球吐著唾沫:「呸呸呸,晦氣!給你當老鄉算背透了!年紀輕輕的黃土埋了半拉,丟人!我明著告訴你,我是看咱老鄉的分上我惦記你,不然我早走了!我不管你了,不管了啊?」

「一路走好……」

方義球拎起槍。錢國良看着他有點駝背的背影往黑暗裏走了幾步,轉個圈又回來。方義球小聲地問:「我這麼走了不連累你嗎?」錢國良懶洋洋地把槍順過來:「我開槍,行不?」

方義球趕緊搖頭帶擺手:「不行,不行!開槍動靜太大!」說着把錢國良的槍抽走撂在地上,沒等錢國良反應過來,又將自己的槍塞進錢國良手裏:「槍栓是新的,比你那個強。」

話音未落,就聽一聲怒喝:「站崗還是聊大天!」

方義球條件反射般迅速撿起槍,立正站好:「報告長官,站崗!」

龍紹欽看着這二人帽子歪戴着,槍斜挎著,風紀扣敞開着,一個是滿臉油滑,一個是心不在焉。龍紹欽反感地問:「你們當兵幾年了?」錢國良乾脆就不說話,方義球搶答:「報告長官!我當兵三個月,新兵。他是老兵,服役六年了!」龍紹欽忍不住怒喝:「風紀扣繫上!腰帶紮緊了!槍怎麼拿的!」

等龍紹欽查完哨往回走,正遇上下崗的錢國良。二人再次相遇,錢國良敬禮,龍紹欽回禮,忽然意識到錢國良身上背着兩支槍,疑惑地問:「這槍誰的?」錢國良平淡地回答:「方義球的。」

「他為什麼不自己拿槍!」

「他走了。」

「什麼意思?」

「開小差了。」

「什麼?」

錢國良以為龍紹欽還沒聽懂:「他逃了,天亮他就能到96軍當一等兵了。」見龍紹欽瞪大眼睛,只好不耐煩地解釋:「長官你沒聽說過有這麼一種人叫兵販子嗎,專門替那些有錢人子弟頂包當兵,頂一回拿一回錢。他和我一年當兵,這五六年也頂個十幾回了,所以他永遠是一等兵。」

龍紹欽氣炸了肺:「這是逃兵!死罪!」錢國良聳聳肩,表示這種事兒太多了,上邊哪裏查得過來。

「你知情不報,要連坐的!」

錢國良舉起槍,一臉無所謂:「是。」

龍紹欽盯着錢國良那張毫無懼色的臉。龍紹欽移開目光:「就算處分,也要執行任務回來。你現在回去睡覺,明早六點集合,遲到軍法處置!」

龍紹欽轉身要走,錢國良忽然開口:「長官。」龍紹欽回頭,再次看着這張臉,這張臉逐漸陰了下去。

「我表弟怎麼死的?」

龍紹欽愣住:「你表弟?」

「我表弟,上次戰鬥跟你出去,沒有回來。」

龍紹欽簡短地回答:「戰死的。」

「只有長官你活着?」

龍紹欽在錢國良的臉上發現了和自己一樣的那雙眼睛,桀驁不馴,冷漠裏透著絕望和憤怒,還有更深的恨。錢國良久經沙場,近乎逼問:「長官,你帶去的那排士兵,你知道他們名字嗎?」龍紹欽不能回答。

有人從旁邊經過,錢國良舉手敬禮。

「我表弟叫謝有福,今年十七歲。」說完,錢國良朝宿舍走去。

龍紹欽什麼也不用想。回去睡一覺,然後明天上午十點前必須趕到伏擊地點。他只想着這一件事就夠了。

當龍紹欽走回宿舍的時候,一個身影攔在他面前,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在夢裏常常出現的影子,他幾乎要伸出手去擁抱。那麼熟悉,即使過了那麼多年。他從來不曾將她忘記。龍紹欽看着一身軍裝依然年輕、依然迷人的蘇雲曉,他聲音哽咽沙啞:「你還活着?」

郭參謀路過,和龍紹欽、蘇雲曉打招呼:「龍參謀,文夫人。」

龍紹欽心頭一顫。蘇雲曉朝郭參謀點點頭,笑容慘淡。龍紹欽不理一旁的郭參謀,眼神變得瘋狂:「你活着為什麼不找我?」

郭參謀一愣,隨即一臉疑惑地看着蘇龍二人。蘇雲曉臉色蒼白,看着龍紹欽,冷冷地說:「龍參謀,請你自重。」

龍紹欽熾熱的眼神逐漸變冷。郭參謀離開,蘇雲曉湊近龍紹欽,抓着他的手,顫抖著聲音說:「你要小心……」

龍紹欽抽身而去,冷笑道:「謝謝文夫人關心。」

龍紹欽一行趕到伏擊地點的時候,天氣好得不像和戰爭有關係,艷陽高照,鳥語花香,二十個士兵像是去野炊,打獵。

龍紹欽親自示範如何在原有工事基礎上,將這些散兵坑打通,再挖深一點,挖掘成一條戰壕,再在上面加一些枯枝做隱蔽物,新兵配合老兵行動。「杜占明、錢國良一組,石頭、劉得標一組……」

幾個新兵不拿修工事當回事兒,挖一會兒就興緻勃勃地探頭出來看看有沒有敵人。杜占明非常活躍主動,龍紹欽過來監督工事進展,他討好道:「長官,你這個槍是狙擊步槍吧,帶着瞄準鏡。我外公是搞軍工的,我在我外公家看過世界槍械史,狙擊槍分好幾種……」一些老兵沒聽說過這些,也抬起頭來聽,杜占明越發得意:「長官,你這是德國98K狙擊步槍吧?日本狙擊槍瞄準鏡裝這裏,德國的裝這裏……」杜占明說得神采飛揚,連說帶比畫。

龍紹欽閃開杜占明,喝道:「趕緊挖工事!別那麼多廢話!我給你十分鐘,你要再挖不出個像樣掩體,我處分你!」

杜占明嚇得不敢動,委屈得紅了眼睛。身邊錢國良冷嘲熱諷:「有工夫拍馬屁不如幫老子挖洞,老子到時教你躲子彈。」

杜占明當真幫錢國良挖起洞來。錢國良拎着槍沿着坑道走到拐角處,蹲下蜷成一團,掏出根煙來點燃,剛要吸一口,面前閃出一個人影。錢國良沒來得及抬頭,對方抬腳踢飛煙頭,罵道:「你想暴露目標嗎?」

龍紹欽站在他面前。一旁老兵新兵都聚過來,看着他們,錢國良站了起來。龍紹欽有意要殺殺這個最強悍老兵的威風:「錢國良,違反戰場紀律,記過一次!命你增挖一個機槍掩體!挖好以前不得休息!」

錢國良自然不敢直接抗上,腳勾起煙頭,往耳朵上一夾,邊往回走邊嘟囔:「坑挖得再深也擋不住小鬼子炮彈,書獃子!」

龍紹欽上前一步,揮手打落錢國良耳上香煙:「現在開始作業!」士兵們都埋頭挖坑,誰也不敢抬頭,錢國良只得氣哼哼地掄起鐵鏟。

龍紹欽怒氣沖沖在戰壕上走着,吼著:「你們都給我聽清楚!這些戰壕,這些偽裝,不是做擺設的!戰壕就是我們的生命線,戰壕會延長你們的生命!都給我記住了!」眾士兵似聽非聽,只有石頭認真聽着。

龍紹欽目光掃射到石頭那張單純信任的臉上,走到他身邊,將報話機遞到石頭手上,正色道:「和旅部聯繫的任務就交給你了,保護好它!」

石頭抱緊報話機,激動得一個勁點頭:「是!長官!我犧牲了也不能讓它損壞了!」

「你犧牲了還怎麼完成任務?不準犧牲!」

「是!長官!」

石頭興高采烈地幹活,杜占明一旁嫉妒得咬牙切齒,埋頭刨坑,突然響起陰陰的聲音:「龍大少爺除了裝蒜,懂什麼打仗啊!」杜占明嚇一跳,確認聲音不是從自己嘴裏出來的才放下心。陰冷的聲音來自身邊一張蒼白的臉,杜占明看着他的上士軍銜,認出此人是憲兵隊的張桅。只知道他經常跟參謀長文軒或各種漢奸在一起,並沒打過交道,也是第一次聽他說話,心存警惕。

「司令部派我參加你們的伏擊行動。」張桅友好地說。

杜占明看張桅態度不錯,正要攀談,見龍紹欽帶着火氣往這邊走來,趕緊埋頭作業。一低頭又看見幾個老兵嘲弄的眼光,覺得自己太軟蛋,直起腰,把鐵鏟那麼一戳,成心挑釁:「報告長官,我有個問題。」「講。」「長官剛才說戰壕延長我們的生命,只要挖了這些坑道就能保證我們的生命安全嗎?」

龍紹欽明白杜占明是挑釁,不搭理他。周圍嘲弄的眼光立刻變成支持,杜占明神氣起來,乾脆扔了工具,弄些樹枝花草之類插在自己掩體上,花枝招展,十分漂亮。正得意間,被一片陰影罩住,抬頭見龍紹欽冷冷地盯着自己,旁邊士兵盯着他們,杜占明嬉皮笑臉說:「長官,我這個掩體做得怎麼樣?我在我外公家軍事書上看過的,美軍的軍事掩體……」

龍紹欽踩爛那些枝草,沉下臉:「挖掩體,這是我第二次命令你。」

杜占明跟一旁的助陣者會會眼神,也不理會龍紹欽的憤怒,反倒跟在龍紹欽身後,嘮叨說:「報告長官,我剛才的問題你沒有回答呢!那些戰壕真能確保我們生命安全嗎?我外公……」話音未落,龍紹欽回身一個大嘴巴,抽得杜占明一個踉蹌,身邊人急忙躲開,眼見着他捂著臉,旋轉着身子,摔倒在地。

龍紹欽死死盯着杜占明:「我命令你修工事。我已經說過兩遍,不會再重複第三遍!」士兵們又驚又怒地看着龍紹欽,錢國良邁出一步:「報告長官,你不要太緊張,小心槍走火!」幾個士兵咬牙低罵:「他媽的小法西斯!」「誰說話?」龍紹欽怒喝。

錢國良冷冷道:「長官,不用問是誰。我們幾個弟兄想法都很簡單,我們也都是爹生娘養的,不想像我表弟那樣,莫名其妙有去無回。」

龍紹欽一把拽住錢國良衣領:「放肆!再擾亂軍心我槍斃你!」錢國良突然吼了起來:「反正都是死!槍斃老子也要說!咱們當兵的沒別的想法,就盼著長官能盡到長官責任!別盡想着讓弟兄們為你擋子彈!」

龍紹欽慢慢鬆開錢國良,冷笑:「你們這些人都給我聽好了,記住了,我不會讓你們替我擋子彈,我會盡到自己職責。可你們也甭打算讓我替你們擋子彈,你們各盡其職!自己的命自己看住了!」

錢國良看着龍紹欽的背影,那桿硬邦邦的狙擊步槍在他背上閃爍著刺眼逼人的金屬光澤。老兵中膽最小的唐金貴嘴裏念念有詞,不外菩薩保佑一類。杜占明坐在地上起不來,臉紅一陣白一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石頭要去扶他,被他甩開。

老兵們議論紛紛:「他什麼意思?我們死活他不管?」

「劊子手心狠手辣,哥兒幾個今天算完了!」

唐金貴拿出身上一封信,手哆嗦著遞給錢國良,吞吞吐吐地說:「寄給我媳婦,別忘了,還……欠我兩個月軍餉,我一直不敢要。你幫我要了,給我媳婦一起寄去……」

錢國良將信封塞回去:「寄個屁。你有觀音菩薩保佑肯定長命百歲。老子不像你,沒家沒小的,孤魂野鬼一個,明年這時辰哥兒幾個別忘了給老子燒炷香!軍餉自己要去!」

石頭等新兵在一旁聽着,面面相覷。錢國良瞥見石頭盯着自己,朝他招手:「小兄弟,來!」

石頭滿臉驚恐,乖乖過去。

「你是學生吧?」錢國良聲音變得平靜,和藹了許多。

「高中畢業了。」石頭撒謊。

「為什麼要當兵?」

「抗日救國是每個中國爺們兒應盡的義務啊!」

「爺們兒!」錢國良乾笑兩聲,「不怕死?」

石頭一臉堅定勇敢:「不怕!」

錢國良乾笑變成冷笑:「真是愛國有為青年!去吧去吧,今天要能活下來,我再聽你的抗日救國大道理。」

石頭回到自己的掩體,看見龍紹欽正等著自己,不由緊張起來,立正站好:「長官!」龍紹欽剛才聽見了石頭說的話,打頭天晚上見面,他就對這個單純孩子有好感。看着石頭緊張的樣子,龍紹欽臉部表情難得地鬆弛下來,溫和地說:「別那麼緊張。」石頭乖乖答應着:「是!」

「我剛上戰場和你一樣緊張,差點尿褲子。」

「報告長官!我……我沒尿褲子啊?」

龍紹欽淡淡一笑:「打仗這事兒,你不能怕,越怕越危險。參戰到現在,大仗小仗我也打了幾十次了,越是不怕死,衝到最前面的,活下來可能性倒大,死的都是膽小怕死縮在後面的!」

龍紹欽很少說那麼多話,石頭正在消化中,突然看見龍紹欽臉色驟變,五官都扭在了一起。石頭以為自己又出了什麼錯惹怒了長官,嚇得魂不附體,連「準備戰鬥」都沒有聽到。

子彈從龍紹欽身旁呼嘯而過,他立即卧倒,一邊吼著:「全體注意!準備戰鬥!準備戰鬥!」一邊伏在地上用望遠鏡四下觀察。石頭嚇呆了,被龍紹欽一把拽倒在地。倒在地上,龍紹欽才感覺不對,子彈並非從前方主陣地射來,用望遠鏡觀察,也看不出所以然,只感到一種肅殺之氣。

一個老兵見前方沒動靜,探出頭去,龍紹欽望遠鏡正對準敵方所在山坡,忽見亮光一閃,龍紹欽大吼一聲:「隱蔽!」一聲槍響,那名老兵應聲倒地。龍紹欽順過槍,朝着敵軍所在方向打去,對面山坡沒了動靜。

錢國良抱住那名老兵,震驚地叫道:「長官!」龍紹欽也驚住,老兵頭部中彈,一顆子彈穿越眉心,一槍爆頭。錢國良目測對面山坡距離,喃喃地說:「距離八百至一千米……」

龍紹欽猛地回頭,狂吼著說:「鬼子有埋伏!打冷槍的!注意隱蔽!隱蔽!」

炮彈瓮聲瓮氣地襲來,穩穩噹噹落下,炸開,石土翻飛。幾個新兵嚇得爬在坑裏,捂著頭一動不敢動。杜占明這時候還惦記着出風頭,哆嗦著直起身,剛要抬頭,一發子彈襲來,打飛他眼前一塊石頭,他一屁股癱軟下去再也站不起來。石頭縮成一團,摟緊懷裏的槍和報話機,不敢睜眼。

龍紹欽伏在掩體內調整姿勢,瞄準鏡套住指揮官人頭,扣動扳機,子彈擊中軍官頭部,龍紹欽大喝:「打!」說着,他迅速翻滾離開,日軍炮彈子彈狂風暴雨般襲來,老兵們同時也開始還擊。

石頭一邊發抖,一邊很勇敢地撲到掩體處,但手直哆嗦,拿不起槍,正要抬頭,龍紹欽衝過來,猛地按下石頭腦袋:「找死啊!」子彈呼嘯而過,龍紹欽順過槍朝着子彈來的方向射去。石頭拎起槍,還要上前,再次被龍紹欽一巴掌按下去:「不要亂動!」

龍紹欽轉過臉對着石頭和旁邊幾個士兵喝道:「你們幾個新兵!都到後邊,給老兵壓子彈,別抬頭,保護自己!注意安全!」一旁錢國良聽着龍紹欽吩咐,心情複雜。

日軍突然大亂,鬼子側翼受攻擊,錢國良大喜:「有援兵了!」

龍紹欽用望遠鏡觀察,援兵正是上次見過的幾個八路軍。大春機槍瘋狂掃射,火力兇猛,大刀、二勇將幾枚手榴彈捆在一起,掄圓了扔出去,炮彈一樣在日軍腦袋上炸開,鬼子亂了陣腳。

一千米外是敵後方炮隊彈藥箱,龍紹欽一槍出去,擊中炮彈箱,頓時火光四起,日軍隊形大亂。錢國良看着日軍隊伍後方火光衝天,再回頭看看冷靜如初的龍紹欽,一時愣住了。

龍紹欽打完一槍回頭,見錢國良怔怔看着自己,淡淡道:「打啊!」錢國良下意識答了聲:「是!」

錢國良是機槍手,有了信心,射擊也有了準頭,一掃一片。龍紹欽打完一槍,轉移陣地,在戰壕里匆匆跑着,一眼看見杜占明抱着槍朝後方探頭探腦的。龍紹欽上前拎起杜占明,推到錢國良身邊:「跟你講了別探頭!給機槍填裝子彈!快!」

杜占明戰戰兢兢爬在掩體上,不知所措,錢國良對着他耳朵喝了聲:「子彈帶!」杜占明茫然又迅速地遞過子彈帶。

日軍火力加大,炮彈不斷襲來。石頭捂住耳朵趴在掩體壁上,炸彈飛起的沙土石塊紛紛落下。石頭縮得更小了,龍紹欽抖掉身上泥土,正準備拉石頭,只聽見旁邊一聲怪叫。

一枚炮彈炸在錢國良和杜占明所在工事上,錢國良被氣浪掀到一旁,炮彈皮擦傷臉部,人暈過去,血流出來。正倒在杜占明面前,鮮血弄了杜占明一身,杜占明爬起來就跑。龍紹欽一見,大事不妙,只見杜占明整個暴露在陣地上,人傻了一樣不知該往哪邊跑,在陣地上轉着圈子。

龍紹欽急得探起身大罵:「杜占明卧倒!王八蛋!你給我趴下!」

槍炮聲大作,杜占明壓根聽不清喊話聲,要是他能聽見龍紹欽的聲音,他一定本能地聽話。劉得標喊:「往前跑!卧倒!」

唐金貴喊:「過來!趴下!」

張棟才喊:「跑啊,跑啊別站着不動,跑啊!」

剛醒過來的錢國良看到杜占明,也跟着着急了:「別動!別回來!別亂動!王八操的!」

「都住口!快趴下!」龍紹欽喝道。

新兵老兵一通狂喊,杜占明現在是聽見了,可完全亂了套,不知該聽誰的。他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一會兒卧倒,又覺不安全,爬起來拚命往陣地後方跑,像頭驢子一樣在原地轉圈子。

日軍先頭部隊指揮官用望遠鏡看見這一幕,直發愣:「混賬!那個支那兵幹什麼呢?」

側面山坡上確實隱藏着一個鬼子兵,剛才開槍偷襲的人叫芥川拓實,日本華北派遣軍總部派來支援大野聯隊的。上次押送陸鳴計劃一箭雙鵰,順便消滅打算搶回陸鳴的潛伏國軍分隊。一切都很順利,可是國軍小分隊的指揮官竟然在重重包圍中逃走了,還差點帶走了陸鳴。這件事對日軍震動很大,調查結果表明,這個名叫龍紹欽的軍官是德國軍校畢業的。華北派遣軍總部立刻派芥川拓實趕到這裏,因為芥川也是從德國那所軍校畢業的。

此時芥川的槍口瞄準了杜占明,但晃了晃,停下,這不是他要的目標,他對新兵不感興趣。他要的是來救助杜占明的老兵,或者他們的長官,他在等待那個人的出現。

杜占明仍在陣地上直著身子,傻傻地轉着圈,龍紹欽拎槍衝上前,按住他:「給我爬下!」

瞬間,子彈貼著龍紹欽耳邊飛過,他下意識一鬆手,杜占明轉身就往後面跑。龍紹欽回身,再次揪住他,拎着他的領子一個180度大轉身,將杜占明臉扭沖前面,罵道:「前線在這邊!狗雜種!」

一發炮彈過來,雖然落點很遠,但動靜很大,杜占明承受不住,終於嚇得哭出聲,縮在掩體里喊著:「炸死我了!炸死我了!我回不了家啦!我不打了!」龍紹欽槍逼過來:「閉嘴!動搖軍心槍斃你!」

杜占明不再喊出聲,但仍嗚嗚抽泣著,龍紹欽將他甩給已經清醒過來的錢國良,讓他繼續上子彈。杜占明手哆嗦著,托著子彈帶,子彈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氣得錢國良氣喘吁吁:「你……你……傻蛋!」龍紹欽剛一轉身,杜占明立刻丟下子彈帶,抱頭縮在坑角落裏,哭喊著:「不打了,不打了!我要找我外公!」

龍紹欽此刻已經紅了眼睛,整個人顯得殺氣騰騰,他在陣地上四處遊走,低吼道:「注意,炮轟結束鬼子步兵就要上來了,準備射擊!」

石頭根本沒聽見長官的話,他此刻一臉呆傻,目不轉睛地看着哭泣的杜占明,連長官走近也不知道。龍紹欽停步,順着石頭的目光,看着滿臉血水汗水鼻涕眼淚混成一片的杜占明,眼前突然閃過上次戰鬥中小兵求救的雙手,他硬生生將他踢到一邊。石頭、杜占明的臉跟那張模糊不清的臉那麼相似,單純恐懼。

龍紹欽嘶吼道:「所有新兵集合!」

六名新兵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地湊到一起,臉色蒼白,每個人神經緊張到一觸即發,只有杜占明哇哇哭着。龍紹欽鉗住杜占明雙肩,穩住他:「我答應過旅長!帶你們來,帶你們回去!我向你們保證,我會保護你們,帶你們回家!」

新兵們睜大眼睛,目光茫然,根本不相信龍紹欽的話。龍紹欽一個一個分派任務:「你跟錢國良,你跟唐金貴,你跟劉得標……」老兵們看着龍紹欽分派任務,各有各的想法,他們見多了這樣的長官。

剩下石頭和杜占明,龍紹欽命令:「你們倆跟着我!裝子彈,我打一槍,換一個位置,換一支槍!聽懂了嗎?」

「是!長官!」石頭回答。龍紹欽看着杜占明,平靜地問:「你聽懂了嗎?」杜占明機械地回答:「是。」

天色暗了下來,整個山坡都染成了黃舊的顏色,槍聲也不一樣了。龍紹欽用望遠鏡觀察,看到日軍對面槍手位置噴出的火藥閃光,心下正感奇怪。錢國良不知何時也爬到龍紹欽身旁,他將望遠鏡遞過去,錢國良接過來觀察。二人像配合多年的默契夥伴,沒一句解釋互相熟悉彼此的動作。

錢國良觀察著,龍紹欽疑惑地說:「有人在狙擊鬼子冷槍手,會是誰?」

「我剛才就注意到了,不像國軍的,可能是八路。八路神槍手多,他們子彈少,必須練好槍。」

「傷亡多少?」

「陣亡三名,傷五名。」

「新兵情況怎麼樣?」

兩人說着一起回頭,新兵們都縮在戰壕深處,緊緊摟着槍。

錢國良答得有些無奈:「暫時還沒事。」

「彈藥情況?」

「還能堅持兩個小時,長官……」

龍紹欽終於回過頭,正視錢國良的眼睛。

「那些新兵……」錢國良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炸彈襲來,鬼子再次開始進攻。唐金貴大吼:「鬼子增援部隊來了!」

龍紹欽舉起望遠鏡,見日軍卡車駛來,跳下一群群黑壓壓士兵,日軍準備步兵進攻,人數比之前多出數倍。

錢國良悄聲吩咐石頭:「再聯繫一下旅部……」石頭一直抱着報話機,調頻率,石頭顫抖著呼叫:「010,010,我是老鷹,聽到請回答,聽到請回答。」

沒有動靜。龍紹欽對石頭說:「你就守着這個頻率,保持聯絡,有動靜就通知我。」

石頭於是專心守住那部報話機。錢國良憂心忡忡看着密密麻麻的日軍緩慢壓過來,自言自語道:「娘的,鬼子人是越打越多,至少半個聯隊都壓在這兒了!這仗還真是……」

錢國良說着看錶,喊:「石頭,有信號嗎?」「還沒!」石頭的聲音高亢,反倒越來越有信心。

錢國良回過頭,看見遠處日軍就頭痛,眉頭皺得老高,反正是豁出去了。士兵們看着遠處黑壓壓一片的日軍,都緊張得不敢喘氣。杜占明在錢國良身邊,自言自語般地道:「大哥,有沒有援兵啊?」

錢國良沉默着裝子彈,不理他。

「咱們打得過鬼子嗎?」

一旁張桅陰陽怪氣道:「就這幾個人打,送死吧!」杜占明像是失了魂一般:「為什麼要送死?不可以撤退嗎?」張桅陰陽怪氣道:「姓龍的本來是要上軍事法庭的,這次為什麼又讓他來?是讓他戴罪立功!所以他要在這裏死扛,要證明他沒有失職,要用咱弟兄的鮮血為他自己清洗罪孽!」錢國良低吼一聲:「別說了!」

杜占明倒沒什麼反應,顯然張桅說了什麼他並沒聽進去。此時他神情恍惚,嘴裏念念叨叨,不知在說什麼。

大家忽地都不說話了。錢國良回頭,見龍紹欽正站在他對面,聲音恢復之前的陰冷:「旅長指定時間是晚上十點,還有三小時。誰堅持不了?」

炮聲隆隆,子彈呼嘯,士兵們都沉默了,準備開始戰鬥。錢國良命令杜占明裝子彈,半天沒有動靜。一回頭,只見杜占明正在往後方出溜,不由大怒,將杜占明揪了回來。杜占明哆嗦著,精神處於極度恐懼狀態,受不得半點刺激了。

劉得標打得沒了子彈,杜占明麻木疲憊地上前遞子彈,劉得標剛接過,眉心中彈,撲倒在杜占明身上。杜占明隨着屍體一起倒在地上,血染了他一身。他一個勁掙扎,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終於從屍體下爬出來,手裏子彈落了一地。錢國良沖他大吼大叫,他爬不起來,也什麼都聽不見。

「杜占明,你聾啦!子彈!」

杜占明終於爬起來,往前跨一步,怪叫一聲,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嗖」一下躥出戰壕,朝後方瘋跑而去。錢國良急了:「兔崽子!你去哪兒?!」

龍紹欽聞聲回頭,愣住,只見杜占明瘋跑着。他這麼一跑,跑亂了軍心,除錢國良和石頭外,其餘人都亂鬨哄要往外跑。

敵軍看到混亂局面,隨意開槍,一槍一個。士兵一個接一個倒下,龍紹欽持槍與芥川對射,迫使芥川轉移陣地,剩下士兵更加混亂往後跑。龍紹欽一發子彈打過去,封住退路,大喝道:「站住!誰敢逃跑!格殺勿論!」

杜占明壓根聽不見,其他士兵呼啦啦跟着杜占明跑,龍紹欽急得狂吼:「杜占明!給我站住!杜占明!杜占明!」錢國良也跟着喊:「杜占明!王八操的!逃兵也他娘的死罪!」

杜占明瘋了般,越跑越快,他身後一窩蜂似的跟着一群兵,眼看兵敗如山倒。龍紹欽眼睛紅了,他猛地順過槍,來不及多想,他沒有時間後悔和自責,到底是誰的錯?他終究不能帶他回去了。

龍紹欽舉槍,錢國良和石頭瞪大眼睛。杜占明踉蹌跑着,一聲槍響,他緩緩地向前倒下。潰逃的士兵們嚇得站住,縮成了一團,誰也不敢再跑。

龍紹欽聲嘶力竭吼道:「誰敢再逃,格殺勿論!」他看了一眼發獃的士兵們,又看了一眼抽搐掙扎著的杜占明,下令:「醫護兵!」

石頭提心弔膽地跟着醫護兵跑過去,杜占明暈死過去,石頭拉着杜占明的手直掉眼淚。

日軍步兵已開始衝鋒。龍紹欽鐵青著一張臉對着士兵喊:「弟兄們,死也得像個中國軍人!像個爺們兒一樣死!死也不能給我當軟蛋、當逃兵!」錢國良吼:「鬼子衝上來了!」

龍紹欽和錢國良一起吼:「打!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

士兵們沖回戰壕,開始射擊。石頭跟在龍紹欽身後遞子彈,龍紹欽現在也顧不上瞄準,石頭遞過裝子彈的步槍,他抓起就打。

一個新兵剛要直腰,被子彈打中,倒在石頭身旁,他叫劉慶東,是石頭的同學。不到一刻鐘,兩名新兵中彈身亡,頭部同一個地方豁了口子,腦漿鮮血不斷往外淌。石頭見龍紹欽看着自己,放下同學,顧不上擦眼淚,擦濺在自己臉上的鮮血,忙去裝子彈,緊跟龍紹欽身後,亦步亦趨。

錢國良機槍封鎖前方,打正路,龍紹欽對付冷槍。龍紹欽躲在暗處,用望遠鏡觀察放冷槍的地方。鬼子射手所處位置迎光,龍紹欽看到一半槍管伸出隱蔽處,槍管上一枚黑色鐵十字架來回晃動。

龍紹欽心中一緊,立刻奔回錢國良身旁:「鬼子打冷槍的是個頂尖高手,你要弟兄們注意,我去解決他!」接着狂呼:「新兵都給我聽好了,一個也不許抬頭,在掩體里裝子彈,不許抬頭,聽到沒有!」

龍紹欽話音剛落,身後一名新兵中彈倒下。龍紹欽朝着芥川射擊,芥川已經轉移陣地。

日軍打起照明彈,陣地一片亮晃晃,唐金貴提起槍正要轉移陣地,芥川子彈襲來,唐金貴倒下。錢國良拚命衝過去抱住唐金貴,唐金貴一句多餘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就那麼死去。

錢國良悲痛欲絕。龍紹欽衝過來,查看唐金貴腦門子上的彈孔。錢國良抬頭:「長官,我們人打得只剩一半了,再這樣下去,大家……」

「離指定時間還有一小時!」

「長官,走吧!大部隊肯定已經到了!長官我求你!走吧!不然連屍體都沒有了。」

「你們走,我留下。」龍紹欽說着回身射擊,就在轉身當間,身旁一名遞子彈的新兵也已倒下。龍紹欽扶起新兵,吼著:「新兵集合,集合!」

石頭還有另外兩名新兵爬過來,龍紹欽心痛不已:「你們就在這裏,不要動,裝子彈!」龍紹欽用身體護著那些新兵。

錢國良從唐金貴胸前兜里掏出他寫給老婆的家信,放進自己兜里,合上唐金貴的眼睛。他回身拎起機槍,眼神瘋狂起來,端起槍不要命地掃射。

日軍每一顆照明彈升起,每一槍必中。龍紹欽沒有回頭,但他知道背後又一名新兵倒下了。他眼看着錢國良那邊,老兵們也在紛紛倒下,他的精神已經到了極限。張桅趁龍紹欽和錢國良不備,掀起戰友屍體,鑽了進去。

八路軍那邊也和日本人殺紅了眼,日軍大部隊暫時被擋住。大春邊打邊罵:「他娘的小法西斯怎麼還不撤退啊!都他媽的快十點了!」

龍紹欽身邊終於只剩錢國良和三個老兵以及唯一的新兵石頭。龍紹欽看錶,九點五十分。錢國良帶人突圍,龍紹欽掩護。石頭要跟着長官,被他呵斥不得不走。龍紹欽轉身先衝到機槍處,正面射擊敵軍,然後回身抓起步槍,回擊芥川。

錢國良率人走幾步,就被芥川的子彈封住,錢國良身邊的老兵倒下。他率人再沖,又一名士兵倒下。龍紹欽忽地起身,衝到石頭身旁,一把將他拽到自己身邊吼著:「跟着我,我在你在!」

錢國良試圖射擊抵抗,但哪裏是芥川的對手,身邊最後一名戰友,唯一的醫護兵也倒下了。龍紹欽回身,二人目光短暫對視,意思彼此都明白,反正是沖不出去了,戰死沙場也算軍人本分,壯烈一回!

兩人背對背開始射擊,石頭在一旁匆匆地遞裝換子彈,裝好一支,遞過去一支。石頭在新兵里一直算手慢的,這一次裝得飛速。

日軍包圍圈越縮越小。三個人表情沉着,龍紹欽看錶,只剩五分鐘,突然身邊傳出報話機聲音:老鷹,老鷹,務必天亮前趕到主陣地,聽到請回答!

石頭一個激靈,趕緊舉起報話機給龍紹欽聽,龍紹欽和錢國良互看一眼,苦笑。報話機不斷重複著:老鷹,老鷹,務必天亮前趕到主陣地,聽到請回答!

石頭小手哆嗦著,最後一絲希望變成絕望,快哭了出來。龍紹欽替他接過報話機,關閉掉電源。

日軍步兵逼近,已能聽到喊殺聲。

龍紹欽拎起步槍,裝上刺刀,錢國良也刺刀上膛,石頭跟着裝刺刀,卻怎麼也裝不上了。他剛才的迅猛消失了,這時候動作完全失去了協調性。龍紹欽握住他的手,給他信心,幫他裝上刺刀。

日軍哇哇叫着沖了上來。龍紹欽和錢國良兩人將石頭夾在中間護著,石頭胡亂掄著槍,絕望而悲壯。士兵們混戰在一起,芥川一時很難再下手。他找到目標正要開槍,一顆子彈再次襲來,又是一個高手,芥川呆住。

龍紹欽、錢國良、石頭三人被團團圍住,眼看就要被日本人吞沒,生死交關之時,就聽一陣喊殺聲:「弟兄們,上啊!」緊接着是一連串的手榴彈爆炸聲。

大春率人殺入日軍後部,十來個人剽悍勇猛,龍紹欽、錢國良來不及發愣,在大春等人帶動下,恢復戰鬥力,越戰越勇,兩撥人很快打到一處。龍紹欽抬手看錶,命令:「時間到,你們走,我掩護!」

錢國良拽石頭一把,戰士們紛紛後撤。龍紹欽斷後,邊撤邊射,一槍擊中遠在八百米外的日軍機槍手。大春咋舌,心裏不服,跟着射出一槍,擊中兩百米外鬼子士官。他嘴裏不停咋呼:「一連左邊進攻!二連右邊……」

石頭聽着要樂,回頭看見龍紹欽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撤退路上,天完全黑了下來,石頭看不清路,磕磕絆絆,竟撞見了不知從哪裏流竄出來的張桅,張桅肩上扛着昏死過去的杜占明。石頭一見,淚汪汪地撲過去幫着一起將杜占明抬到一旁。錢國良沉默不語,看了龍紹欽一眼。龍紹欽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大刀走到石頭身旁,看着杜占明感嘆著:「小兄弟,你們是第一次上戰場?」石頭點頭:「我們是同學。」「還都是娃娃么,中央軍沒男人了?!」大刀啐了一口。

大春與龍紹欽並肩往前走,時不時看龍紹欽一眼,龍紹欽卻始終目不斜視,一副拉開距離的架勢。大春皺皺眉頭:「龍參謀,你們這仗打得太苦啦。」「欠你們的,我一定還。」龍紹欽也不看大春一眼,口氣很是生硬。

只要對方一開口,大春頑皮勁兒就上來了:「我說你這個兄弟,說話怎麼這麼不受聽呢?打鬼子是中國軍人的本分,怎麼就欠我的啦?」

大春等著回話,龍紹欽卻一聲不吭。

醫務所就像另一個戰場,傷員們不斷被送進來,橫七豎八躺在一起。醫生護士忙亂不堪,空氣混濁,地上一片狼藉。每次龍紹欽經過這裏,都會產生同樣想法,傷員被送進醫務所還不如死在戰場上乾淨。石頭和另一名新兵抬着杜占明匆匆走進醫務所,一路大叫:「醫生!醫生!這裏有重傷員!」

來到這裏的,哪個不是重傷員?醫生匆匆走來,匆匆看了一眼,指定了一張髒兮兮的床位便離開了。杜占明躺上去,這時候已經剩不下幾口氣了,從他睜開眼睛后,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過龍紹欽。龍紹欽遠遠地站在門邊,杜占明不能動,沒有力氣說話,眼睛卻可以看得老遠,不管龍紹欽躲多遠,他都能用眼睛看見他,抓住他。

龍紹欽不明白杜占明怎麼能挺著一口氣撐到這裏死,就是為了讓他看着他死嗎?死在戰友身邊總比棄屍荒野要安全些?人總要給自己選個位置死的。

石頭抓着杜占明冰冷僵硬的手,淚如雨下,他用濕漉漉的手合上杜占明的眼睛。他不能讓他的同學死不瞑目。

龍紹欽拎着那桿狙擊步槍走在灑滿陽光的院子裏,又是新的一天,又一次勝仗。過往同僚,沒有人前來祝賀,稍微注意一下,每個人都用相似的目光看他,警惕戒備甚至敵意。真的是勝仗嗎?當然不是!他答應帶他們回來,結果他帶回什麼了?一具屍體。一個殺人犯。他身上背負的是自己人的命,他們說得沒錯,他雙手沾的是同胞的血。如果不殺杜占明又能怎樣?反正其他士兵也都是死,有什麼必要他動手?

一陣絕望悲憤襲來,他青筋暴起,血管突突地鼓脹著,但也就是那麼一陣,隨之而來的是慣性的茫然和冷漠。他知道,他將永遠與周圍格格不入,所有一切他會越來越視而不見。

龍紹欽開始沒察覺,不知什麼時候忽然感覺到了,那膽怯的腳步聲啪嗒啪嗒跟在他身後,他不回頭,但腳步放慢了。任石頭一直跟着,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走着。

太陽越升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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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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