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雷雷打算開一家汽車專賣店。這天,他跟出租店面的劉老闆正商量裝修事宜,出乎意料之外,遇見了大頭。許多年不見,大頭有些不敢相認,他盯着雷雷足足看了一秒鐘,雷雷當胸給了他一拳說,看什麼看,越看越不認識了。

大頭哈哈大笑,還了雷雷一拳:看着像你,又他媽的不敢認。啥時回來的,也不吱一聲,不夠意思啊。

雷雷淡淡地微笑着,對大頭的熱情並沒有回應。旁邊劉老闆樂了,說老朋友重逢,他做東請二位吃飯。雷雷搖頭說,他晚上有事兒,改天再約吧。劉老闆接了一個電話,告辭離去。大頭盯着雷雷問,還喝酒嗎?雷雷沒言語,只是沖他一笑。

兩人找了一家酒吧,推杯換盞。大頭酒喝得多,話也就多,雷雷不怎麼喝酒,默默地抽著煙。大頭問他,為啥去了海南后就斷了聯繫,不信任自己兄弟了?雷雷淡然地說,去海南就是想干點事兒,跟誰的聯繫都斷了,連父母都不打電話。

大頭好奇地問:海南那個案子電視報道了,我父母說還有你出鏡呢,傳說你被判了無期。

雷雷戲謔地說:還有人說我判了死緩呢。

大頭問到底是咋回事兒,雷雷說細節就別打聽了,總之他沒有那麼貪,也沒有那麼傻。大頭喝得暈頭轉向,笑着說,他前天在醫院遇見許大馬棒兩口子了,那老東西居然得了睾丸癌。雷雷聽了瞪大眼睛,撲哧一聲笑了,他倒不是幸災樂禍,只是覺得意外,命運太會捉弄人了。雷雷問,那老傢伙有六十了吧。大頭喝了一杯酒說,有了,他已經退休了。許大馬棒的事兒並沒有引起雷雷持續的興趣,他轉動着酒杯問起黑皮的消息。

大頭搖頭嘆氣說,黑皮前幾年跟人攙和走私,判了五年,他那種腦子簡單、貪財好色沒是非標準的人,進去也是早晚的事兒。

雷雷放下酒杯問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他怎麼不知道。大頭沒好氣地說,他跟誰都不聯繫,有消息也沒人告訴他。黑皮那小子賺了點兒錢,人模狗樣的,吃喝嫖賭五毒俱全,誰也不愛搭理他。聽說他們家託了不少關係,減刑一年,快出來啦。

大頭搖著頭嘆氣,悶頭喝酒。雷雷皺着眉頭,沒有言語。

輪到韓陽值夜班,一群護士在一旁跟他瞎貧,追問他和葉青兒何時辦事兒結婚,弄得他心情煩躁,擺着手轟她們走。

韓陽心煩,葉青兒也不舒坦。她一進家門,就被父親叫來談心。老葉支支吾吾說,她母親想請韓陽的父母來家裏做客。青兒一聽就皺起眉頭,問父母想幹什麼呀。老葉說不是他們想幹什麼,而是她想幹什麼?她明知道韓陽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等她,如今房子都準備好了,可她就是不表態,真讓人搞不明白。

青兒不高興地問,誰說韓陽在等她,誰這麼無聊,整天就會瞎琢磨。老葉一臉嚴肅地說,是韓陽自己說的。青兒吃了一驚,搖頭說,這不可能。她對婚姻的態度韓陽一向都很清楚。要真是韓陽說的,她馬上打電話問他。

老葉無奈地嘆了口氣,不再說話。青兒拿起電話又放下,看着父親問,爸,韓陽到底是咋說的。老葉說,那天他路過韓陽的新房,順便問他對婚姻家庭的看法兒,他說這輩子只有一個女人是他想娶的。

青兒愣住了,下意識地說,他從來沒對她這樣說過。老葉脫口問道,說了她會怎麼樣?青兒沉吟著說,那她會調到別的醫院工作。

老葉沉默半晌,開口問,她對將來有何打算,難道就這樣一個人過下去?青兒態度堅定地說,她這輩子都不會結婚,父母就別操心她的婚事兒了。她一個人過得很充實。她的話,被串門回來的葉母聽見,她極力勸說女兒還是有個家庭好,等他們都走了,她怎麼辦,連個依靠都沒有。她知道,這麼些年來,她一直在心裏恨着他們,用這種辦法來懲罰他們。

青兒苦笑着搖頭說,她不恨,有什麼好恨的呢。要是他們真為她想,就別打擾她,讓我一個人過。她要休息了,明天一大早還有個手術。

青兒說完,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老兩口互相看着,垂下頭,他們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了,剩下的就是絕望和沮喪。

黑皮拎着個小包,渾身髒兮兮地走出監獄,他放眼四下踅摸,陽光刺得他直眨巴眼。既然沒人來接,他只好臊眉耷眼地把包往肩上一扔,懶洋洋地拖着步子往前走。

這時,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像是跟黑皮打招呼。他遲鈍地轉過身,望着轎車旁一身休閑裝的雷雷,目光茫然,他已經認不出雷雷了。

雷雷穩健地走過去,嘲笑着問,噯,裏面獃著好玩兒嗎?黑皮瞪圓了眼睛,盯着雷雷看了一會兒,哇的一聲扔掉手裏的包,撲過去抱住雷雷,哭得很誇張:我操,雷子是你啊,我的媽呀,我以為我活着見不到你了,你還來看我,你可真拿我當哥們兒啊……

雷雷厭惡地推開他說:行了,行了,甭演戲了!鼻涕眼淚的蹭了我一身!我這衣服是剛換的。

黑皮停止了誇張的表演,眼巴巴看着雷雷問:哥們兒,咋知道我進去了?

雷雷回身懶懶道:少廢話,走!雷雷上車,黑皮愣了一會兒,跟着上車。

雷雷把黑皮帶進汽車專賣店經理室,黑皮東張西望,獐頭鼠目地四下觀瞧,問雷雷這是誰的店。雷雷沒搭理他,問他為什麼進去的?黑皮向背書一樣說,他打小學習不好,放棄思想改造受壞人拉攏引誘……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雷雷的冷笑給凍結住。黑皮撓著頭皮自我解嘲,關了幾年,他都不會說人話了。雷雷問他什麼時候會說人話來着。

黑皮一愣,看着雷雷說:哥們兒叫我來不會是為了糟踐人吧。

雷雷問他今後有啥打算,黑皮流着眼淚說,他哪裏還有什麼以後,工作沒了,老爸氣得半死,也沒什麼錢,媳婦跟人跑了,真不知道怎麼活。

雷雷說:成了,甭灑貓尿了。我告訴你啊,你要在我這兒干,頭一條得像個男人,甭哭哭涕涕的給我丟人現眼!

黑皮愣一下,抬起滿是淚水的臉,傻乎乎地看着雷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雷雷瞪着他問,有地方住嗎?黑皮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哽咽著叫:雷子……

雷雷冷著臉往外走,邊走邊說:去洗洗,照張相,辦個工作證,明天起接受一個月職業培訓,不合格就再培訓,直到能上崗。待遇和普通員工一樣,違反公司條例,照樣炒魷魚。

雷雷說着走出門。黑皮愣著,慌忙跟了出去。

下班了,診室內只剩下韓陽一人,他坐着在書桌旁看書,不想回家。青兒推門進來,走到他身旁,韓陽抬起頭見是青兒,玩笑說:你也值夜班啊?怎麼這麼巧。

青兒嚴肅地說,她想跟韓陽談談。韓陽愣了一下,猜到她要談論什麼話題。青兒說附近有個酒吧不錯,咱們去那裏談。

黃昏的街道上,人來人往,結伴而行的人都有說有笑,他倆並肩走着,卻想着各自的心事。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酒吧,在一個角落裏找了個座位坐下。青兒點了杯咖啡,她問韓陽想喝點什麼?韓陽說,咖啡吧。

兩人都不說話,青兒用小勺子攪著杯里的咖啡,韓陽盯着咖啡杯升騰起的熱氣,神情淡然。青兒抬起頭問:科里人都在傳我和你要結婚,怎麼回事兒?

韓陽神情不悅地反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懷疑這話是我散佈的?

青兒看着韓陽說:沒這意思,就是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韓陽低頭看着咖啡杯問:傷害你了嗎?

青兒有些不高興:你呢,不覺得這是傷害嗎?

韓陽鎮靜地說:你知道我什麼態度。

青兒驚異地問:什麼意思?這麼說你喜歡這種流言蜚語了?

韓陽沒有說話,默默地喝着咖啡。

青兒問韓陽這段時間像是換了一個人,韓陽冷冷地說,打破平衡讓她不舒服了?青兒壓住火氣說,他們之間是有默契的,再說他們根本就不可能發展成別的關係。韓陽語氣生硬地說,沒有什麼默契,那是她一廂情願。

青兒聞言挺直腰桿,直視着韓陽。韓陽一反常態,也直起腰板兒瞪着青兒。主動權素來在青兒手裏,她想緩和一下氣氛,輕聲說:我父母說你一直在等我,說是你跟他們說的。還說你父母要來我們家做客,韓陽,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韓陽把目光移開,聲音僵硬地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再等下去。

青兒急了:我什麼時候有過這個意思?我什麼時候要你等我?韓陽,你比誰都清楚,我們不可能,完全不可能。你這麼做是不是……

韓陽打斷道:一廂情願,神經病,是不是想說這個?

青兒見韓陽情緒上來了,便不再說話。

韓陽不依不饒地問:默認了?沒錯,我是神經病,可你告訴我,為什麼不可能?

青兒平靜地問:還用說嗎?

韓陽執拗地說:我沒你聰明,你說。

兩人是一個賽一個冷靜,說不下去就都不說話,都有知識分子的涵養,沒有因話不投機摔袖而去。他們只是靜坐着,默默地喝着自己杯中的咖啡。

在這家酒吧的吧枱前,雷雷和大頭坐着高腳椅喝着酒聊天。大頭知道雷雷收留了黑皮,很不以為然,他勸雷雷趕緊給黑皮一些錢,讓他另謀高就。這傢伙惹了不少麻煩事兒,又蹲過監獄,將來指不定給他惹什麼大麻煩呢。

雷雷嘆了口氣說,他打光屁股時就跟黑皮在一起玩兒,這傢伙雖討厭,可是還不至於壞到根上。他這個時候伸手拉黑皮一把,黑皮就有希望改過自新,要是誰都嫌棄他,他一定會徹底絕望,自暴自棄。

大頭笑着說,你還真變了,變成有為青年了。雷雷捅了大頭一拳,深有感觸地說,他從小就被人罵成痞子、流氓、無賴,知道被人踩在腳底下是什麼滋味兒。他知道自己不是流氓,黑皮也不是,黑皮充其量就是個二百五。

大頭看着雷雷,喝了口酒,笑着說,他那天剛看見雷雷時,瞧他那一臉陰沉樣兒,心裏直說這傢伙沒人情味兒了,除了賺錢啥都丟光了。如今一看,不是那麼回事兒。說完,他舉了舉杯,雷雷也笑着舉杯,兩人酒杯碰在了一起。

黑皮從洗手間出來,鬼頭鬼腦,直奔吧枱。雷雷和大頭將黑皮夾在中間,兩人一左一右地教訓着他。大頭囑咐黑皮跟着雷雷好好乾,把以前那些烏七八糟的關係徹底斷掉。雷雷問黑皮是否回過家,黑皮說沒敢進門,只是給他媽打過一個電話。

雷雷看着黑皮說:你媽為撈你花不少錢,你小子工資不能全拿,我替你存着,回頭好給你媽養老。大頭見黑皮不言語,伸手就要打他。黑皮急忙縮著脖子,又往洗手間跑去。

雷雷和大頭笑着看他跑遠,他拿起酒杯問大頭:你和你老婆還好吧?

大頭藉著一點酒勁說,就那樣吧!你呢,身邊有女人嗎?這幾年怎麼解決問題的?

雷雷聞言,臉陰沉下來,使整個人變得像一塊寒冰,手裏的酒杯捏得死死的。大頭見觸及到他的傷心事兒,忙檢討賠罪。

相對枯坐着了半晌,青兒見這樣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就起身說,看來你也沒有什麼誠意,還談什麼。說完,就喊服務員買單。韓陽按住青兒的手說,他買單。

青兒機靈哆嗦了一下,忙抽出手。韓陽心裏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語氣生硬地問,她是不是在等雷雷。青兒淡然地告訴他,她誰也不等,只想一個人過一輩子。韓陽明確地表示,只要有他在,青兒就別想一人過一輩子。兩人互相瞪着對方,僵持不下。

黑皮無聊地從廁所出來,四下張望。一眼看見青兒的側影,他一見是漂亮女人就走不動路,就想要調戲一下。他故意蹭到青兒身邊,碰掉桌上菜單。青兒聞聲扭頭看去,黑皮假裝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對不起,對不起。說着,他抬起頭和青兒眼神相對,兩人都愣住。他回身再看韓陽,更是驚詫,嚇得屁滾尿流地往吧枱跑去。青兒順着黑皮看過去,只看到一片背影。

雷雷和大頭沉默地喝着酒,黑皮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結巴著說,雷子,雷子……雷雷看着他問,怎麼撞著鬼了?黑皮使勁搖頭,又不敢說。雷雷警覺起來,問黑皮是不是他那幫混混又找他了?說着,他跳下吧枱,轉身看去,卻見青兒和韓陽正朝門外走,韓陽非常體貼地將青兒的挎包遞過去……雷雷整個身體都綳起來,身邊的大頭和黑皮都不敢動,也不敢說話。雷雷盯着青兒側影,一動不動。

青兒和韓陽走到大門口,服務員拉開門,韓陽退後讓青兒先出門,青兒正要出門,門玻璃晃了一下,雷雷的身影一閃而逝……

青兒不禁轉過身來,她和雷雷互相盯着,沒有任何錶情。雷雷先冷靜下來,他慢慢轉身坐下,拿起酒杯又放下。一旁的大頭和黑皮互相看了一眼,不敢說話。青兒看着雷雷的背影,轉身朝外走去。

青兒站在馬路邊,一臉茫然,不知道身在何處.一旁的韓陽看着她,心裏起急,但不敢說話。一輛計程車過來,韓陽招手,車停了下來。青兒卻一動不動,任憑韓陽如何叫她,就是沒有反應。韓陽尷尬地對司機道歉,司機滿臉不高興地開車離去。

青兒呆站着,看着身旁的車一輛接着一輛駛過,韓陽一臉茫然地站在一旁……

已是深夜,酒吧里客人都走光了。大頭和黑皮也走了,只剩下雷雷一人,他兩眼發直只是呆坐着。服務員走過來,無聲地將賬單擺在雷雷面前。他放下酒杯,掏出錢付完賬,轉身要走,卻見青兒推門進來,抬頭看着他。

雷雷身體不禁緊繃起來,他將錢包放進口袋,停了片刻,沖青兒客氣地點了點頭,朝門外走去。青兒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雷雷目不斜視大步從她身邊走過,形同路人。

雷雷走向汽車,一臉冷酷地打開車門。青兒緩緩走來,站在他的車前,目光平靜地看着他。雷雷沒有表情地盯着青兒,隨後坐進了車裏。他有條不紊地發動着汽車,但發動機居然怎麼都打不著,氣得他攥緊拳頭就要擊向方向盤,卻又生生忍住。他抬起頭再看時,青兒仍然站在汽車前,一動不動地看着他。

雷雷盯了青兒一會兒,推門下車。他客氣地笑問青兒是否有事。仍是那個聲音,卻如此客氣、冷漠如同路人,這些雖都在青兒預料之中,可她仍然難過得無法回答。雷雷保持着客氣的姿態,等着她的回答。青兒終於忍住傷感,回答雷雷說,沒事兒。

青兒突然有點冷,她身體哆嗦著。雷雷看在眼裏,卻一動不動。他客氣地對青兒說了再見,就坐進車裏,迅速倒車,拐了個彎,疾駛而去。

青兒呆站着,韓陽默默地走過來,伸手招來一輛計程車,將身上衣服脫下,披到青兒身上。輕聲說,回家吧!

青兒毫無表情地靠在計程車後座的窗前,目光散漫。韓陽坐在司機副座上,看着反光鏡里的青兒,心急如焚,但不知道怎麼辦。

雷雷心煩意亂地開着車,他終於將車停在路邊,整個人靠在椅背上,仰面朝天地獃著……

雷雷的出現,徹底粉碎了青兒的偽裝,糟糕的心緒已影響到她的工作,韓陽看在眼裏,急在心頭。原本安排了青兒一台手術,可韓陽擔心她出事兒,就跟護士長說,葉青兒身體不太舒服,手術由他來做。正說這話,青兒臉色蒼白,面容憔悴地穿着白大褂走進來。韓陽的好意她心領了,可她不願意再欠他的,她堅持要自己做手術,神情嚴肅而倔強。

韓陽斷然說道:今天你狀態不行,需要休息。他用毋庸置疑地口氣吩咐護士做手術前的準備,不再搭理青兒。青兒瞪着韓陽,久久沒有說出話來。

青兒獨自在醫院花園裏徘徊踱步,韓陽做完手術趕過來,關切地問她感覺好些沒有。青兒不滿地說: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精神崩潰,手腳發抖,我告訴你我不會,我現在很冷靜,什麼手術都能做。

韓陽嚴肅地說:你這個樣子誰放心讓你做手術,我們不能拿病人身體冒險!

青兒淡然一笑說: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韓陽看着她欲言又止。青兒看着他說,有話就直說吧,這樣看着她,讓她很不舒服。韓陽囁嚅著告訴青兒,幾天前他就見過雷雷。隨後他又平靜地說,如果青兒和雷雷還有可能,他會什麼話也不說,畢竟青兒和雷雷都是他最好的朋友。青兒淡然地說,她和雷雷早就結束了。她雖然無數次重複過這句話,但每次說出口,心裏依然那麼痛苦,她一下子就說不下去。

韓陽看着青兒痛苦的神情,將眼睛轉到一旁。這痛苦與他無關,他的自尊已經不能再承受這些……他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轉過身來,見青兒已經離去。他看着青兒的背影,心裏萬分難受。

雷雷也好不到哪兒去,他眼圈黑著,眼裏滿是血絲,可他一投入工作,就精力集中,信心十足。黑皮跑進跑出,非常殷勤,時不時看着雷雷臉色。黑皮的呼機突然響起,他過去回電話,剛餵了兩聲,臉色立刻大變,他慌忙壓低聲音說了幾句,把電話掛斷。他偷眼去看雷雷,雷雷正聚精會神地工作著。

雷雷收留刑滿釋放人的事兒傳開了,街道辦的負責人找上門來,希望他能像幫助黑皮一樣幫助其他的刑滿釋放人員,解決就業問題。雷雷笑着翻看着那些人的檔案,沉吟著說,這事兒他要考慮一下。

下班回家的路上,雷雷路過一家音像店,他停好車走了進去,問售貨員這兒有沒有汽車上用的音樂磁帶或是CD,他要成批進貨。售貨員熱情地帶他走到貨架旁,正要介紹,雷雷客氣地說,謝謝,他想自己選。

貨架的另一頭,青兒也在挑選CD,鄧麗君的CD、VCD、MTV,演唱會等等,擺滿整個貨架,封面上鄧麗君不同時期不同表情甜甜地微笑着。他們都是面無表情地匆匆掃過,那段摧心斷腸的往事誰都不敢回首。

一個中年顧客拿着鄧麗君的CD試碟,甜蜜蜜的歌聲在音像店裏回蕩著,雷雷和青兒愣住,情不自禁轉回身,見到貨架上擺着一盤新出的"甜蜜蜜"VCD專輯。青兒和雷雷伸出手,兩隻手幾乎同時觸到那張盤,青兒先抓住,雷雷的手懸在半空,兩人同時下意識回頭,不禁怔住。兩人面對面如此近距離地看着彼此,眼中冷冰冰沒有任何錶情。

雷雷收回手,轉身就往外走。青兒發着愣,拔腳就往外跑,用勁猛了一點,貨架上的盤稀里嘩啦滾落一地。甜蜜蜜的歌聲嘎然而止……雷雷聽到身後唱片落地的聲音,沒有回頭。

青兒不管不顧地向門口走去。她正要出門,報警器忽地響起,一名保安上前示意青兒手上的CD沒有消磁付款,青兒隨手將CD塞到保安手上,衝出門去……

地下停車場長長的通道里,雷雷臉上毫無表情孤獨地在黑暗中走着。青兒奔跑着追上來,腳步聲很響,雷雷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沒有回頭。她追雷雷身後時,停了下來。她看着他的背影,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後轉身踉踉蹌蹌的往回走去。

雷雷開車出來,經過青兒身邊,沒有減速。他從後視鏡里看着青兒,看着她腳步踉蹌,沒有理會。在過一道坎時,青兒被絆了一下,她靠在牆上,好一會兒都沒動,肩上挎包滑落下來……雷雷不禁停下車,走到青兒身旁。他伏下身拾起包,遞到青兒手上。青兒接過包,站起身來。兩人如此近距離,能看清彼此眼睛深處隱藏的東西,能嗅到彼此熟悉的氣息……

所有往昔控制不住地撲面而來,青兒眼睛定定地看着雷雷,而雷雷的眼睛裏卻是金屬般的冷漠,他直起腰,聲音更冷:沒事兒吧?青兒愣愣地點頭,還沒有從情緒中緩過勁兒來,雷雷已經轉身走了。青兒看着他的車遠去,渾身無力地靠在牆上。

天空下着小雨,青兒頭髮濕漉漉的在馬路上失魂落魄地走着。

韓陽乘計程車路過,見狀大驚,急忙叫司機停車。他冒着雨跑到青兒身旁,脫下外衣就要往青兒頭上披,青兒揮手擋住叫:別理我!韓陽着急地愣把衣服往她身上披,青兒一把扯掉,嘶聲吼道:告訴你不要理我,我要自己呆一會兒!韓陽抓着衣服,急得沒轍,慌忙跑到街邊,給青兒的父母打電話。

青兒在雨中孤獨地走着,滿臉是水,但她沒有流淚。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落淚了。

雷雷神情恍惚地坐在沙發上看着電視里的汽車廣告,往事不停的在屏幕上閃現著,彷彿廣告一般……雷雷騎着摩托車,身後是張開雙臂幸福尖叫的青兒。他惱怒地瘋狂調著頻道,但每個畫面都是他和青兒,他猛地將遙控器砸向電視……

門被推開,大頭和莎莎走了進來。雷雷立刻沉靜下來,仍是那副冷漠的樣子。

雷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莎莎端著簡單的飯菜從廚房出來。他懶懶地問莎莎,大頭呢?莎莎說大頭家裏有事,先走了。雷雷不再說話。莎莎把碗遞到他手裏,他頭也不回地擺手拒絕了。

莎莎沒有強求,她拿起遙控器調台,雷雷斜眼看着她說:噯,噯,這是我家!

誰知莎莎毫不示弱地說:你家怎麼了?你父母拜託我照顧你,今晚我就呆你這兒!

雷雷側身盯了莎莎片刻,然後慢慢起身,走進衛生間。莎莎跟了過來,雷雷剛要關門,莎莎卻用手支住。他轉身退出,漠然地說:好,你請,你請。說完,走向另一個衛生間。莎莎看着他的背影,獃獃地沒動。

衛生間里,雷雷面無表情地用紙擦着手,他將紙攥成一團,扔向垃圾筐。

莎莎走進雷雷的卧室,幫他收拾房間。她抱着雷雷的被褥,衣褲,充滿感情的輕輕放下。雷雷站着不動,聲音溫和地說:你回家吧!也老大不小的了,成家了嗎?

莎莎看着雷雷,擦拭了一下眼睛說:管好你自己后,再關心別人吧!說着,就往外走。經過雷雷身旁時,她停住腳步,偏過臉看着雷雷冷漠的臉,看着他眼睛深處的憂傷,不由說道:我想陪你!

雷雷臉轉過去不看莎莎,聲音平和地說:莎莎,長這麼大,我不欠別人什麼,可你老讓我覺得挺內疚的。我這個人雖沒什麼好的,可我這輩子最不想傷的人是你!這世上,如果還有什麼是真的,那就是咱們哥們兒的情誼,別破壞了它!說着,他轉過臉,眼神真摯地看着莎莎。莎莎定定地看着雷雷,僅僅只有一秒鐘,她無言走出門去。

韓陽把渾身濕漉漉的青兒強行送回家,老葉跟老伴兒憂心如焚,又不敢多問。青兒自顧自地回房睡覺,韓陽陪着兩位兩人聊天。葉母納悶地說,青兒這些日子情緒很不對,是在單位跟人鬧矛盾了?韓陽搖頭說沒有。葉母急了,說有事兒千萬可別瞞着他們。韓陽囁嚅著說,雷雷回來了,他們見了面。

葉母驚異地問,聽說他判了死緩,怎麼出來了?韓陽說,具體情況他也不清楚,可青兒的情緒受到很大的影響,連正常的手術都沒辦法做了。老兩口異口同聲地嘆氣說,這個流氓要禍害人到什麼時候啊。

韓陽出主意說,他最近要去南方出差,想帶上青兒散散心。老兩口連忙點頭,說這樣好。

院裏通知青兒跟韓陽一起出差,青兒為難地對韓陽說,她已經預約了一個小兒股骨頭壞死的手術,這次開會她能不能不去。韓陽說,那個手術別的醫生也能做,而這次會議有很多業內權威的專家都會出席,機會實在太難得了。

青兒推三阻四,就是不想去。韓陽不禁動了肝火,問她為什麼這麼抗拒?是因為他也去嗎?青兒態度生硬地說,你別把事情想那麼複雜。

韓陽氣呼呼說:這樣吧,你去出差,我不去,這樣可以嗎?

青兒反感地說:你這是幹什麼?

韓陽緩和語氣說:你現在情緒這麼壞,我希望你離開幾天,放鬆一下。

青兒低下頭說:謝謝你,你也了解我,對我來說工作永遠第一位。

韓陽坦誠地說:我了解你,可你並不了解我,不是我要複雜,是你把我想歪了。從雷雷回來,你情緒就很反常,你是外科大夫,你現在這種狀態上手術台,是很難讓人放心的。

青兒咬牙說,請他放心,她會處理好的。韓陽嘆氣說,他怎麼能放心呢。兩人相互盯着,青兒低下頭,轉身離去。

韓陽終究不放心青兒,他追上青兒說,她不願意去開會就算了,誰敢勉強她的。不過他有一個外國朋友也來參加會,他想買點兒禮物,請青兒幫幫忙。青兒笑了,沖他點點頭。

莎莎獨自在行人路走着,眼神憂傷。雷雷開車駛過,看到莎莎便按了按喇叭。莎莎回過頭見是雷雷,冷漠地轉身繼續走。

雷雷在路邊停車,追上莎莎說,不會這麼小心眼兒吧。莎莎瞪着他問,就不怕她拉攏腐化他。雷雷大咧咧地問,拿什麼拉攏?怎麼腐化?莎莎撲哧一樂,當胸給了他一拳說,現在還有點兒爺們兒氣。

莎莎上了雷雷的車,她偏著腦袋說,能不能問點私事兒。雷雷斬釘截鐵搖頭說,不能!雷雷反過來問莎莎,為啥一直不嫁人,聽說有大款加上老外死追不舍。莎莎冷冷地說,這事兒跟他有啥關係。雷雷一聽不再言語,專心致志地開車。

莎莎話一脫口就後悔了,自顧自地說,想嫁人太容易了。看不上眼的人,成天守着還不得鬱悶死?她這輩子,寧可就這麼着,至少,至少……她從反光鏡里看着雷雷,說不下去了。

雷雷沉默了一會兒,悶悶地說:能不能不這麼傻?

莎莎突然哽咽著說:這輩子也就你說我傻,什麼傻呀,命不好唄。

莎莎說着一行眼淚流下來,雷雷看着難受,遞過紙巾。莎莎接過紙巾,背過臉擦了幾下,回身爽朗笑道:你這幾天怎麼了?老招我!

雷雷心裏內疚,一陣黯然神傷。

莎莎和雷雷恢復哥們兒關係,她拽著雷雷進商場,要把他的冰箱塞滿,哥們兒不關心他,他就狠著心糟踐自己的身體。雷雷懶洋洋跟着莎莎走,迎面碰見買完東西出來的韓陽和葉青兒。四個人打了個照面,都愣住了。

青兒、雷雷、韓陽都本能地繃緊神情,一臉嚴肅,只有莎莎最放得開,她笑着說:韓大夫,真巧啊,我父親上回手術很成功,一直想找機會謝你。噯,現在有沒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吧?

韓陽下意識地先看青兒,青兒立馬看雷雷,雷雷完全一副與已無關的樣子,扭頭看一旁經過的顧客。莎莎自然而然地挽住雷雷的手臂,他神色木然,沒有任何錶示。青兒心裏彆扭,忙把目光移開。韓陽心裏一痛,不想參與這樣尷尬的小聚,喃喃地撒謊說,他們還有些事兒。誰知青兒突然開口說,好啊,很久沒見面了,坐坐吧。雷雷聞聲掉過臉,看青兒,青兒目光堅定,在這一瞬間,她確實想了斷一切。雷雷淡然一笑,表示無所謂。

四人來到一家咖啡館,面對面地坐着,彼此距離很近。雷雷和青兒都自覺地拉開了椅子。雷雷目光平視,不看任何人。別人不問他,他就不說話,一臉無所謂的樣子。

青兒則裝出一副鎮靜的樣子。然而,從坐下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有點兒後悔,不該強出頭這麼主動,而韓陽和莎莎,卻是一唱一合,成了主角兒。

兩人從資歷談起,又詢問起彼此的婚姻。莎莎的語氣中摻雜着些許的調侃,韓陽自始至終不慍不火,溫文爾雅。他時不時也問問雷雷的近況和個人感情,雷雷卻總是用手在椅背上輕敲著,心不在焉的含糊答著話。青兒下意識地看看語言簡約的他,每當兩人目光一對視,便不動聲色地迅速錯開。

就在莎莎問青兒醫院有沒有整容外科時,雷雷禮貌地起身接了個電話。談起工作的他立刻像換一個人,聲音嚴厲、語言簡短乾脆。雖然聽不清他說了什麼,但他整個身體都活了起來。青兒用目光有意無意地掃視着他,那個熟悉、霸氣和意氣風發的雷雷令她窒息,她猛地掉過眼睛……

雷雷接電話的時候,三個人都不說話,各懷心事地喝着水。莎莎瞅著青兒看雷雷的神情非常生氣。雷雷到座位前,禮貌地說他店內有點兒急事,他得先走一步。誰知莎莎一把將他拽坐下說,毫不容易四個人才湊齊,其他的事情先放在一邊。韓陽也附和著說,雷雷走了這麼多年,能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

於是,莎莎和韓陽又聊了起來。她假裝不經意地問起青兒和韓陽婚禮的時間,韓陽看了青兒一眼,馬上否認了,說純屬傳言,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雷雷一直是那副懶散樣子,他手敲著椅背,聞聽此言神情更是平靜與淡然,只是手指敲得更慢一點而已。青兒盯着他的手指,不說話。她也沒辦法說話,回答是與否,對她來說,都有點滑稽。

韓陽神情淡定地將話題轉向雷雷,雷雷神情恍惚根本沒聽韓陽在說什麼。雷雷的這種神態,讓韓陽多少有些不悅,但他忍着,沒有表現出來。

四人開始沉默著,都不做聲。誰都想走,卻沒有一個人首先站起。

突然,一陣BP機聲打破了沉默的。除了雷雷,三人都不約而同地低頭看着自己的BP機。青兒如釋重負地抬起頭說,她媽說她爸有點不舒服,她要趕回去看看。說着,她站起身,連聲招呼也沒打,轉身就走了。韓陽趕緊抓起青兒的挎包,對着雷雷歉意地笑笑說,以後有機會再聚吧。說完,他便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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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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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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