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張軍在店內轉了一圈,輕描淡寫地說:我剛下班,路過你這兒,看燈亮着門開着,我很好奇。不是暫停營業了嗎?

雷雷心情平靜,他收拾著東西淡然說:你也不必費那麼大勁兒專程路過,在附近找個人監視我不就完了?

張軍陰陰地說:那不成,沒勁!我就樂意路過,現在我添了一毛病,每天得見你一面。要不然,就吃不香,睡不踏實!

雷雷冷笑着說,隨你便吧!說完,就往外走。張軍卻不動。雷雷回頭沖他說,要關門了。張軍卻盯着辦公桌問:你剛才在看賬薄?

雷雷毫無顧忌地說,是。張軍斜眼看着他問:我看看成嗎?雷雷走過去,找出賬薄扔在桌上讓他看。

張軍盯着雷雷,見他一臉坦然,知道賬上查不出什麼。他隨手翻了幾下,丟到桌上,然後在店裏四下轉着,陰陰地說:聽白莎莎說,你還有本秘密賬簿?擱在哪兒了,瞧瞧成嗎?

雷雷聞言,不禁怒火中燒,但他忍着氣說:白莎莎不了解情況,我全部賬本就在這兒。

張軍冷笑:是嗎?那去你家瞅瞅?沒準兒藏本變天賬。

雷雷死盯着張軍,越來越憤怒,他極力忍着不發作,他答應過青兒,不再動手打人。張軍忽然回頭一笑:特恨我吧?恨不得我死吧?

雷雷一臉平靜地問:你說呢?

張軍踢著那些汽油桶,輕描淡寫地說:我說我特喜歡你,你信嗎?

雷雷冷笑一下說,玩火者自焚這句話聽說過吧?張軍陰陰地說,聽說過,沒玩兒過,還真想試試!說着,他掏出一個打火機,舉在手裏起。雷雷身體不由緊繃起來,他盯住張軍,聲音沉穩地說:你瘋了!

張軍晃動着手上打火機,陰笑道:要瘋一起瘋!

雷雷突然冷笑,暴喝一聲:你玩兒一個我看看!我就在這兒站着,我看着你玩兒!張軍點燃打火機,盯着雷雷。雷雷一動不動,死盯住張軍。

門"咣"的一聲被推開,莎莎沖了進來,見狀大驚,吼道:張軍你幹什麼?

她話音剛落,就聽咣當一聲巨響,張軍一腳踹倒一桶汽油,眼見他手中燃著的打火機就要扔下去。雷雷俯衝過去,一掌推開張軍,那隻打火機飛了起來……

莎莎哆嗦著要打電話報警,張軍衝過去,猛地搶過電話,砸向雷雷。雷雷一偏頭,電話機砸到牆上。莎莎慌忙衝出門去找電話報警。

汽油漫延過來……張軍衝過去夠打火機,雷雷搶先一步,兩人扭在一起,眼睛看着眼睛。張軍冷笑着叫:打我啊,打我啊!說着,他對雷雷一陣拳打腳踢。雷雷使勁控制着他,任他怎麼打都不還手。

老葉坐着單位的小車路過雷雷的修車店,他突然心思一動,對司機說:小黃,走新華西街吧!司機點點頭,小車拐向雷雷修車店所在的那條街。

此時,修車鋪里亂成一團,張軍像一頭瘋狂的野獸,對着雷雷又打又咬,雷雷躲閃著,想把張軍制服,可是他抓到什麼就拿什麼砸雷雷,全無顧忌,一副拚命的架勢。雷雷身上挨了好幾下,只能被動地招架。

張軍兩眼充血,瘋狂地喊道:我看你不還手!我非得整你個傷害人身罪,判你十年!讓你那朱麗葉守活寡去吧!說着,他一腳踢翻工具箱,箱裏有一把長刀,他伸手就去拿。雷雷見狀慌忙地撲過來,但他還是慢了一步,刀被張軍搶在了手裏。他眼露凶光,用刀尖對着雷雷,直到把他逼到牆角。

這時,警笛聲隱隱傳來。莎莎猛地推門衝進來,狂喊道:警察來了!張軍,你住手!張軍瘋狂地揮刀和雷雷對峙著。

莎莎跳着腳喊:張軍你這個瘋子!警察!警察!她一邊喊著,一邊沖向店外。

雷雷盯着張軍,聲音沉穩地說:把刀放下!

張軍陰險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殺你。我殺你,我進局子,我傻啊?我要你殺我!說着,他刀把倒轉,直往雷雷手裏遞,雷雷驚得步步後退。

警笛聲到了門前,只聽警察喝道:裏面人都出來!雷雷聞言,鬆了一口氣,他轉身就往外走。不料張軍突然撲向雷雷,反手一刀向自己胸脯扎去,雷雷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閃電般回手死死按住刀鋒,刀刃劃破了他的雙手,鮮血不住地淌下。張軍見自己的手被控制,他瘋狂地用腳踢雷雷,可雷雷死挺著不動。張軍完全瘋了,他用腦袋死命地撞雷雷,撞得他腦袋直往後仰……

雷雷借勢往後一仰,帶着刀倒下。張軍見了,想要奪刀自殘。幾名警察衝進來,狂喝:都不許動!

張軍舉起沾滿雷雷鮮血的刀,面無人色,手慢慢舉起,刀"咣當"一聲落下。雷雷倒在血泊里,臉上卻帶着一絲微笑。

老葉坐在車裏,看着警察衝進小店,看着警察將帶着手銬的張軍和雷雷帶出,押上警車……

張軍瘋狂地大吼:姓雷的,老子報仇十年不晚!我進去,最多一年!出來就找你!我陪你玩兒!我跟你死磕!我要不毀了你,我不是人!

雷雷臉上、身上都是鮮血,顯得面目猙獰,他咬着牙一句話不說。莎莎一見雷雷的慘狀,撲向他,瘋狂地哭喊:雷雷,雷雷!

老葉看着這一切,不禁目瞪口呆。

警車呼嘯遠去,老葉獃獃地看着,身體忽然一歪,咣當一聲腦袋砸到前座。司機嚇得猛回頭,驚叫:葉老……

雷雷在急救室包紮傷口,一名警察在一旁盯着。青兒驚慌失措地衝進來,見他滿身是血差點昏過去。雷雷趕緊站起,說道:噯,我沒事兒!

青兒眼裏含淚,聲音哆嗦著問:怎麼回事兒?

雷雷沖警察說:大哥,這是我女朋友。您跟她說明真相,要不她非得跟我吹了!

青兒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怒道:還貧!

一旁的警察解釋道:你這可不對啊,你男朋友一點過失沒有!他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責任完全在動手那方。

雷雷咧了咧嘴,青兒腿軟了一下說:你嚇死我!傷重嗎?說着,她小心地擦拭著雷雷的傷口。雷雷緊盯着青兒看,看着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把臉湊了上去……

一旁的護士和警察看着他倆直樂,都把臉背了過去。

青兒心疼地看着雷雷的傷口說:怎麼傷成這樣啊!雷雷擺出一副賴兮兮的樣子:你說的,不讓我動手,我多聽你話啊!

青兒看着他,笑着說:笨!

雷雷嬉皮笑臉問,哪兒笨?青兒沒好氣地說,哪兒都笨!說完,兩人互相看着,輕聲笑起來。

這時,韓陽匆匆推門進來,沖着青兒焦急地說:葉青兒,你父親……

青兒聞言猛地轉過身,臉色大變,她知道父親病情一定惡化了。她顧不上跟雷雷打招呼,往旁邊的急救室跑去。

急救室門口,護士扶住身體癱軟的葉母,但她仍掙扎著要往裏闖。青兒瘋狂跑來,撲向母親,喊著:媽!

葉母轉身一把推開女兒。流着眼淚罵道:你個不要臉的,你還管你爸死活啊!你滾,滾!你爸沒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兒!葉母罵着,身體就癱軟下去。

青兒哭着和護士扶住母親,葉母無力地推搡着她罵:你個不要臉不孝順的東西,你爸要被你活活氣死啊!

青兒哭着,一句話也說不出。雷雷的手吊在胸前趕來,見到這種情形就要上前。韓陽趕緊推開他,壓低聲音說:這種時候你還添什麼亂!他推著雷雷往一邊走,雷雷不敢造次,一步一回頭地看着已成冤家的母女倆……

雷雷茫然地坐着長椅上,一根煙在他手裏揉搓著。韓陽走過來,雷雷抬頭看着他問:她爸爸,怎麼樣了?

韓陽黯然道:肺癌晚期。

雷雷沒說話,把煙叼到嘴裏,看見禁煙標誌又拿下。他猛地起身就要往急診室走。韓陽攔住他,真誠地勸道:她壓力已經夠大了。你要真想替她分擔,就暫時別見她。雷雷頹然坐下,說不出話來。

青兒流着淚問主治醫生:我爸到底什麼病?主治醫生默默地將病歷推到她面前,她含淚看着,字跡因淚水變得模糊:肺癌晚期……

青兒猛地抓起病歷,看着主治醫生問:主任,這是確診嗎?

主治醫生點點頭:這是專家會診結果。青兒頹然鬆開手,病歷落在地上,她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青兒一臉憂傷地拿着繳費單正要進父親病房,屋裏傳出的對話聲讓她止步。

老葉已經醒來,他眼睛潮濕地對守在身邊的妻子說:我親眼看到那小流氓跟人打架。他一身是血,戴着手拷被警察抓起來,身邊還有個不三不四的女孩子。這種人真是本質惡劣,劣性不改啊!一想到青兒要和那種流氓過一輩子,我是死不瞑目啊!

葉母哭着說: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你就當沒這個女兒吧!你把身體養好,什麼也不要想了,別想了。

老葉流着淚說:怎麼能不想啊!都怪我,我太自私,只顧自己。從小沒跟孩子在一起,害了孩子一輩子啊!說着,兩人不禁抱頭痛哭……

青兒聞言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葉母聞聲回頭見是女兒,罵道:你還有臉哭!你滾!青兒哭着撲到床前,沖着父親喊道:爸,你沒事兒,你會好起來的!爸!

老葉閉着眼睛,不理青兒,眼淚直往外涌。葉母推著女兒,哭喊著:你滾,你爸沒你這個女兒!

青兒哭着抱住母親安慰:媽,我爸會沒事兒的,您別這麼難過。

葉母越來越氣,她甩開女兒,歇斯底里地大叫:從今往後,你和你那個流氓鬼混去吧!你爸和我都跟你沒關係,沒關係!

青兒絕望地哭着,老葉直起身體,青兒見狀就要扶他。誰知老葉顫顫巍巍地推開她道:你別碰我,你和那種流氓在一起,你臟!你不是我女兒!你不是我女兒!你走,我和你媽不需要你,不需要!說着,他掉過頭去,淚如雨下地直擺手。

葉母含淚往外推青兒。青兒哭喊道:爸,媽,我是你們女兒,我愛你們!爸……

葉母一個勁往外推女兒,青兒死死拽著門框就是不鬆手,聲嘶力竭道:爸,媽,我沒幹什麼壞事兒!雷雷是好孩子,不是流氓!

葉母用盡全身力氣推出女兒,"咣"的一聲關上門。青兒哭得聲音嘶啞,她絕望了,一下一下拍著門框,嘶聲說道:爸,爸,你要好起來,你好起來!我聽你話,我聽你話,我不跟雷雷好了,我不見他了。爸,你要好起來啊!

門突然被打開了,葉母站在門口,老葉也直起身體,兩位老人流淚看着女兒。老葉艱難地問:你說什麼?

青兒無力地靠在門上,哭着說:爸,爸,我不跟雷雷好了。爸……

老葉聞言,不禁淚流滿面。葉母上前抱住女兒,痛哭失聲……

雷雷神情憂鬱,一隻胳膊吊在胸前,一隻手拎着一袋水果和營養品走着。韓陽迎面走來,一見雷雷停下腳步。

雷雷獃獃地看着韓陽說:我去看看她爸爸。

韓陽看着他憂鬱的神情,輕聲說道:葉青兒父親病情很重,已經報了病危。她情緒現在非常不穩定,你……

雷雷表情黯然地說:她需要支持,我是她男朋友,她需要我。說完,他徑自往前走去。韓陽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

雷雷手拎營養品離病房越近,走得越慢,表情越沉重。他深深知道自己是不受歡迎的人,但他必須要去。

病房門推開,青兒走出來,抬頭一見雷雷,一下怔住。她的身體立刻發軟,靠在牆上,眼淚嘩地流下來,雷雷眼睛潮濕地慢慢上前,青兒壓抑著哭聲,搖頭說:你走開,走!

雷雷停下腳步,看着她一陣陣心疼。他不顧一切地上前一步,誰知青兒抽泣聲更大:你走啊!走!雷雷還要上前,葉母聞聲出來,見狀大怒。

雷雷迎著葉母憤怒的表情,恭敬地將手中東西遞過去:伯母,我來看伯父。

葉母接過那些東西,兜頭砸向他,瘋狂地哭吼著:你這個小流氓,你還嫌我們家不夠慘啊!你要親眼看着青兒她爸死在你眼前啊!你這個黑心爛肺的畜牲。雷雷忍受着,一動不動地任由葉母打罵。

青兒撲過去,攙住母親,沖雷雷哭喊:你趕緊走,走啊!說完,她攙走了狂怒的母親。雷雷呆站着,看着母女倆遠去,眼中全是絕望……

雷雷的心碎了,他默默地守在醫院裏,關注著青兒的一舉一動。青兒跟着一個大夫拿着藥品匆匆跑過,雷雷看着青兒背影,一動不動。快拐彎時,青兒突然意識到什麼,回過身看着雷雷,他形容枯槁,兩眼茫然。

青兒心如刀絞,轉身沖向雷雷。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青兒把頭埋在雷雷肩上,哭着說:過幾天,等我爸好點兒了,我去找你。你等着我。

雷雷眼睛潮濕地說:我等你,等你!青兒鬆開手,含淚轉身向病房方向跑去,再沒回頭。

雷雷的眼淚慢慢流下來。

雷雷傷口感染,發起高燒。他躺在床上,嘴上全是水泡。大頭為他倒著水,看着他直嘆氣。雷雷喝完水,心裏惦記着青兒和她的父親。大頭告訴他,聽韓陽說,老葉的病情基本穩定下來,接着會做一個大手術。青兒成天和她母親呆在醫院裏,看護着她爸。

雷雷一心想見青兒,他不顧大頭的勸阻,掙扎著起來要上醫院看看。

此時的老葉躺在病床上,韓陽和青兒在一旁照顧著。青兒臉色憔悴地為父親擦著臉,老葉醒來,青兒看着父親,笑着問:爸,醒啦?說着,她起身去床頭櫃端水,父親卻抓着她的手不放。

青兒眼睛濕潤地將水杯放下,握住父親的手。父親說不出話,只是看着她。青兒哽咽著說:爸,我不離開你,一步也不離開!你放心吧,來,喝水。老葉鬆開手,喝着水。

一旁的韓陽看着這一切,眼睛濕潤。這時,葉母拎着飯盒進來,青兒忙站起身,接過飯盒。韓陽見屋裏人多,便對老葉說:伯父,我去科里看看,下班后再來看您。說完,他沖葉母和青兒笑笑,走了出去。

葉母看着韓陽背影,沖着女兒說:你也出去透透氣吧!青兒猶豫着,老葉見狀,用眼睛示意青兒出去,青兒只好離開。

青兒神情恍惚的和韓陽並肩走着。韓陽看着她的樣子非常難受,可又不知道怎麼勸,只得無言跟着。兩人走到拐彎處,青兒卻茫然的一直往前走着。韓陽無奈的只好說,他要去科里了。青兒這才驚醒過來。

韓陽看着青兒,告訴她葉老必須轉院做手術,青兒仍是一副痴獃樣地說,她會陪着父親轉院,照顧父親。韓陽看着她痴獃的樣子不知所措,他冷不丁看見眼神憂鬱的雷雷拿着一束花走來。韓陽沖雷雷點點頭,沒有說話,匆匆離開。

雷雷伸手攬過青兒,青兒哭倒在雷雷懷裏。

一個護士走過來,看見青兒喊她去給老葉翻身。青兒淚眼婆娑,戀戀不捨地離開雷雷向病房走去。走了幾步,她又撲進雷雷懷裏,哽咽著告訴他,明天下午他倆在老地方見。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踉蹌著跑向病房。

雷雷看着青兒的背影,痛苦地流下了眼淚。

老葉病房裏,幾個專家研究著老葉的病情,他們一致贊成老葉轉往北京的一家大醫院手術治療。

老葉要轉院了,青兒在屋裏默默地收拾著東西。葉母輕輕走進來,神情平靜地跟女兒交心,她檢討說自己過去做事太偏激,太極端,儘管她有很多不是,可她和老葉堅決不會接納雷雷,青兒必須在父母和雷雷之間做一個選擇。

青兒絕望地淚流滿面,她是無法做出選擇的啊……

雷雷眼神憂鬱地在家擺弄著電唱機,聽着《甜蜜蜜》。門響了一下,莎莎低頭走了進來,雷雷抬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埋頭聽音樂。

莎莎站門口,看着雷雷,聲音很低地告訴他,她是來還鑰匙的,以後她再也不會來打擾他。她囑咐雷雷說,張軍只判了兩年,揚言出來後會找雷雷報仇,讓他當心點。雷雷不屑一顧,莎莎扔下鑰匙,哭着離去。

雷雷爬在桌上睡著了。電唱機仍一遍一遍重複唱着: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青兒、韓陽和葉母,還有醫護人員安排著把老葉送上救護車,送進火車站。

到了火車站,救護車停下,一干人將老葉從擔架上抬下來,放到輪椅上。青兒和韓陽推著輪椅往車站裏走。

火車汽笛聲傳來,青兒下意識地抬起頭,她聆聽着火車鳴笛聲。那笛聲一聲聲迴響在她心裏……

遠處傳來火車的隆隆聲。青兒呆站着,隨着隆隆的車聲,她和雷雷在一起的情景迅速閃回著……

火車緩緩進站,青兒失魂落魄地看着火車一節一節緩緩駛過自己眼前,和雷雷的種種過往一一劃過,漸行漸遠。

巨大轟隆聲中,青兒突然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她的聲音完全被火車巨大聲響淹沒,只能從口型中看出她在喊什麼:雷雷,對不起,我不能見你,我見到你就沒辦法走了。我必須跟我爸走,我要照顧他,我是他唯一女兒。我答應過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一輩子愛你,我以為我能做到,可我做不到。雷雷,我沒有能力,我什麼也做不到。我們太苦了,你恨我吧,雷雷。忘了我吧,雷雷你忘了我吧……

雷雷在與青兒約好的地方痴痴地等,先是滿懷渴望,隨着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絕望。天色暗了下來,下起了雨。雷雷毫無表情的在原地呆立不動。

雨紛紛飄落,車窗上倒映着青兒悲痛欲絕的眼睛。

雷雷絕望地癱倒在地,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毫無知覺地任憑雨水拍打在身上……

雷雷不想再留在這個傷心欲絕的城市生活,他決定去深圳發展。母親和大頭到機場給他送行。雷雷瘦了很多,一副大病初癒的樣子。雷母看着兒子心疼不已,叮囑他要注意身體,到了那邊,多跟家裏聯繫。雷雷沉默著,一個勁點頭。

大頭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是用手捶了雷雷一下,叫了聲哥們兒,便沉默下來。這時,機場傳來檢票的通知,雷雷拎起行李,眼神空洞地朝檢票口走去。

日月如梭,一晃數年過去。三十齣頭的葉青兒已是一個成熟的外科大夫,她幹練而穩重,落落大方,然而從她美麗眼睛的深處,能看見淡淡的憂傷。

她剛做完一項大手術,累得精疲力竭。她摘下口罩,摘掉手套,洗着手。一旁上了年紀的護士長誇獎道:葉醫生,手術做得不錯,那刀口縫得多漂亮啊!

青兒謙虛地笑着說:您過獎啦!

護士長拍了拍青兒肩膀,走了出去。一個小護士進來,關上門鬼祟地說:葉醫生,有個病人找你,見不見?

青兒沒當回事兒,問道:我的病人嗎?

護士搖頭說:不是,可病人指名道姓要見你和韓醫生。我說韓醫生不在,可他非要見你。青兒一邊換衣服,一邊說:誰的病人讓他找誰吧,告訴他這是醫院規定。

護士猶豫着說:可他說認識你。

青兒回過頭來"哦"了一聲,意思是那就見見吧。她跟着護士來到醫院走廊里,見一對五六十歲土裏土氣打扮的夫妻在那兒徘徊著。那對夫妻一見青兒走來,滿臉激動地撲上前,叫道:葉醫生,我們可算見着你了。

青兒發怔,她根本就不認識這對夫妻。那女的殷切地說:你不認識我們啦?小葉,你在398農場那會兒,咱不挺熟的嗎?我老伴兒許有貴,那會兒還當場領導幹部來着?

青兒愣住,眼睛慢慢移向那男人。沒錯,眼前這個糟老頭,正是當年在398農場作惡多端、威震八方的許大馬棒。

往事紛至沓來,青兒一陣神思恍惚。她無論如何都不能將眼前這對可憐兮兮的老兩口與當年邪惡的中年夫婦聯繫在一起。救死扶傷,人道主義職業的本能,讓她不能將自己等同於常人。她雖一臉淡然,沒有甩手就走的意思。

許妻將病歷塞到青兒手上,許大馬棒低眉順眼,只會諂笑。許妻嘮叨說:從老許這病確診,咱就尋思著,這得上省城大醫院啊,得找好大夫啊!咱就想,你和韓大夫那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又是大醫院主治醫生,老許手術擱你倆手上,咱就放心啦!

青兒聽着許妻的嘮叨,翻開病歷,只見上面寫着:睾丸癌。她不禁抬頭看着許大馬棒,他正沖着她點頭哈腰,諂笑不已。見青兒看他,便立刻抬頭,顯現出哈巴狗似的可憐狀。

青兒合上病例,還給了許妻,問她手術時間。許妻告訴她是下周一。青兒安慰她說,手術並不複雜,為她丈夫主刀的孫大夫也是經驗豐富的人,要他們放心。說完,她沒看許大馬棒,沖着空氣微微點了一下頭,雙手插進口袋,就要離開。

誰知許妻卻跟着她,哽咽著讓她幫忙給醫院打聲招呼。由於他們收入較低,一時籌不出手術費,能否先做手術后交錢,並保證在一月內交齊費用。她還一個勁兒地向青兒道歉,過去許大馬棒做了很多對不起她的事兒,求她高抬貴手,幫他們一把。

青兒臉上毫無表情地聽着,許妻可憐巴巴地看着青兒,一臉凄惶。正當許妻感覺無望時,韓陽走了過來。兩人像見了救星一樣,圍着韓陽叨嘮著沒完。青兒一臉淡然看着,轉身離去。

許妻回頭見青兒要走,趕緊跟過來,熱情地從長椅上抓過膠袋往青兒手裏塞,巴結說:沒別的,這都是咱家種的。

青兒推辭著往外走着,許妻顛兒顛兒地一路跟着套近乎。她不知道說些啥好,一會兒問她跟韓陽的事兒咋樣了?一會兒又說雷雷在深圳那邊犯了點事兒,被判了兩年。

青兒淡然地將膠袋放到走廊長椅上,什麼也沒說,徑直走了。許妻一臉委屈地看着青兒背影,拎起膠袋抱在懷裏,可憐兮兮的。

青兒背着挎包,手習慣性地插在兜里,慢步走過醫院大堂。路過交費處,她意外遇見了陪家人看病的大頭。

青兒表情平靜地向打頭問起了雷雷的情況,大頭告訴她,雷雷從深圳去了海南后,便再也沒有了消息。兩人正聊著,韓陽叫青兒同他去一趟市裏,說是院長的意思。

大頭和韓陽禮貌性的相互點了點頭。大頭看見韓陽一隻手做着手勢跟青兒說着什麼,一隻手像是非常習慣地從後邊攬著青兒的腰。大頭的表情越來越冷,轉身離去。

青兒和韓陽並肩坐在計程車里,她看着車窗外,兩眼茫然,無限惆悵地說起了許大馬棒的事兒,韓陽怕觸及青兒過去,沒有說話。兩人看着窗外紛紛後退的街景出神。

韓陽和葉青兒成了醫院的骨幹,院長動輒就拉着他倆陪達官顯貴吃飯。一群人走出電梯,向飯店大堂走,韓陽的BP機突然響起,他摘下BP機正要看,猛一抬頭,不禁怔住。只見雷雷從大堂的斜次里走過。他一身剪裁得體的名牌西服,舉止穩重,但那種骨子裏透出的庸懶和敏捷相混雜,使他顯得很另類,很酷。

雷雷走向電梯,青兒沒看見他,隨着院長往餐廳里走。韓陽跟雷雷打了一個照面,雷雷像是不認識他,臉上毫無表情。電梯門緩緩關上。韓陽呆站着,餐廳門前有人喊著:韓醫生,院長叫你呢!韓陽這才機械地轉身,走了幾步,他突然拔腿沿着樓梯就往下跑。

雷雷掏出鑰匙打開車門,正要上車,韓陽匆匆趕來,他走近雷雷,不敢確認地問:雷雷,是你嗎?

雷雷回頭看着他,淡然說道:韓醫生,你好,有事兒嗎?

韓陽心情極為複雜,現在是他和青兒確定關係的最敏感時期,雷雷的突然出現,令他大亂陣腳。韓陽因為緊張而有點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什麼。

雷雷一動不動地看着韓陽,靜靜地等着他說話。雷雷的冷漠讓韓陽不知道說什麼好。兩人都不說話。雷雷重複著問,有事兒嗎?韓陽尷尬地搖著頭說,沒有,就是很長時間不見了,想知道你近況。

雷雷聞言一笑:我很好,謝了。說完,打開車門,坐進車裏,關上車門,再也不看韓陽。

韓陽獃獃地看着雷雷倒車離去,一動不動。

雷雷神情淡定地開着車,聽着車內收音機里播報股市行情。突然,他的大哥大響起,他拿起電話,語氣沉穩,語言簡潔地說完,掛了電話。這時,收音機里傳出流行音樂,他伸出手調到了新聞頻道。他毫無表情地聽着新聞播報。

葉青兒和韓陽從飯店出來,在路邊等計程車。韓陽顯得非常不安,他猶豫着是否將雷雷出現的事兒告訴青兒。韓陽的反常並未引起青兒的注意,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遠處,一輛出租開了過來,青兒提起精神,準備招手。

韓陽突然叫道:小葉。青兒忘記招手,轉身看着韓陽,韓陽看着她清澈平靜的目光,一下子失去說出真話的勇氣。他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你着急回家嗎?

青兒看着他問,有事兒嗎?韓陽囁嚅著說,他的房子分下來都好長時間了,一直想請她幫着參謀參謀怎麼裝修。要不趕着回家,一起去看看吧?

青兒沖他淡然一笑,搖頭說,她不懂,還是不去了。說着,她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回過頭問韓陽:你去哪兒?

韓陽沒有說話,青兒的漠然使他再次失去勇氣。

老雷和妻子頭髮花白,已是老人了。兩人坐在客廳無聊地看着電視,老雷嘮叨說,兒子回來也不先打個電話,這麼大人了還是沒個穩當勁兒。雷母護犢子,替雷雷辯解說,他生意上忙,別老看着他不順眼。

兩人正說着話,門鈴響起,雷母起身開門,見雷雷微笑着站在門口,雷母眼裏含淚地笑着,伸手拍著兒子的肩膀。

老雷看着兒子,眼睛一陣暈眩。他極力想站起來,可身體卻有點顫抖。雷雷見狀趕緊放下手中東西,過來扶住父親,朗聲道:爸,我回來了,身體好點兒了嗎?

老雷內心激動不已,卻極力掩飾著。他顫巍巍地坐下,沒看兒子,可語氣里卻全是關心,還帶着點急切:怎麼不提前打個招呼,讓你媽也好有個思想準備。

雷母推了推兒子,笑着責怪道:是啊,你爸剛做完心臟搭橋手術,一激動出個好歹怎麼辦?

雷雷在父母面前顯得比從前懂事乖了很多,他笑着說:我一處理完公司的事兒,就立刻往回飛,到飛機上才想起沒給家裏打電話。

老雷想跟兒子單獨談談,他對雷母說:你去給兒子做飯去。

雷雷不想讓母親勞累,忙說自己已經吃過了。雷母看着兒子,心疼地問是不想吃自己做的飯了?

雷雷忙不迭地說,做夢都想母親做的飯。雷母聽了喜滋滋地進了廚房。

老雷和兒子談起了改革開放,沿海那邊經濟發展的事兒。接着嚴肅地問:海南那事兒跟你一點關係沒有?

雷雷說:多虧著董叔叔及時提醒,我少賺了幾十萬,沒趟那渾水。

老雷感嘆說:現在搞市場經濟,個人慾望泛濫,年輕人沒有定力,很容易失足,其實還在個人自身修養啊,一個貪字一個色字。

雷雷聽了微微一笑,沒有吱聲。

老雷問:小子,又嫌你老子說教了?

雷雷搖頭說:爸,這倆字我都沒興趣,海南那種地方,我要有一點貪慾,早完了。

老雷很是欣慰,父子倆又談起了雷雷的個人問題。雷雷看着父親,聲音艱澀地說:爸,您和我媽想讓我給雷家傳宗接代,可能很難了。我這輩子,不想這個了。

雷母偷偷聽見,心裏一陣難過。她端著飯菜出來,放在餐桌上,漫不經心地說,她打聽過,青兒跟他分手,是迫不得已。

雷雷不願意舊事重提,一家人默默地吃着飯,氣氛顯得很壓抑。

青兒拗不過韓陽,跟着他參觀單位分的兩室一廳的新房。房間簡單裝修了一下,只是還沒有擺放傢具。

韓陽想讓青兒給他的房間裝修提個建議,青兒告訴他自己一竅不通,讓他去華華家看看。青兒在前邊走,韓陽在後邊跟着。韓陽喝了幾口酒,遭遇雷雷后受了刺激,心裏火燒火燎的,直想找機會把他和青兒的事情說清楚。他長期壓抑慣了,加上兩人都很敏感內向,太長時間形成的格局難以打破,使一切話語表白起來顯得異常艱難。

突然,青兒的BP機響起,她看了看說,是病房找她。她猛一回身,差點撞著身後緊跟着的韓陽。韓陽急忙一把扶住她,手直哆嗦,眼神火辣。青兒一門心思只顧急着找電話,並沒有注意到韓陽的神情,問道:你這兒安電話了嗎?

她沒等韓陽說話,看見電話就奔了過去。韓陽心潮起伏地躲進廁所,猛地用冷水往臉上潑,迫使自己平靜下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甜蜜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甜蜜蜜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