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

雪原

楔子

畢業后第二年,我在一次公司間的聯歡上遇見了舊時的高中校友,彼此留了聯繫方式后,除了業務上的往來,節假日時也常常互相發些短訊,沒過多久她被分配往海外的公司,臨行前我們約在一起吃了頓晚飯。

席間慣例地聊起以前學校里的逸聞。雖然已經離當年遙遠,但依然會同時大笑起來,談及過去的時候,中間並沒有過多的隔閡。

「不過,整個三年裏,最難忘的,還是栗原的事吧……」最後她說。

「念書時會參加同學的葬禮,當時就很駭然。

「如果栗原現在依然在世,應當和我們一樣二十四歲了……

「就像村上春樹筆下的直子,當她和渡邊都已經跨入二十,死去的木月卻永遠保持着十九歲的年紀那樣……

「每次這樣想着,就覺得非常不真實。」

「桐山你還記得嗎?」她問我,「栗原的事。」

放學前我在操場邊找到栗原:「在這裏閑晃什麼啊。」

「噢。桐山君。」

「修學旅行的費用,全班就差你一個還沒交了。」

「真的嗎?」

栗原撐著雙手坐在雙杠上,兩腿垂下來,裙子像隨意粘蓋在蛋糕上的白色油紙,留下雙膝中間的一點距離。

於是我把頭低向一邊:「……總之快交啦。」

手上加了力氣,讓自己的身體繞着杠身翻了半個圓圈后,栗原跳到地面上,她掏了掏耳朵,「男人來向女人討錢,這可是很丟臉的欸。」

「別說這種不知所謂的話。」我皺眉,「記得明天把錢繳來啊,最後期限了。」

栗原用輕快的音調唔一聲,一副沒法保證的樣子。我無奈地鬆開肩膀,轉身去推自行車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

栗原一步一步沿着球場圍網離開,地平線彷彿是張開的上下兩顎,把她吞食在落日的味蕾里。

催人繳費是身為班長不得不負責的瑣事。雖然當初僅僅因為在班主任說着「沒有人自告奮勇為班級出力嗎」時,我正好倒霉地掉了課本在地上,於是有了「那就桐山同學吧」這樣毫不負責的結果。

乾的多是打雜跑腿的活。十八歲的高中生沒人還會把這個頭銜當一回事,包括我自己在內。兩個女生在後排吵架,最後動起手來接近過火的程度,即使知道阻止也不會有效果,但這時依然得上前形式化地說一聲「請注意些」。

上下睫毛塗得粗粗的女生瞪着我,彩繪指甲抓在頭髮里,「真啰唆啊,關你什麼事。得意忘形了嗎?」

「可是我覺得桐山君跟『得意忘形』這個詞實在差得太遠了……唔,倒不如說,完全是兩個方向。」

之後曾經聽到這樣的話,是在下午的美術教室里。美術老師要求我替他找本畫冊,走進教室我發現栗原坐在角落裏,她拖了張椅子靠着牆角。「怎麼躲在這裏……」

「沒哦。」栗原揉了一把頭髮,「等會兒美術小組的活動上,我要做模特。」

太明顯的戲弄的話,也打消了我繼續下去的念頭,走到櫥門前只管翻找東西。

栗原拿鞋面從後邊碰了碰我的腿,「出去的時候關一下燈好嗎。太刺眼睡不着呢。」

「不是要當模特嗎,燈關了別人來怎麼畫。」我瞥她一眼。

栗原仍舊抬着下巴朝我笑:「吶?」

「真是麻煩。」說是這麼說,夾着畫冊走到門前時,還是抬起手按下牆上的開關。

「謝謝啦。」昏暗裏栗原說,帶着微笑的語氣。

所以說,似乎我和栗原還是有一點點熟悉的。即便熟與不熟的界限本來是個太模糊的東西。班級里三十幾個人,大多見了面也沒有對話的意圖,彷彿中間隔着可觀的距離,是個讓人疲於走近的龐大數字。

但是,偶爾我會覺得,從「看見栗原」到「和栗原說話」的兩點中間,並沒有太遠。那個數字它非常微小,可以用單手握住。

黃昏總是帶着一層薄靄,棒球隊訓練已經結束的沙場上揚起灰黃的風,兩三個體育部的女孩子拿着掃帚。校門口也有人在澆灌花盆。學校外有個天橋和巴士站。遠處是山。大部分人的家都在山腳下的街巷裏四散著。那裏有神社,也有理髮廳和書店,門面大都小得可憐。

走出校門前經過貼得花花綠綠的招貼欄,裏面就有關於修學旅行的海報。畫面上是原生態的沼澤,一群不知道雁或鵬的灰色大鳥落落地振著翅膀,像連成了片的銹斑。

很久以前的一天傍晚,我在書店遇見栗原。那間擁有上下兩層,但面積依舊袖珍的書店。一樓放着雜誌期刊和漫畫,文藝和專業書則在二樓。

當我通過狹窄的樓梯走到二樓時,在兩排書架的盡頭處,有人站在那裏,書包擱在地上,翻閱著一本書。看得很專心,不時把重心在兩腿上交替。

我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辭典回到一樓,隨後沒多久,那個人側着身子一步一步沿着木頭樓梯走了下來。

栗原穿着黑色的半筒襪,校服裙長到過膝,和裙子一樣藏青色的外套,頭髮在肩膀以下——是無意識里自下往上地一點點看清楚。所以當我的目光循着這條路線,最後停到她臉上,一下就轉開了。因為是在很久以前,只知道是和自己同班的女生,其餘完全是如陌生人般模糊的。

等我從老闆手裏接過找回的零錢,栗原已經走出了店門。我們兩人的自行車都擺在店門前。她在前面一些,我落在後面,就這樣沿着起伏的小路騎着,到了有汽車駛過的十字路口便一齊停在白線後面。

這個時候栗原回過頭對我說:「桐山君。再見。」

喊着我的名字,汽車遠去后,她騎上朝右轉的路。

「再見……栗原同學。」我在片刻后回答她。

這是我和栗原第一次說話。第一次說的話,內容卻是在道別。

順着理髮店所在的路口上坡,郵筒後面的房子就是我家。母親把衣服曬在院子裏,曾經我老遠就看見地上陸續散落着貌似自己家的衣褲,一路撿回去,在家裏看連續劇的母親還壓根兒不知道外面突然颳起的大風已經卷跑她的勞動成果。

不過,即便是稍微迷糊的長輩,也會有把我藏在床墊隔層里的成人雜誌偷偷拿走一兩本的舉動。並且拿走歸拿走,明知道我一定會發現,但從不正面提起,我也乾脆裝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自行車在院子裏停好,推開家門后,母親舉著鍋鏟從廚房走出來一邊說「今天吃牛肉燉飯哦,快去洗手」。

幾年前開始,父母開始在意和緊張我成長中的某些方面。他們找機會旁敲側擊地問我,最近在關心什麼,有什麼新的興趣愛好,然後會繞着圈子問班上同學怎麼樣,女生們如何。

「那麼,有沒有什麼投緣的異性朋友呀。」父親喝一口酒,又像是對這個話題其實並不關心似的,一下用筷子指著電視機說:「就是這個藝人,每次都要鑽人褲襠!好笑是好笑,不過也讓人覺得,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唔,對了……剛才說到哪裏來着?」

「沒什麼。」我說,「沒有。」

「哦,是嗎……對了,你們修學旅行是在下個月吧?」這才正式換了話題,父親回頭看掛歷,「沒幾天了呀。」

「最要緊的還是注意安全哪。」打了一碗飯上來的母親坐到桌邊。

其實,在三個月前的父母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微醺的父親完整地向我講起他和母親從認識到結婚的過程——原來父親和母親從讀高中時開始戀愛,他們十幾歲的時候。

父親說到半路,母親會笑着打斷他,然後對我說:「那時候你爸爸真傻啊。就是個粗線條的愣小子。」

班上一共三十一人,女生的人數比男生要少一些,但即便在原本就不大的基數里,栗原也算不上顯眼。有時候看見她與別的女生說話,或者一塊吃午餐,但感覺上又不像是關係親密的好友。回家路上她自顧自地騎着車,有一兩次,我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已經決定了不打招呼的時候,栗原卻看見了我,她說:「喔,桐山君。」

那是入夏的時候,栗原穿着學校的襯衫,開着一顆扣子,衣服下擺束在藏青色的百褶裙里。臉晒黑了些,手臂和脖子卻是很白。

「回家?」我問。

「嗯,不過那之前要去郵局一次。」

「哦……」

「嗯。」

「寄信嗎?」

「不,有個包裹要取。」

「哦,是嗎。」

「嗯,」快到郵局的時候,栗原放慢速度。「那麼,拜拜,桐山君。」

「唔,拜拜。」

於是到了第二天,在學校里遇到,栗原提着垃圾袋,我則拿着簸箕剛離開教室後門,就有了新的對話。

「昨天,後來,包裹拿到了吧?」

「嗯,拿到了。」

「哦……」

「桐山君,你把簸箕給我好了,反正我也要去倒垃圾。」

「啊,謝謝。」

「不客氣。」

那麼到了下午,我因為被班主任留在辦公室幫她整理資料,栗原那時推門進來,掃一眼似乎沒有收穫的樣子,於是她問我:「老師呢?」

「班主任?」

「嗯。」

「不知道,也許去校長室了。找她有事?」

「是她找我才對。」栗原笑笑,「那算了,我先回家了。」她沖我比出「拜託」的手勢,「別告訴她我來過。」

「哦,好的。」

已經走出辦公室的栗原隨後又折返回來:「啊對了,這個東西,」她拿出一枚鑰匙放在桌上,「上午從簸箕里倒出來的,大概是班裏哪個人掉在地上后被不小心掃走了吧。」

「啊啊……」我有些尷尬,「明天我去班上問一問。謝謝你。」

「嗯。那麼我走了。拜。」

和栗原的對話乾巴巴,談不上有什麼內容。哪怕說得最多的總是「嗯」「哦」這樣的詞,但一次順着一次,一天到另一天,在夏天早晨的教室里,栗原卷高了襯衫袖子,拿着板擦,一邊對我說:「老師果然問起我啦?」

「唔,好像她也忘了約你的事,問我『栗原同學來過嗎,糟糕我給記錯了』。」

「那你說?」

「沒來過。」

「呵,謝謝。」她笑着,舉起右手,「欸欸,說是無塵粉筆,可明明你看——」

一次順着一次。

今天過去明天。

那麼下次也許就講著關於粉筆的無關緊要的事了。

像條越接越長的繩子,慢慢地就走得很遠。瑣碎的和平淡的話題,從一個延向又一個,我開始覺得自己和栗原是有些熟悉的,從看見她,到上前對她說話,這中間沒有什麼距離。像做着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最近這段時間裏,我常常出現在要替朋友圓謊的場合。初中時同班的朋友到了高中也分到一起,幾年一過關係就變得很鐵,平日空閑里多湊在一塊「互相扶持」。包括在他的父母面前硬著頭皮承認「伯母,那些的確是我寄放在他這裏的」成人用品。

對方打量在我臉上的視線像有硬殼的蟲在爬。

不過儘管當時難堪,晚上聚在一起,沒有抽煙的時候酒還是盡興地喝起來。兩人把拉蓋拔開,一喝就是一大口,灌在喉嚨里起初凍得哆嗦但很快就回熱起來。

「啊……當時我就覺得她那個模樣,超——可愛的。」朋友喝開了就開始亂挑着話頭。

「哦。」我搖晃着手裏的鋁罐,空了大半,所以腦袋已經有些軟軟的觸感。

「手機的桌面也換了,等我……」朋友邊說邊掏著口袋。

「行啦,我不用看。」

手機面晃在我眼前:「怎麼樣,亂可愛一把的吧。」

「還行了。」

常常還有其他人,粘著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之類的關係,四五張面孔聚在屋檐下。話題也由此變得更加肆無忌憚了。校內校外某些風雲的女生,常常成為評論的對象。

「那種不叫可愛叫假仙。」

「你懂個頭啊。」

「C班那誰才叫可愛呢,皮膚透明的!」

「水母啊,還『透明的』,白痴。」有人邊說邊回過身來喊我,「桐山你去買東西?」

「嗯,酒快沒了。」我站起來收拾空了的罐頭。

「噢那好,幫我帶個打火機吧。」

「好。」我揉了揉下巴。

就在這一天,上午趕上突擊的隨堂測,下午又是防災預演,鬧哄哄里被不知道哪個傢伙撞了一肘,下巴也因此腫了起來,久久漲著疼。非常不得勁兒的一天。因而等到傍晚時分我才真正確定到,栗原的座位一直空在那裏,並非僅僅在我望去時剛好離席那樣湊巧的事,是從早到晚持續的狀態。栗原今天沒有來。

離校前我經過辦公室,班主任從裏面探出頭來喊我:「桐山君——」

「什麼?」

「明天把修學旅行的分組去佈置一下吧,每五個人自願結成一個小組。」

「哦。」我想起來,「那不是總有一個人會多出來嗎。班上三十一個人的話。」

「這個啊,不會。」班主任搖了下頭說,「栗原同學昨天住進了醫院,所以沒法參加了。」大概是見我瞬間啞然的表情,班主任又補充那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癥狀。而她確實拿着隨意的口吻,並很快回到了先前的話題。

我站在走廊上,外面正對着操場,正是課外活動的時間,棒球隊和田徑隊,還有在空處排練集體舞的社團。氣氛非常熱鬧。四處響起高喊的口號,「加油」和「再加把勁兒」,朝氣十足的聲音穿過操場,隔着玻璃也能聽清楚。

並沒有因為一個人的健康原因而變得暗沉起來的空氣,仍然在明亮地流動着。像沙子淹沒一個單獨的腳印。

記得暑假結束前的某個傍晚,我曾和栗原在商店街前碰面:

「桐山君也知道這個攝影家嗎?」穿着灰色T恤的栗原停下自行車。隨後她指著一旁的個展海報問我。「啊,什麼?……噢……唔。」

「是嗎?」她看着我,「這樣呀。」

「啊啊……嗯……」

我眼睛斜向海報上的名字,陌生到幾乎不能立刻通順地讀出來。如果換一個時間,被別人問起「桐山你知道這人嗎」,也許我會第一時間內反問到「誰?棒球選手么?」

但是我卻對栗原做出肯定的回答。後來想想,或許是覺得要從頭解釋自己無非是在這裏等待朋友,盯着海報也不過為了打發時間,其實壓根兒沒有在意上面寫着什麼——這樣冗長的一長段,會顯得無趣吧。

又或許,在我無法說明的地方,那是想對栗原的話表示肯定,在和她對視的時候,猶如無意識間自然的行為,我點了頭。

「你也知道他?」我問。

「嗯。」栗原說,「喜歡他的拍攝題材。」

「是么……」我徒窮地考慮著儘可能不會敗露的回復,「我也有同感……如果有時間的話,真準備去看一看……」

栗原回過臉來盯着我,眼神在最後露出讓我異常心虛的微笑。

那次並沒有到這裏就告別了。栗原在等待對面超市六點後進行的特價酬賓。而我則遲遲沒有等來朋友。

聊起一些尋常的話。剛剛下過雨的黃昏,空氣里又回蒸起暑熱,栗原手裏的雨傘上粘著零星的樹葉,和我說話時一邊把它們揀開。

即便是回憶里,每一幕依然歷歷在目般的清晰。

從便利店買完啤酒和小吃后出來,晃着手裏的膠袋一路走,蓋着霜的草和月光。走到一半時我停下來,打開手機一排排翻找著。

的確沒有栗原的電話。

我和她之間就是這樣的關係吧。

連下定決心去醫院探望一回也遲遲做不到。

無非在面對面時可以尋常地談話,反反覆復瑣碎平淡的內容。

沒有更多接觸了。

我和栗原之間——

用單手就握得住的,非常渺小的關係。

而這樣的關係,只能讓我在聽見「可愛」一詞時,隨即浮現出栗原的樣子。

空氣潮濕的黃昏,穿着灰色T恤的栗原像一窪積下的雨水,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把粘在傘面上的樹葉揀開。

我覺得,那是很可愛的。

這天放學后終於應班主任的要求,我把最近幾天的課堂筆記送到了醫院。

卻不是在病房,我剛走到中庭就遇見了栗原。沒穿病號服,因此看起來也只是臉色差了一些。手插着衣服口袋,蜷著上身在長椅上看書。

我走過去,栗原先注意到落下來的影子,抬頭后很驚訝地「欸」了一聲。

「怎麼搞的?」我說。

「不知道。」栗原笑了笑。

「不嚴重吧?」

「嗯。」栗原朝旁邊挪了挪身體,「坐。」

「喔,哦……」我把書包放到地上,一邊打開書包:「老師讓我給你送講義。」

「謝謝。」栗原把東西接過去后嘩嘩翻一遍,然後下了結論說,「桐山君你的字寫得不賴嘛——」

我條件反射地立即把書冊又抽回來。

「我是在讚美欸。」栗原笑着,彎了一雙眼睛。

「啰唆,誰讓你看這些了啊。」

「好好,不說這些。給我吧。」

「我們後天就出發了……」

「哦是嗎。」

「不去挺可惜的。」

「也還好。」栗原挺起背直到微仰了身體,「不是那麼遺憾的。」

「別嘴硬了。」

「真的,」栗原轉過頭看我,「我有其他更想去的地方。」

「哪裏?」

栗原盯着我的眼睛,停了兩秒后笑着:「沒有,我瞎說的。」

「……」我拿不准她話中的真假,只能持續地猶豫,「什麼啊。」

「桐山君平時愛上哪?」栗原低頭翻著講義,彷彿隨口問的話題。

「……問我幹什麼。」

「沒有嗎。」

「……嗯,有個地方倒是小時候很喜歡去。」我回想起來,「在翻過神社,山底下有一段電車會開過的地方——其實以前電視台也曾報道過,不過當然是本地的小電視台……」

「嗯。」栗原點着頭,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就是我小時候很喜歡玩兒的……說玩兒其實不太正確吧……就是以前總和幾個當時的玩伴一起守在橋上等著電車開過。因為那個時候,當駕駛室里的司機看見我們,每次會和我們互相揮手,我們還對他喊著『辛苦了』……」說到這裏卻感覺內容太幼稚,一下打住了話頭,「都是讀小學時乾的傻事了。」

栗原一下笑起來:「可我覺得很不錯。」

「……你想看的話……反正騎車也只要二十多分鐘的地方。」

「是嗎。」

「嗯。」

「那以後去看一看。」

栗原一直送我到醫院大門前。兩側種了對稱的松柏,她在胳膊下夾着講義,站起來后顯出身上穿着長長的冬衣,一直罩過膝蓋。

我沿着醫院前的坡路往下騎。車輪胎碰到不平的突起時跳得厲害。轉過彎后能看見遠處的平地。冬季的稻田一層層淡黃色。

——那以後去看一看。

——以後一起去看一看。

我想我的確是喜歡著栗原的。

什麼時候,哪裏,怎樣——這些都說不清楚地喜歡著。小孩子們喜歡糖果,夏天到了的話理當去海邊,比起足球對棒球更有興趣……也都是簡單真實又無需理由的喜歡。

但是我喜歡栗原這件事,又在它們之上,我無法說清的地方,像手腕旁的脈搏,一直持續地跳動,微弱卻明晰。

在修學旅行出發前夕我還見過一次栗原。地點卻不是在醫院了。晚上我從家裏出來為了替母親去送份禮品給長期照顧她的朋友。很冷的夜晚,出門時兜了圍巾和口罩但手套卻忘記了。回來的時候感覺手指僵得發麻。而當我騎到書店邊,卻突然看見了栗原:

「欸?!」我抓了剎車。

栗原發現了我,「啊,晚上好。」

「……什麼晚上好,你出院了?」我把口罩拉過下巴。

「還沒有,出來轉轉,買點東西。」

「沒關係嗎?」

「沒關係的。」栗原說,臉色或許是因為寒冷,但確實顯得紅潤了許多。

因為堅持要騎車送她回去,所以陪着栗原從書店到商店街一路走了走。她買了一本書,但是已經用牛皮紙包上了所以也不太清楚那是什麼。還有一些筆和幾袋沖泡飲料。我推著自行車等在店門外,又害怕被同班或認識的人撞見惹來尷尬,把口罩重新拉了回去又攬好圍巾。

最後從便利店裏出來的栗原拆開一個塑料包裝,將一片暖手寶類的東西用力搓了幾下后塞進我的口袋裏。

「給。」

「……你自己不用?」

「我不太習慣這個東西。」

「謝謝……」我騰出右手插進口袋。

「不客氣。」栗原笑笑。

「明天就走吧?」

「嗯。」

「大後天回來?」

「不,四天三夜。」

「好長啊。」

「是滿長的。」

「要好好玩喔。」

「你還管這些哪……」已經走到商店街盡頭,「回去么。」

「嗯……要不再走一會兒吧。」

「好……可以啊。」

往醫院去的路在夜晚顯得安靜,罕有人影。燈火在遠處,只有偶爾的汽車在一旁駛過,它們帶來巨大的光亮和聲音。

我把栗原往裏側讓著,「很危險啊。」

「是呀。」

「……不上來嗎?」我猶豫地問,指指車後座。

「再走會兒好了。」

「嗯……」

「晚上很冷啊。」

「最近有寒流。」

「但一直不下雪呢。」

「下雪了以後騎車很不方便。」

「這倒是呢……不過,下雪還是很漂亮吧。」栗原笑着說。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從聲音中感覺到。

「旅行回來,給你帶禮物吧。」我努力地說,把原先拖綴在句子末尾的省略號咬斷了。

「是嗎?」栗原停住腳說,「謝謝。」過了一會兒又繼續著,「桐山很體貼呀。」

「……亂說什麼。只不過隨便買點兒當地的紀念品……反正我父母也要求了一堆,還有鄰居家的小鬼頭什麼……」鼻子嘴巴悶在口罩里呼出濕重的熱氣,一直熏到眼睛下都發了燙。

「那我要剛出爐的芝士蛋糕!」

「沒有紀念品帶這種的吧!」

到下一個路口時,卻已經能看見醫院的燈光了。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和栗原已經把一路都走了下來。

「不過真是麻煩你了。」

「沒關係。」

栗原轉過來背着光站,「那麼……再見……」

「嗯……回見。」我跨上車。

這個時候她又一次喊住了我:「等等……」

我從踏板上放下腳:「怎麼?」

走上一步后,栗原伸手將我的口罩拉過下巴。

大概兩三秒的時間,她對視着我。然後才把口罩又戴回了原樣。

「……怎麼了……?」

「想要記住桐山你的樣子……想再看一看……現在好了,」她簡單地說,「拜拜。」

「……拜。」

「拜拜。桐山。」

「拜。」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栗原。那才是最後一次。

幾年後讀到的一本書里說,其實國內每年都有超過三萬人選擇自殺。當中最常用的方式是跳樓,其次是上吊和服藥。

我在大學的圖書館里發現了這本關於自殺的書,儘管出版日期為八年前,可保存在這裏的第六印次的最新版,並且從外觀來看,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曾經借閱過它。

對每一則自殺方式的介紹後面,都會附上案例,其中有因為事業失敗而幾次刺傷自己的身體,最後在意識模糊中拖着破爛的軀幹爬上高樓的公司社長,也包括因為受同學欺負在第一次自殺失敗后第二次跳下房頂的女生,落地時的撞擊力將地面上的水井蓋砸成了兩半。

因為無法繼續活下去,所以選擇了死亡,是關於這樣一些人的一本書。

書中記載了一則故事,決心離開人世的父親在臨走前給家裏打去電話告別,焦慮的妻子讓孩子在電話中詢問爸爸現在在哪裏,讓孩子挽留他的爸爸不要去。儘管如此,結果仍然沒有改變,父親哭泣著掛斷了孩子的電話。

我想起了栗原。

據說是在修學旅行結束的前一晚,栗原離開了醫院,所以當我回來后只聽到她失蹤的消息。然而加入搜索的隊伍不到幾小時,我就接到電話說遺體已經被人們從河中找到了。她在下游幾公里的地方,但是找到了。

老師在電話那頭說:「桐山……你可以回來了……」

我掛了電話。挪著腿走下天橋,從旁邊的草叢裏扶起倒在那裏的自行車。摔得很厲害,整個車頭扭向一邊。車把下的照明燈也碎裂了塑料外殼。

沒有電車駛過的時候,這裏寧靜得像一個冢,狹長的天橋如同凹槽,流過灰與藍的聲音。

我並沒有在這裏找到栗原。而是從電話中得知了她自殺的消息。

一路趕騎着,然後連人帶車摔在橋下,爬起來後到天橋上面尋找。

從橋上到橋下,也向旁邊開雜貨店的大嬸打聽,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

栗原沒有來過這裏。

即便說過以後去看看,說過這樣的話,但她沒有來這裏。

僅僅是,我以為她也許在,我希望她在。我希望自己對她提起的一句話,可以在最後具有特別的意義。

栗原的葬禮我沒有參加,那天父親在工廠加班而母親正好病倒,我在家手忙腳亂地照看直到她睡下。拿着母親喝完的粥碗去廚房時,剛剛擰開水龍頭,電話就響起來,接通后,是朋友剛剛從葬禮上離開后打來的電話。說了一些場面的描述,也問我「桐山你真的不來哦」。

我握著電話點頭。

「其實我們剛剛才聽說,栗原之前的住院也是因為自殺未遂。

「她吃下了許多藥片,但那一次被救活了。

「開始似乎被當成使性子,只是沒想到,原來她是這麼執意的吧……

「老師也非常吃驚,說自己什麼也不知道,連連哭着說她失職了……

「……桐山你在聽嗎?」

「我在聽。」我關上水龍頭,「其實也不該怪老師吧。」

「是沒錯。只不過,大家都覺得不明白呢。」

「嗯。」

「但的確,栗原的事平時大家很少注意吧……班上的人,如果不是非常熟的話,根本彼此談不上了解……」

「嗯……有時候別提班上的同學,就是親人,也一樣的。直到事後才說『怎麼會這樣』的情況太多了。」

「也是。」

收拾完碗筷,母親卻在屋裏醒了,帶着咳嗽。我於是拿了零錢和外套準備去藥房配點兒葯。最初她只推說多喝點兒熱水再睡一覺就好了,但看來還是不行的。

巷路里沒有人影,電線桿投著間隔的光,往遠處便暗淡。我伸手進口袋時,摸到了僵成一塊的暖手寶。已經是徹底的冰冷的固狀物了,凹凹凸凸的像破舊的馬路。但把它握在手裏時,一瞬間覺得沒有辦法走下去,怎麼也沒有辦法移動身體。血液好像也凝固成同樣徹底冰冷的固狀物了。

「談不上了解」「什麼也不知道」「事後才說『怎麼會這樣』」……僅僅是單手就可以握住的那樣微薄的關係。

自己是一無所知地喜歡著栗原,完全一無所知地,當她看着我的時候,一定覺得「這個人什麼都不知道啊」。

——只要一想到這點,就想要把拳頭砸在哪裏般,無法面對的羞愧的感覺。

非常非常難受。

十一

和預料中一樣,身為班長的我還是和老師一起去栗原家拜訪了一回。出門時,栗原的母親從屋內又喊住了我們。

「啊,請等一下。」她拿出一個信封遞到我的面前。

隨後解釋說,這是給校方的,寫了一些感謝與安慰的話。

老師伸手接了過來,我聽見她作著動情的致謝。然後我們一起退出了院子。走到路口時,老師說自己還得回一次學校。我「哦」一聲,推著自行車朝家走。然而剛剛轉過身,我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馬上變得慘白。

那封信。

我的的確確,在看見被遞到眼前的信封時,以為是栗原寫給我的。

的的確確在那個剎那,這麼認為着。

和當初認為自己會在天橋上發現栗原一樣。但終究和所有其他人沒有什麼區別,我從電話里聽到她的死訊,從旁人處獲悉她的傳聞,被她的親人說着「謝謝你們」。

與所有對她一無所知的人一樣,只能在事後惋惜。

是這樣的吧。

「那是我第一次遇見,便再也不會忘記的景色。無法用言語表達,只能用鏡頭短暫地記錄下來。」

攝影家的話被放大貼在展覽終點處的看板上。

一旁佈置着筆和留言本。

連同第一次開展時的留言本一起,有新和舊兩冊。新的一冊還沒來得及留下什麼。我翻開舊的那本。

不同的字跡多寫着「震撼」「難忘」「不知為何覺得傷感」之類的話,再翻了幾頁后,我讀到了栗原所寫留言。

排除任何同姓的可能,那是她寫的話。

我咬緊了牙齒。用手指點着,一字字地讀完。

「看過展覽后,感覺比從畫冊上讀到更加真實。非常感謝。

「如果可以的話,還是希望能去實地,想要實地看看這樣的景象……雖然知道是不可能的……很多很多的失望后……

「所以才會覺得感動吧。

「流下了眼淚,是因為感動吧……

「像從時間中離開的廢墟那樣。

「我對自己說……並不一定要堅持下去,不用堅持下去也可以……

「真的可以放棄了。」

有被塗改的文字,句子斷斷續續的。

日期落着是那年的夏季。

只是在日期后又寫着一句:

「但能夠認識你,真是非常好的事。」

「桐山,你好嗎?」

尾聲

開始工作后,我想自己多少理解了一些,公司里有每天加班到深夜的中年職員,沒有費用的加班並不會是自願的,但誰都有自己的負擔。

犯錯誤被上司批評時,一定要把頭壓得更低,更低一點兒。

回家后對家人發脾氣。

各種失望的時刻。

但我畢竟還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揣測的吧,就像我所看見的照片,與栗原所看見的一定不會相同。只能和許多人一樣感到「震撼」「難忘」的我,對於栗原的留言僅僅明白了大概。

儘管如此,儘管是這樣——

我想在栗原消失的世界,她的那片沒有人跡的白色荒野上,原來還是留着一行腳印的。

落在雪地中,像筆印那樣模糊彎曲的一行。

陪伴了她的一小段路。

「再見了,栗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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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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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韓流青春 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