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敷於下土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從第一次見到楚建赫開始，到知道他身患絕症，她憐憫過，遺憾過，但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為楚建赫悲傷了，坐在飛機上的時候，江依依這樣想。
握著楚陶然的手，她驚訝地發現，更涼的是自己，而楚陶然，似乎還在用自己暖暖的手掌為她取暖。
她一直都很冷，第二次見到楚建赫的時候也是這樣，把她從無感的世界裏喚醒的，是對楚建赫的滔天恨意。
那年她七歲，那年的夏天格外綿長，或許對她來說，一切都是漫長的。
九月份開學，她請了長期的假，因為她在醫院裏。
湯瑩紅着眼睛坐在醫院的走廊里，這段日子，彷彿老了十歲，頭髮蓬亂，一臉憔悴。
穩健的腳步聲響起，走廊空曠，伴隨着冷硬的回聲。
湯瑩連忙站起來俯身：「楚先生，拜託您……」
「叫老楚就好，不用這麼客氣，靜涵都和我說了，我一定儘力。」楚建赫伸手扶住形銷骨立的湯瑩。
湯瑩抬頭茫然地看着楚陶然，用力掙開，堅定地向楚建赫鞠了一躬：「真的，拜託你了……」
楚建赫心裏酸澀，湯瑩是妻子林靜涵多年前的好友，最近剛剛見過一次，一身的凄愴，短短几天，人更是瘦得眼窩都陷了下去。
發生這樣的事，他也是為父之人，當然能體諒到湯瑩的苦楚。
「孩子……還是不開口嗎？」在進病房之前，他想再確認一些情況。
艱難地搖搖頭，湯瑩幾欲落淚：「東西也不怎麼吃……再喜歡的東西……也不吃了……」
她低頭捂住眼睛，肩膀都縮了起來，背上的骨頭，清晰可見：「她都瘦得……」湯瑩還是泣不成聲了。
「有對什麼有過激烈的反應嗎？」
湯瑩茫然地睜着眼睛，大大的眼睛，裏面含着淚水，閃現悲戚的光芒。
楚建赫艱難地開口：「比如男人……」
湯瑩的眼裏空了一大塊，像被人生生挖去，一片蒼涼的死寂。
「不知道，所有人都是女的。」
楚建赫呼吸一窒，看到湯瑩眼裏的驟然捲起的狠厲，觸到了湯瑩最痛的傷口，他猶豫了一下，秉持律師的職業經驗穩下心神，輕聲問：「那孩子見到老江，有什麼反應嗎？」
「不會的！」湯瑩瘋狂地搖頭，「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的！那樣就太糟了！」說完，她又愣愣地停了下來，可是，現在的情況，也已經是很糟了……
「沒有，沒有過激的反應。」湯瑩兩眼無神地說，「和其他一樣，沒有其他的反應。」
「所以，孩子住院以來，還沒和除了父親以外的異性接觸過，對嗎？」楚建赫問。
「是的。」湯瑩低下頭，「是我在迴避這些，我怕她想起不好的事。」
「我能理解。」楚建赫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我待會兒試着和孩子聊一聊，能指證是最好的，如果實在不行，我再想辦法，我這邊也可以聯繫一些很權威的心理醫生。」
似乎是引起了湯瑩的不快，她騙過了頭，她還是不能完全把自己的女兒當做一個心理有問題的病人，她更不能接受的是，在別人的話語里，女兒被放在了一個殘缺的位置。
即使她知道，那是事實。
進門之前，楚建赫的手握在門把手上，回頭問湯瑩：「家裏人一般怎麼叫孩子？」
「依依，我們都叫依依。」湯瑩用手背把臉上的淚痕抹盡。
點點頭，楚建赫推開了門。
床簾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進來的剎那，楚建赫就覺得透不過氣。
正是清朗的日子，病房裏的孩子卻無心欣賞風景，甚至連日光也要一併拒絕。
昏暗裏，一個瘦小的身影像一片迷路的雲，靜靜低頭坐在床上，她抱着腿，低着頭，兩個麻花辮安靜地垂在後背，髮絲柔軟纖細，前額的碎發隨着她的呼吸輕輕飄動。
被子堆在床位，她光腳踩在床單上，露出的腳踝瘦瘦的，楚建赫走近的時候，甚至可以看見女孩腳背上明顯的青色筋脈。
她太瘦了，楚建赫心裏湧起深切的同情。
「依依，」湯瑩抱過床尾的被子，遮住女兒蒼白的腳，「怎麼不蓋被子，冷不冷？」
女孩不動不答，還是低着頭，湯瑩不忍心強迫，坐在床邊，只好堪堪蓋到女兒的小腿。
「依依啊，今天有個叔叔來看你了哦，跟叔叔打個招呼好不好？」其實她知道，這些天，類似的話她說了千萬遍，可女兒沒有向任何人開口說過話，包括她自己。
楚建赫帶上哄小孩的語氣：「依依，今天好些了嗎？叔叔家也有個小哥哥……」
女孩猝然抬頭看他，把床邊的湯瑩和楚建赫嚇了一跳。
七歲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漆黑的瞳孔，稚嫩的眼下，一片青黑，面無表情，嘴唇上抿，她死死盯着楚建赫，死死地盯着，漆黑的眼睛裏，一片他看不懂的東西。
這是第一次，自從那天之後，這是女兒第一次對外界有了反應。
楚建赫被看得心裏一顫，這張臉，他好像……在哪裏見過……
一陣隱約的不安，越滾越大，這種不安漸漸焦灼，他見過這個女孩，他見過，是在哪裏……是在哪裏呢……
幾乎是有宿命在他的大腦里吶喊，讓他快一點想起來……這個很重要……重要到……
汗珠從他的額角滑落，楚建赫的心裏像有把重鎚在敲打，一下，一下，有什麼東西，被砸得稀爛，但在這番敲砸里，有些預感卻越來越明晰，一陣恐怖的感覺傾倒而來，他腦中驟然白光一片。
這個女孩，他真的見過。
汗水滑過鬢角，伴隨着他艱難地吞咽，沿着脖子流進了衣領。
「對不起……我先出去一下……」
湯瑩錯愕地回頭，楚建赫慌亂地站起來，磕磕絆絆走了出去，儀態和修養都被拋在了腦後。
女孩的目光遲緩地跟隨着他的背影，漆黑的眸子，一片無言的怨恨。
她恨他，恨死了他。
靠在角落的牆壁喘氣，楚建赫回想起女孩的面容，他頹然地靠着牆滑下，兩手惱恨地扯著頭髮，他低吼出聲。
我是個混蛋，他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