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乃如之人兮
江依依升了中班，更是混得如魚得水。小班的小孩喜歡她，大班的小孩也喜歡她，一到課間，她就像猴子山大王，過家家裏她是永遠的公主，捉迷藏里她就是規則本規則，跳格子想耍賴就耍賴，她說那個滑梯好玩，就沒其他人說另外的滑梯也好玩。
夏帆依然跟在她後面，只是只能遠遠跟着，江依依身邊總是站着許多人。
但是很快，幼兒園裏颳起了跳橡皮筋的熱潮，小鎮里蹦蹦跳跳長大的小孩，不僅懂事得快，在跳橡皮筋這件事上也是個個充滿了靈氣。
只有江依依除外。
那時，跳得最好的，花樣最多的，受到大家最多的追捧。江依依起初不覺得，看着也沒什麼，就左左右右跳上幾下。直到有天一個小姑娘在人群里說道：「江依依，你來跳個吧！我來給你綳著！」周圍便立刻有了起鬨的聲音。
虛榮心被激起來，江依依便加入了進去。跟着其他兩個小姑娘後面跳進了綳著的三角陣，可其他人都輕盈地繞上了一圈，江依依剛進去就被橡皮筋纏住了腳。
「這樣勾一下，然後再跳過來。」剛才的小姑娘以為江依依不適應，走過來一邊給她講解，一邊做示範。
然後又來了一次，歷史重演，江依依又被絆住了。
她覺得沒面子，氣呼呼地說道：「再來一次，這次我真的會了！」
結果剛跳了進去，江依依便第三次被纏住，這次更嚴重，她「啪」一聲摔在了地上。
四周一陣笑聲。
自尊心受挫，江依依從地上站起來，大聲說道：「這有什麼好玩的，我再也不玩橡皮筋了！」她飛快地跑開，想甩開身後的笑聲。
她從來沒在這麼多人面前，這麼丟臉過。
躲進教室后牆的角落裏，她委屈地直掉眼淚。
「別哭了。」細細弱弱的聲音陡然冒出來，江依依嚇得顫了一下。
夏帆不知道什麼時候也縮在了角落裏，睜著明亮亮的大眼睛盯着她。
江依依被他看得越發無地自容，她才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哭鼻子的樣子，她沖夏帆發脾氣：「你走開！我討厭你！你不許待在這兒！」
夏帆原本就瘦，膚色更是蒼白，聽到江依依的話，臉上的血色瞬間褪了乾淨。他伸手要拉江依依，江依依突然看到他手掌上長長的疤痕，又被嚇了一跳。
「走開啊！你走！快走啊！」江依依一邊哭一邊沖夏帆大聲嚷嚷。
夏帆往後縮了縮，然後悄無聲息地起身，垂頭走了出去。
之後幾天，和江依依玩的人更少了，她總是動不動就對人發脾氣，連王大樹都躲着她。對那些喜歡玩橡皮筋的小孩，她就是堵著氣不和她們玩，然後人家自然是連其他遊戲也不和江依依玩了。
沒人和她玩，她一個人坐在蹺蹺板上，用腿把自己撐上去，再放下來。幾次之後，她「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從小到大，周圍的小孩沒人不喜歡她，因為爸爸媽媽不在身邊，爺爺奶奶便越發地心疼她，難得爸爸媽媽回來一次，父母心裏愧疚，也是事事順着她，她從沒受過這樣的冷落。
「我們玩捉迷藏好不好？」夏帆又出現了。
這次江依依連銳氣都沒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點頭：「好。」
聽到這個字，夏帆很開心，小小的聲音里盛着巨大的歡喜：「那我去藏！」
江依依點頭，捂上眼睛數數，聲音里哭腔未退。
數完，視線里已經不見夏帆，她轉身從蹺蹺板上下來，翻開蹺蹺板后的草叢，不出所料地看到夏帆頂着一頭的草葉子，笑得陽光燦爛，彷彿是渴盼了許久一般，笑容里儘是喜悅與滿足。
可江依依興緻懨懨，覺得無趣，責怪道：「你怎麼老躲這裏？」
「這樣你就一定找得到我啊！」夏帆的眼睛放射出從未有過的光芒，像兩顆亮閃閃的水晶葡萄。
「哪有人捉迷藏是為了讓別人找到的啊？」江依依不明白，皺着眉頭問。
夏帆不說話，只是歡喜地輕笑。
後來江依依便和夏帆一起玩了，一起放學一起上學，小鎮里的孩子大多過早地開始力所能及地獨立，況且大家都住得近，哪怕是隔條小河，也不過是五分鐘的水程，放學時都是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其他小孩子都因為忌諱著夏帆，而逐漸疏遠了江依依。
有天放學，江依依正和夏帆走在路上，王大樹突然跳了出來，強硬攔在他們面前。
「依依，你離他遠一點！」王大樹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嚴肅。
「不要，我喜歡和他玩。」
聽到這句話，夏帆剛剛屏住的呼吸，頓時放鬆了很多。
「我家裏人說……說……他家沒一個好人，和他走得近……是要倒大霉的！」王大樹提防地看着夏帆，語氣愈發堅決。
「大人說話都是騙小孩的。」江依依站到夏帆面前，「我才不管呢！」
「你……你……你過來！」王大樹急了，「夏帆是個小偷！」
江依依傻了，這是什麼和什麼啊……
「我不是！」夏帆大聲反駁，眼睛委屈極了。
「你就是！我都看見了！」
「我不是！我沒偷東西！」
「你看見什麼了？」江依依夾在兩個人中間，搞不清楚狀況。
王大樹吵紅了臉，一字一頓道：「他家院子裏，曬的是你的鞋子！」
「什麼？」
「是你的雨靴，我在上面畫過棒棒糖，我看見了，那就是你的！」
夏帆不說話了，也急紅了一張臉，着急地向江依依解釋：「不是的，是我在河邊撈的，我想還給你的……」
「沒事啊，這本來就不是偷。」江依依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王大樹傻站着，瞪了一眼江依依，轉身飛快地往家跑。
「我會還給你的。」
王大樹走後，夏帆小聲地說。
那天晚上，江依依關了房間的燈，貼著窗子，看着外面的螢火蟲三三兩兩地往窗玻璃上撞，突然出現一張臉，兩人都嚇了一跳。
夏帆墊着腳，露出小片的頭頂和一雙澄澈的眼睛，張口說着話。
江依依拉開窗子探出頭，夏帆就敏捷地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黑色的膠袋子，江依依困惑地拎了起來，夏帆的腦袋又努力地蹭了上來。
「鞋子還給你。」他小聲說，懇切道，「你不要不理我。」
「我不會不理你的，夏帆是江依依的好朋友。」
夏帆立刻放心一笑，夜色里，笑顏璀璨至極。
他把江依依的頭輕輕推了回去：「快關窗，有蚊子。」
玻璃窗就在江依依的面前合上了，她還想說話，夏帆貼著玻璃朝她揮一揮手，無聲地說完再見，就在夜色里消失了。
其實那時候江依依很想問他，這一路的長滿雜草的鄉間小道，六歲的你是如何在漆黑的夜色里小心地抵達，明知夏夜裏的蚊蟲，這回去的路上又是怎樣的心情。
在小鎮里，黑色的膠袋都是用來裝活魚的，江依依打開袋子的時候，卻不見腥味，裏面一隻紅色的雨靴被洗得乾乾淨淨，興許是陽光曬過，摸上去乾燥平整，江依依抬手，手裏幾張學校門口小賣部賣的花瓣樣子的肥皂紙，拿到鼻尖輕輕一嗅，梔子花的香味也是她喜歡的。
江依依和夏帆玩得越發地好，夏帆捨不得擦橡皮，每次都一點一點地慢慢蹭，怕橡皮用快了，回家被爸爸新帶回家的女人罵，江依依就把自己的橡皮一掰為二，分一塊給夏帆。
她不愛吃煮雞蛋，每天早上被奶奶逼着吃一個蛋，她在上學的路上向夏帆抱怨，看夏帆很羨慕，就把雞蛋拿了放口袋裏，每天早上拿給他吃。
夏帆的雨靴裂了好多道破洞，江依依就把家裏的塑料鞋套送給夏帆……
有次教室翻修，小鎮里一切從簡，老師買了一堆色彩斑斕的彩色泡沫紙，卡紙，拉花和綵帶，小孩子都新鮮極了，心心念念想看那些材料要怎麼用。
幾個老師合作，在教室里兩邊的牆壁上，用這些材料貼出了一副生動而多彩的「海底世界」，小孩們無比興奮，下課也不怎麼往外跑了，都站到牆壁邊看「畫」，咋咋呼呼在牆上劃分領地，說着「這條魚是我的」，「那個貝殼是我的」之類孩子氣的話。
江依依拿鉛筆在格子本上畫畫，把牆上的裝飾一個一個轉移到自己的本子上，吸引了很多小孩，其他人也學她畫，可就是沒她畫得像。
於是課間又有了新活動，小孩子們拿着自己的格子本，圍着江依依讓她給自己畫，江依依身邊又熱鬧了起來。
發現這一現象的老師獲得了靈感，就打算抽出一節課，讓全校的幾十個孩子都到教室里來畫畫。畫紙有限，老師安排兩人一組，共畫一張。
大家都想和江依依一組，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來給江依依，江依依自小就沒短過玩的和吃的，沒多大吸引力，她跑去大班的教室。
夏帆的座位一直都在教室後排的窗子旁邊，他正趴在桌子上睡覺，陽光灑在他的手上，手掌里的傷疤一直蔓延到虎口，江依依錯開目光，用腦袋擋住太陽，敲了敲窗子。
夏帆懵懵地睜開眼睛，因為江依依投下的影子，沒有感到多麼的刺眼，看到窗外的江依依，他眼睛一亮，立時絢麗奪目，把窗子推開，開心道：「怎麼啦？」
「夏帆，」她喚他，「我們一組畫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