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逝不古處
夏帆從凳子上站起來,趴到窗台上:「嗯!」他使勁點頭。
「那我們說好了,你不要找別人啊!」江依依叮囑道。
「嗯!」夏帆整個人都明亮起來了。
咧嘴一笑,江依依跑回自己的教室,把仍然在座位邊糾纏的其他小孩子揮開:「我已經和夏帆說好了,我和他一起,你們快去找別人吧!」
聽到「夏帆」二字,眾人面露古怪。
「怎麼會是他啊……」
「夏帆可是……」
「那傢伙運氣真好……」
沒一會兒,大家就都散了。
孩子們期待着那天的繪畫課,接下來的幾天課,都過分地反應積極,無論老師問什麼,都積極舉手,踴躍發言,所有的課堂活動都配合地極好。生怕表現不好惹惱了老師,取消這次的活動。
那天下午,終於可以畫畫了!
江依依帶着一盒水彩筆走進教室,新裙子像一隻振翅的黃色蝴蝶,明媚活潑。手裏是媽媽湯瑩在城市裏買的新水彩筆,有七十二色之多,村裏其他小孩僅僅是十二色或是三十六色,這套水彩筆,她最是心愛。
老師分發完畫紙后,江依依坐在座位上又等了許久,夏帆仍是沒有來。
怎麼回事?他怎麼還不來?
她轉頭看旁邊,其他小孩都已經動筆了。
這時,之前推她落水的小胖子轉過頭來看了幾眼江依依,眼神閃爍,表情掙扎,欲言又止,肉嘟嘟的面頰有些僵硬。
江依依不明就裏,趁老師伏下身子看其他小孩的畫,拎着水彩筆盒偷偷溜出了教室。
去找夏帆,江依依往院子裏跑。
沿着教室平房轉了一圈,院子裏的草叢也仔細翻過,她都沒有找到夏帆。
去哪兒了?還有什麼地方是沒找到的嗎?
啊!江依依眼前一亮,還有個地方!
兩間教室的夾縫裏,有個逼仄的廁所。
女孩子是不能進男廁所的,她只好站在高牆的外面,壓低聲音朝里喊:「夏帆,你在裏面嗎?」
沒有人回應。
她糾結了一下,繼續小聲地說:「裏面有人嗎?有人嗎?我……我……沒人的話我就進去一下了!」
「不要!」稚嫩的童聲不穩。
「夏帆!」江依依的聲音立刻大了起來,下意識蜷起了抵在粗糙水泥牆上的手掌,「你是哭了嗎?」
夏帆不答,兩個人就這樣隔着廉價白漆刷的水泥牆,默默站着。
江依依猶豫了一下,還是一頭扎了進去。
「你別……啊!不要看!」
江依依睜大了眼睛,眼眶泛紅:「是誰幹的!」
臉上,手臂上,衣服上,褲子上,都是油畫棒水彩筆等等的,亂七八糟的顏色。
夏帆衣服的前襟已經濕透了,他正用洗手池裏的水清洗,濕噠噠的衣料被他攥在手裏,一鬆開就是皺巴巴的痕迹。夏帆的眼睛通紅,睫毛上粘著水珠,眼睛裏滿滿的委屈和,臉上的水彩筆痕迹被揉搓得紅通通的,兩隻手無措地捻著自己的衣服前襟,他一言不發,把別人加之於身的所有惡行都赤裸裸地呈現在了江依依的面前。
「是誰幹的!我們去找老師!」江依依拉他。
夏帆立刻往後一縮,說:「不要!」哭腔蠢蠢欲動。
「他們欺負你!我要告訴老師!」
「老師也不喜歡我。」夏帆垂著頭,縮在了廁所的牆壁上。
空氣霎時安靜了下來,只聽得到永遠關不緊的水龍頭,「滴答滴答」往下滴水,一下一下像敲在兩個人的心上,被拋棄掉的水珠瞬息間就被水槽吸走,消失於無形。
可有些東西,原本就是永遠都抹不掉的。
「衣服被弄成這樣,你家那個新阿姨罵你可怎麼辦?」
夏帆沉默了一會兒,小聲說:「忍忍就過去了。」
那時候的江依依並不明白命運里的殘忍和戲弄,只覺得心裏有口氣賭得慌,壓得她好難受。
她好生氣,夏帆這麼好,怎麼有人忍心這樣對待他。
突然,她看到手裏的水彩筆盒,靈光一現,高聲說:「我有辦法啦!」
把水彩筆盒打開,放在水池上,拿出一隻藍色的水彩筆,江依依在自己的裙子上重重劃了一筆,濃麗的顏色霎時在紗裙上暈染開去。
夏帆看傻了。
江依依換些顏色,繼續在自己身上作畫,裙子上畫得差不多了,就在手腕上畫條桃心手鏈,把手指甲也塗得五顏六色,她轉頭和夏帆對比一下,拿水彩筆末尾處的印章在自己的兩個小耳垂上印了兩個花樣,照着水池上方的碎瓷磚,在左邊的臉上畫了個黃色的星星。
「哈哈哈,這樣我們就一樣啦!」
夏帆的眼睛裏溢出一層水霧,囁嚅著說:「你奶奶會說你的……」
江依依一點也不上心,她瞧瞧夏帆身上怪模怪樣的痕迹,說道:「我來加幾筆吧,這樣好看點!」
夏帆吃驚地睜大眼睛,還要再加……
看着江依依因期待而發光的眼睛,他還是慢慢點了點頭。
挑了幾個顏色,江依依在夏帆的衣服上創作起來,儘可能把胡亂塗鴉的線條連成一個完整的圖案。其中有一處藍色痕迹,江依依連不起來,硬是添了幾筆,卻模樣怪異,她說:「夏帆,你看這像什麼?」
他低頭看着衣角,似乎是一滴藍色的水滴,可是尖角上好像有個眼睛。
「不知道,有點像魚……」
他一說,江依依撇撇嘴,也說道:「對!我就是畫的一條魚!我們也在畫海底世界嘛!」
夏帆噗嗤一笑,淚珠還掛在臉上,但還是一眼笑到了心底。
「這條小魚之所以和其他的不一樣,是因為它最珍貴啊!就像夏帆你一樣!」江依依頂着一張小花臉眉飛色舞道。
夏帆怔了怔:「嗯!」很用力地點頭。
江依依牽他的手,看到他手掌的傷痕,就拿一支綠色的筆,在他的手掌上畫了一棵小樹,猙獰的深色傷痕就是交錯的枝幹。
稚嫩的線條,歪歪扭扭,卻格外動人。
夏帆把自己的手捧在懷裏,看了許久,帶着淚水,開心地笑了起來。
江依依拉着他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說:「走啊,我們回家……」
兩個小小的身影就這樣歡快地往校門跑去,值班的門衛不在,他們側過身子從鐵門縫隙里擠出去,像兩個剛從染缸里逃出來的野孩子,一路撒歡兒狂奔,黃色的裙子向身後綻開,兩股嬌俏的麻花辮在身後一跳一跳地上下招搖,夏帆迎風追着她的腳步……
路上幹完農活的大人,紛紛驚異地側目,他們從未看見夏家的小孩笑得那麼開心和……幸福……
後來逃學這件事,老師沒和夏帆說什麼,江依依的奶奶倒是成了整個幼兒園被叫來談話的首位學生家長。小鎮孩子在學校里的情況,頂多是路上遇了老師,便說上幾句,家長里短、田間農務的閑聊,對小孩子的學業,小鎮里的大人普遍不怎麼關心。
奶奶也不過是退了休的農民,不大明白老師的意思,只覺得問題很嚴重。從學校回來后,立即給自己的兒子和媳婦打了電話。
等有天江依依書包里裝着個剛剛偷的瓜跑進院子,看爸爸媽媽的車就停在那裏,才懵懵懂懂意識到這次真的鬧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