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誰謂宋遠
他以為,這輛車,是再也看不到了。
六年前,倒還算是新款。
走過去,他看看駕駛座邊的窗沿,這不是他原來的車,是新的,只是車型一樣。
楚陶然在車外站了一會兒,記起那晚她從車庫出來,站在院子裏揉眼睛,頭髮被吹亂,淚水好似相擁著浮動在空氣里。
拉開車門,楚陶然坐了進去。
首先闖入鼻息的,是熟悉的木質香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後視鏡上掛着的江依依做的紙雕巴黎鐵塔。
一模一樣。
與六年前,一模一樣。
楚陶然打開扶手箱,又看見了滿滿的巧克力棒。
他靠在了椅背上,覺得連自己,也是六年前的,這些年,不過是一場夢,今天才走回了真實。
他將兩手放在方向盤上,連座椅的角度和距離,也同樣分毫不差,都是他的習慣。
她也有習慣,楚陶然傾身過去打開了副駕前的手套箱。
新舊交疊的信件紛紛跌落了出來,楚陶然一怔,辨識出上面的法文。
江依依的漢字寫得一般,字母卻是寫得極好,本來就擅長寫英文,法文也照樣寫得有如紋飾。
上面清楚地寫着他的學校地址,可一封也為寄出。
【三三,我想,我不太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突然有一天醒來,覺得快樂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假的事,開心的人,簡直是最愚蠢而不可救藥的人。
我問自己為什麼這樣想,傻子都知道保持積極與樂觀的重要性,可是我對此,卻突然失去了信仰。
大概是昨天沒寫完論文一,我有些失落。
可是沒關係,巴黎的今天是個好天,你一定能找到最佳的取景角度,畫出最好的一幅畫。
即使畫里再也不會有我,我也為此喜悅。】
【王雅筠又到我的班上來蹭課了,這個女人真討厭,她僅僅是為了看我的凄慘而已。
你也覺得這個人無聊對吧,我也是第一次見有個人採取這樣繁瑣的方式討厭我。
反正對我來說,恨死了誰,也不會拿給自己加課做代價。
要是你在,肯定會嘲笑我。
也或許是擁抱我。
好像,我根本就是在想念你的吻。】
【我翻牆看到你的畫了!看到了!你超棒!
可我覺得湖光太寫實,反不如迷離來得妙,那幅點贊比你高的,就把虛實處理得更好。
我想告訴你,可是沒法告訴你。
我終於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精神病患者了,可是,我愛你。】
【我有在偷偷學法語哦,但法語好難,昨天背的動詞變位,今天就全忘了,顧賦之說是病情影響了記憶力,那你說,會不會有一天,我記不住你了呢……
我得多寫一些,也許有一天我離開得突然,即使那時你已經心有所屬或者成家立業,我也要留封遺書讓人把這些都寄給你。
我這人就是這麼壞,不會放過你,可不甘心就默默離開。
但你就算不想看,也不能丟掉。
求你了,不要丟掉。
也許我的靈魂會尋着信飄過去。
再看一看你。】
【我不能再哭了,也不能再發脾氣了……
可是該怎麼阻止自己啊……
三三,我不知道……
我只是……想媽媽……】
【……】
楚陶然一頁一頁地看下去,邏輯混亂的字句,有的已經暈開了墨水痕迹,字跡大大小小毫不規整,甚至是顫抖間錯的筆痕。
他深吸了一口氣,四肢都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恍然就覺得整個靈魂都無措了。
開門走出去,他在車庫裏走了好幾分鐘,才捏着手裏的信紙,找回了一絲平時的從容。
他知道江依依掩藏着的柔軟,可從沒聽過她呼救的聲音。
向他呼救,可是不敢。
他的女孩,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微笑了。
————
江依依從計程車上下來,拔腿就沖向了泡麵吧,江彬趕緊跟在後面。
「你至少該先和我去把墨水買了吧,不然怎麼向姐夫交代啊……」
「沒事,吃完再去,正好散散味道,別被他聞出來,那就完了。」
「可是……」
江依依已經把他拽了進去,給自己的點的那份泡麵里,加了兩個溏心蛋。
她手機付完款,和江彬坐在吧枱上等著,好像快過年了,來吃泡麵的人也不多。
手機陡然振動了起來。
「肯定是你姐夫,我又不是小孩子……」江依依嘟嘟囔囔地把手機翻過來,眼神一凝。
「是誰?」看她神色有異,江彬問。
「湯老師。」江依依從椅子上站起來,「來了你就先吃,我看看柏島是什麼事。」
「嗯。」江彬仔細看起了他們的訂單小票。
江依依拿着手機推門出去了,桌上還放着她剛剛解下來的,楚陶然的圍巾。
「什麼事?」
「依依……」
「我要開會了,長話短說行嗎?」
電話里沉默了許久,沒有着落的聲音飄了過來:「……是開會啊……」
「嗯,什麼事?」
「……沒,我沒事……」他顯得有些失望,又極其局促,「快過年了,好久沒看到你了……」
「很忙,時間不多,要是你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掛了。」
「……我……我學會做糖醋排骨了,過年了,我給你送過去好不好,爸爸就送個排骨,不打擾你,放你門口就行了,我就看一眼……」
「不用,我現在已經不能吃糖醋排骨了,一看到,就想起我媽。」江依依望着街上人流,回頭看了一眼,江彬正把她的筷子整整齊齊架在碗上,端端正正坐在那裏,等她回去一起吃。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關於湯瑩的事,這些年,江依依每提一次,江際揚能給的回應,只是不停地反毫無意義的「我知道」。
江依依很想好好逼問他一次——你知道什麼?
知道被人背叛的感覺嗎?
知道被放棄的感覺嗎?
知道有一種辜負,是那個女人,只想在你面前死去嗎?
知道她江依依,是如何活着走到今天的嗎?
知道她每次在自己的皮肉置換出上自虐的暢意時,是如何絕望嗎?
你不知道,這句話,你不配說。
「就這樣吧,贍養費我會繼續打,但我在D市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