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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望不到邊際的墳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現出艾略特的《荒原》。這裏正是中華歷史的荒原: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吶喊,如注的熱血。中原慈母的白髮,江南春閨的遙望,湖湘稚兒的夜哭。故鄉柳陰下的訣別,將軍圓睜的怒目,獵獵於朔風中的軍旗。隨着一陣煙塵,又一陣煙塵,都飄散遠去。我相信,死者臨亡時都是面向朔北敵陣的;我相信,他們又很想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給熟悉的土地投注一個目光。於是,他們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莫高窟確實有着層次豐富的景深(depthoffield),讓不同的遊客攝取。聽故事,學藝術,探歷史,尋文化,都未嘗不可。一切偉大的藝術,都不會只是呈現自己單方面的生命。它們為觀看者存在,它們期待着仰望的人群。一堵壁畫,加上壁畫前的唏噓和嘆息,才是這堵壁畫的立體生命。遊客們在觀看壁畫,也在觀看自己。於是,我眼前出現了兩個長廊:藝術的長廊和觀看者的心靈長廊;也出現了兩個景深:歷史的景深和民族心理的景深。……

它是一種聚會,一種感召。它把人性神化,付諸造型,又用造型引發人性,於是,它成了民族心底一種彩色的夢幻,一種聖潔的沉澱,一種永久的嚮往。

它是一種狂歡,一種釋放。在它的懷抱里神人交融、時空飛騰,於是,它讓人走進神話,走進寓言,走進宇宙意識的霓虹。在這裏,狂歡是天然秩序,釋放是天賦人格,藝術的天國是自由的殿堂。

它是一種儀式,一種超越宗教的宗教。佛教理義已被美的火焰蒸餾,剩下了儀式應有的玄秘、潔凈和高超。只要是知聞它的人,都會以一生來投奔這種儀式,接受它的洗禮和熏陶。

這個儀式如此宏大,如此廣袤。甚至,沒有沙漠,也沒有莫高窟,沒有敦煌。儀式從沙漠的起點已經開始,在沙窩中一串串深深的腳印間,在一個個夜風中的帳篷里,在一具具潔白的遺骨中,在長毛飄飄的駱駝背上。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着,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一代又一代藝術家前呼後擁向我們走來,每個藝術家又牽連着喧鬧的背景,在這裏舉行着橫跨千年的遊行。紛雜的衣飾使我們眼花繚亂,呼呼的旌旗使我們滿耳轟鳴。在別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來細細玩索一塊碎石、一條土埂,在這兒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著,身不由主,踉踉蹌蹌,直到被歷史的洪流消融。在這兒,一個人的感官很不夠用,那乾脆就丟棄自己,讓無數雙藝術巨手把你碎成輕塵。

沙漠中也會有路的,但這兒沒有。遠遠看去,有幾行歪歪扭扭的腳印。順着腳印走罷,但不行,被人踩過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難走。只能用自己的腳,去走一條新路。回頭一看,為自己長長的腳印高興。不知這行腳印,能保存多久?……

要騰騰騰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這兒來。有的是棧道,有的是石階,千萬人走過了的,還會有千萬人走。只是,那兒不給你留下腳印,屬於你自己的腳印。來了,那就認了罷,為沙漠行走者的公規,為這些美麗的腳印。

心氣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頂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簡直像兒時追月。已經擔心今晚的棲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罷,爬!再不理會那高遠的目標了,何必自己驚嚇自己。它總在的,不看也在。還是轉過頭來看看自己已經走過的路罷。我竟然走了那麼長,爬了那麼高。腳印已像一條長不可及的綢帶,平靜而飄逸地劃下了一條波動的曲線,曲線一端,緊系腳下。完全是大手筆,不禁欽佩起自己來了。不為那山頂,只為這已經划乾的曲線,爬。不管能抵達哪兒,只為已耗下的生命,爬。無論怎麼說,我始終站在已走過的路的頂端。永久的頂端,不斷浮動的頂端,自我的頂端,未曾後退的頂端。沙山的頂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七轉八彎,從簡樸的街市走進了一個草木茂盛的所在。臉面漸覺滋潤,眼前愈顯清朗,也沒有誰指路,只向更滋潤、更清朗的去處走。忽然,天地間開始有些異常,一種隱隱然的騷動,一種還不太響卻一定是非常響的聲音,充斥周際。如地震前兆,如海嘯將臨,如山崩即至,渾身起一種莫名的緊張,又緊張得急於趨附。不知是自己走去的還是被它吸去的,終於陡然一驚,我已站在伏龍館前,眼前,急流浩蕩,大地震顫。

即便是站在海邊礁石上,也沒有像這裏這樣強烈地領受到水的魅力。海水是雍容大度的聚會,聚會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讓人忘記它是切切實實的水,可掬可捧的水。這裏的水卻不同,要說多也不算太多,但股股疊疊都精神煥發,合在一起比賽著飛奔的力量,踴躍着喧囂的生命。這種比賽又極有規矩,奔著奔著,遇到江心的分水堤,刷地一下裁割為二,直竄出去,兩股水分別撞到了一道堅壩,立即乖乖地轉身改向,再在另一道堅壩上撞一下,於是又根據築壩者的指令來一番調整……也許水流對自己的馴順有點惱怒了,突然撒起野來,猛地翻卷咆哮,但越是這樣越是顯現出一種更壯麗的馴順。已經咆哮到讓人心魄俱奪,也沒有一滴水濺錯了方位。陰氣森森間,延續著一場千年的收伏戰。水在這裏,吃夠了苦頭也出足了風頭,就像一大撥翻越各種障礙的馬拉松健兒,把最強悍的生命付之於規整,付之於企盼,付之於眾目睽睽。看雲看霧看日出各有勝地,要看水,萬不可忘了都江堰。

橋很高,橋索由麻繩、竹篾編成。跨上去,橋身就猛烈擺動,越猶豫進退,擺動就越大。在這樣高的地方偷看橋下會神志慌亂,但這是索橋,到處漏空,由不得你不看。一看之下,先是驚嚇,后是驚嘆。腳下的江流,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奔來,一派義無返顧的決絕勢頭,挾著寒風,吐著白沫、凌厲銳進。我站得這麼高還感覺到了它的砭膚冷氣,估計它是從雪山趕來的罷。

過三峽本是尋找不得辭彙的。只能老老實實,讓嗖嗖陰風吹着,讓滔滔江流濺著,讓迷亂的眼睛獃著,讓一再要狂呼的嗓子啞著。什麼也甭想,什麼也甭說,讓生命重重實實地受一次驚嚇。千萬別從驚嚇中醒過神來,清醒的人都消受不住這三峽。

僵寂的身邊突然響起了一些「依哦」聲,那是巫山的神女峰到了。神女在連峰間側身而立,給驚嚇住了的人類帶來了一點寬慰。好像上天在鋪排這個儀式時突然想到要補上一個代表,讓蠕動于山川間的渺小生靈佔據一角觀禮。被選上的當然是女性,正當妙齡,風姿綽約,人類的真正傑作只能是她們。

人們在她身上傾注了最瑰麗的傳說,好像下決心讓她汲足世間的至美,好與自然精靈們爭勝。說她幫助大禹治過水,說她夜夜與楚襄王幽會,說她在行走時有環佩鳴響,說她雲雨歸來時渾身異香。但是,傳說歸傳說,她畢竟只是巨石一柱,險峰一座,只是自然力對人類的一個幽默安慰。

我站在白蓮洞裏,頭頂有「吱吱」的叫聲,那是蝙蝠,盤旋在洞頂;腳下有「喇喇」的水聲,那是盲魚,竄游在伏流。洞裏太黑,它們都失去了眼睛,瞎撞了多少萬年。洞邊有火坑遺跡,人在這裏點燃了火炬,成了惟一光明的動物。深深的黑洞在火光下映入瞳孔,這一人種也就有了烏黑的眼珠。

想起了一篇作品《野古馬》,寫成吉思汗留下的一個馬群始終活着,平治游觀,直至如今。蝙蝠和盲魚也該是先民留下的夥伴吧?那末,我是在探尋祖宅。要與蝙蝠和盲魚對話,實在顯得矯情;但是,我直盯盯地看着它們,確也心事沉沉。

論安逸,是它們。躲在這麼個洞子裏,連風暴雨雪也沒挨到一次,一代又一代,繁衍至今。人類自從與它們揖別,闖出洞口,真無一日安寧。兇猛的野獸被一個個征服了,不少夥伴卻成了野獸,千萬年來征戰不息。在這個洞中已經能夠燃起火炬,在洞外卻常有人把火炬踩滅,把寥廓的天地變成一個黑洞,長年累月無路可尋。無數的奇迹被創造出來,機巧的罪惡也駭人聽聞。宏大的世界常常變成一個孤島,喧騰的人生有時比洞中還要冷清。

洞中有一石幔,上嵌珊瑚、貝殼、海螺化石無數,據測定,幾億年前,這兒曾是海底。對這堵石幔來說,人類的來到、離去、重返,確實只是一瞬而已。

溫軟的手指觸摸著堅硬的化石,易逝的生命叩問著無窮的歷史。理所當然,幾萬年前的祖先也觸摸過它,發出過疑問。我的疑問,與他們相差無幾:我們從何處來到這裏?又從這裏走向何處?

白帝城本來就熔鑄著兩種聲音、兩番神貌:李白與劉備,詩情與戰火,豪邁與沉鬱,對自然美的朝覲與對山河主宰權的爭逐。它高高地矗立在群山之上,它腳下,是為這兩個主題日夜爭辯著的滔滔江流。

華夏河山,可以是屍橫遍野的疆場,也可以是車來船往的樂土;可以一任封建權勢者們把生命之火燃亮和熄滅,也可以庇佑詩人們的生命偉力縱橫馳騁。可憐的白帝城多麼勞累,清晨,剛剛送走了李白們的輕舟,夜晚,還得迎接劉備們的馬蹄。只是,時間一長,這片山河對詩人們的庇佑力日漸減弱,他們的船楫時時擱淺,他們的衣帶經常熏焦,他們由高邁走向苦吟,由苦吟走向無聲。中國,還留下幾個詩人?

幸好還留存了一些詩句,留存了一些記憶。幸好有那麼多中國人還記得,有那麼一個早晨,有那麼一位詩人,在白帝城下悄然登舟。也說不清有多大的事由,也沒有舉行過歡送儀式,卻終於被記住千年,而且還要被記下去,直至地老天荒。這裏透露了一個民族的饑渴:他們本來應該擁有更多這樣平靜的早晨。

在李白的時代,中華民族還不太沉悶,這麼些詩人在這塊土地上來來去去,並不像今天那樣覺得是件怪事。他們的身上並不帶有政務和商情,只帶着一雙銳眼、一腔詩情,在山水間周旋,與大地結親。寫出了一排排毫無實用價值的詩句,在朋友間傳觀吟唱,已是心滿意足。他們很把這種行端當作一件正事,為之而不怕風餐露宿,長途苦旅。結果,站在盛唐的中心地位的,不是帝王,不是貴妃,不是將軍,而是這些詩人。

不知何時,驚人的景象和聲響已出現在眼前。從高及雲端的山頂上,一幅巨大的銀簾奔涌而下,氣勢之雄,恰似長江黃河倒掛。但是,猛地一下,它撞到了半山的巨岩,轟然震耳,濺水成霧。它怒吼一聲,更加狂暴地沖將下來,沒想到半道上又撞到了第二道石嶂。它再也壓抑不住,狂呼亂跳一陣,拼將老命再度衝下,這時它已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亡命徒的隊伍,決意要與山崖作一次最後的衝殺。它挾帶着雷霆竄下去了,下面,是深不可測的峽谷,究竟衝殺得如何,看不見了。它的最後歸宿如何,無人知曉,但它絕對不會消亡,因為我們已經看到,哪怕接二連三地阻遏它、撞擊它,它都沒有吐出一聲嗚咽,只有怒吼,只有咆哮。

我們這些人的身心全都震撼了。急雨般的飛水噴在我們身上,誰也沒有逃開,反都抬起頭來仰望,沒有感嘆,沒有議論,默默地站立着,袒示著濕淋淋的生命。

我獨個兒走出住所大門,對着眼前黑黝黝的山嶺發獃。查過地圖,這山嶺便是避暑山莊北部的最後屏障,就像一張羅圈椅的椅背。在這張羅圈椅上,休息過一個疲憊的王朝。奇怪的是,整個中華版圖都已歸屬了這個王朝,為什麼還要把這張休息的羅圈椅放到長城之外呢?清代的帝王們在這張椅子上面南而坐的時候都在想一些什麼呢?月亮升起來了,眼前的山壁顯得更加巍然愴然。

把複雜的政治目的和軍事意義轉化為一片幽靜閑適的園林,一圈香火繚繞的寺廟,這不能不說是康熙的大本事。然而,眼前又是道道地地的園林和寺廟,道道地地的休息和祈禱,軍事和政治,消解得那樣煙水蔥蘢、慈眉善目,如果不是那些石碑提醒,我們甚至連可以疑惑的痕迹都找不到。

避暑山莊其實就是康熙的「長城」,與蜿蜒千里的秦始皇長城相比,哪個更高明些呢?

康熙的「長城」也終於傾坍了,荒草凄迷,暮鴉迴翔,舊牆斑駁,霉苔處處,而大門卻緊緊地關着。關住了那些宮殿房舍倒也罷了,還關住了那麼些蒼鬱的山,那麼些晶亮的水。在康熙看來,這兒就是他心目中的清代,但清代把它丟棄了,被丟棄了的它可憐,丟棄了它的清代更可憐,連一把羅圈椅也坐不到了,凄凄惶惶,喪魂落魄。慈禧在北京修了一個頤和園,與避暑山莊對抗,塞外朔北的園林不會再有對抗的能力和興趣,它似乎已屬於另外一個時代。康熙連同他的園林一起失敗了,敗在一個沒有讀過什麼書,沒有建立過什麼功業的女人手裏。熱河的雄風早已吹散,清朝從此陰氣重重、劣跡斑斑。

當入侵者和防守者早已融成一家,再也沒有攻守之間的命題,那麼連石獅也露出了老人的笑容,老得牙口全無,回歸兒童般的單純。

到了故宮才明白,為什麼在現代都市中仿建一座這樣的金瓦大屋頂總是不倫不類。金瓦大屋頂只有在彼此的交相呼應中才見韻律,才顯氣勢。如果讓它孤零零地端坐在外,即使排場再大,也像請出一位峨冠博帶的大臣在鬧市示眾,甚是滑稽。千年的宗法體製造成了中國人的聚居傳統,因此中國傳統建築比其他任何建築都講究群體輝映。

粗碩挺拔的庭柱永遠具有最直接的象徵性。是支撐,是排列,是衛護,是喜慶。當晃眼的紅色使每一天都成了節日,皇帝的企盼其實與世間孩童一般。

當建築的頭頭尾尾都要成為象徵,中國建築學家只能無奈地輕嘆一聲,在諸多細節中失去了整體藝術構思。

故宮的氣象,多半是清代的文章。

瓦間荒草,使人凄涼,但在瀋陽故宮中毫無凄涼印象。這是勝利者的起點,卻不是勝利者張揚高潮之所在,因此當他們敗亡時也不必由此地來承受滄桑。一切最凄涼的祭奠都在於昨天的輝煌,這裏從來沒有輝煌,因此既不凄涼,也不必祭奠。一群英雄從這裏出發走了,沒有回來,如此而已。此時的表情,就像瓦當上的臉譜,深深的額皺,翹翹的鬍鬚,左邊的有點悲,右邊的有點喜,輕輕的悲喜在荒草陽光下,不被人知曉。

寂寞最怕鈴響。世上一切都會坍圮,惟有鐘聲不老。不管是迎駕慶典,還是避禍苦熬,不管是車馬喧騰,還是空無一人,只須一縷毫不勢利的小風,它便以同樣的聲音搖晃。這是一個奇迹,最容易消逝的東西居然最堅定,最抓不住實質的東西居然最恆久。嘿,好一枚舊宮殘鍾。

由松陵鎮向西南,在泥濘小路上走七八里,便看見了太湖。初冬的太湖,是一首讀不完的詩。寒水,遠山,暮雲,全都溶成瓦藍色。白花花的蘆荻,層層散去,與無數出沒其間的鳥翅一起搖曳。一陣陣涼風捲來,把埋藏心底的所有太湖詩,一起卷出。那年月,人人都忘了山水;一站到湖邊,人人都在為遺忘懺悔。滿臉惶恐,滿眼水色,滿身潔凈。我終於來了,不管來幹什麼,終於來到了太湖身邊。一種本該屬於自己的生命重又萌動起來,這生命來自遙遠的歷史,來自深厚的故土,喚醒它,只需要一個閃電般掠過的輕微信息。

開始見到過一個茶莊,等到順着茶莊背後的山路翻過山,就再也見不到房舍。山外的一切平泛景象突然不見,一時涌動出無數奇麗的山石,山石間掩映着叢叢簇簇的各色林木,一下子就把人的全部感覺收服了。我在想,這種著名的山川實在是造物主使著性子雕鏤出來的千古奇迹。為什麼到了這裏,一切都變得那麼可心了呢?在這裏隨便選一塊石頭搬到山外去都會被人當作奇物供奉起來,但它就是不肯勻出去一點,讓外面的開闊地長久地枯燥著,硬是把精華都集中在一處,自享自美。水也來湊熱鬧,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的,這兒一個溪澗,那兒一道瀑布,貼著山石幽幽地流,歡歡地濺。此時外面正是炎暑炙人的盛夏,進山前見過一條大沙河,渾濁的水,白亮的反光,一見之下就平添了幾分煩熱;而在這裏,幾乎每一滴水都是清澈甜涼的了,給整個山谷帶來一種不見風的涼爽。有了水聲,便引來蟲叫,引來鳥鳴,各種聲腔調門細細地搭配着,有一聲,沒一聲,搭配出一種比寂然無聲更靜的靜。你就被這種靜控制着,腳步、心情、臉色也都變靜。想起了高明的詩人、畫家老是要表現的一種對象:靜女。這種女子,也是美的大集中,五官身材一一看去,沒有一處不妥帖的,於是妥帖成一種難於言傳的寧靜。

山道越走越長,於是寧靜也越來越純。越走又越覺得山道修築得非常完好,完好得與這個幾乎無人的世界不相般配。當然得感謝近年來的悉心修繕,但毫無疑問,那些已經溶化為自然景物的堅實路基,那些新橋欄下石花蒼然的遠年橋墩,那些指向風景絕佳處的磨滑了的石徑,卻鐫刻下了很早以前曾經有過的繁盛。無數的屋檐曾從崖石邊飛出,籌鈸聲此起彼伏,僧侶和道士們在山道間拱手相讓,遠道而來的士子們更是指指點點,東張西望。是歷史,是無數雙遠去的腳,是一代代人登攀的虔誠,把這條山道連結得那麼通暢,踩踏得那麼殷實,流轉得那麼瀟灑自如。

蘇州是我常去之地。海內美景多得是,唯蘇州,能給我一種真正的休憩。柔婉的言語,姣好的面容,精雅的園林,幽深的街道,處處給人以感官上的寧靜和慰藉。現實生活常常攪得人心志煩亂,那麼,蘇州無數的古迹會讓你熨帖著歷史定一定情懷。有古迹必有題詠,大多是古代文人超邁的感嘆,讀一讀,那種鳥瞰歷史的達觀又能把你心頭的皺摺慰撫得平平展展。看得多了,也便知道,這些文人大多也是到這裏休憩來的。他們不想在這兒創建偉業,但在事成事敗之後,卻願意到這裏來走走。蘇州,是中國文化寧謐的後院。

做了那麼長時間的後院,我有時不禁感嘆,蘇州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是不公平的。歷來很有一些人,在這裏吃飽了,玩足了,風雅夠了,回去就寫鄙薄蘇州的文字。京城史官的眼光,更是很少在蘇州停駐。直到近代,吳依軟語與玩物喪志同義。

理由是簡明的:蘇州缺少金陵王氣。這裏沒有森然殿闕,只有園林。這裏擺不開戰場,徒造了幾座城門。這裏的曲卷通不過堂皇的官轎,這裏的民風不崇拜肅殺的禁令。這裏的流水太清,這裏的桃花太艷,這裏的彈唱有點撩人。這裏的小食太甜,這裏的女人太俏,這裏的茶館太多,這裏的書肆太密,這裏的書法過於流利,這裏的繪畫不夠蒼涼遒勁,這裏的詩歌缺少易水壯士低啞的喉音。

於是,蘇州,背負着種種罪名,默默地端坐着,迎來送往,安分度日。卻也不願重整衣冠,去領受那份王氣。反正已經老了,去吃那種追隨之苦作甚?

我到過的江南小鎮很多,閉眼就能想見,穿鎮而過的狹窄河道,一座座雕刻精緻的石橋,傍河而築的民居,民居樓板底下就是水,石階的埠頭從樓板下一級級伸出來,女人正在埠頭上浣洗,而離她們只有幾尺遠的烏篷船上正升起一縷白白的炊煙,炊煙穿過橋洞飄到對岸,對岸河邊有又低又寬的石欄,可坐可躺,幾位老人滿臉寧靜地坐在那裏看着過往船隻。比之於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河邊由吊腳樓組成的小鎮,江南小鎮少了那種渾樸奇險,多了一點暢達平穩。它們的前邊沒有險灘,後邊沒有荒漠,因此雖然幽僻卻談不上什麼氣勢;它們大多很有一些年代了,但始終比較滋潤的生活方式並沒有讓它們保留下多少廢墟和遺跡,因此也聽不出多少歷史的浩嘆;它們當然有過升沉榮辱,但實在也未曾擺出過太堂皇的場面,因此也不容易產生類似於朱雀橋、烏衣巷的滄桑之慨。總之,它們的歷史路程和現實風貌都顯得平實而耐久,狹窄而悠長,就像經緯着它們的條條石板街道。

江南小鎮款款地接待着一個個早年離它遠去的遊子,安慰他們,勸他們好生休息,又儘力鼓勵他們把休息地搞好。這幾乎已成為一種人生範式,在無形之中悄悄控制着遍及九州的志士仁人,使他們常常登高回眸、月夜苦思、夢中輕笑。江南小鎮的美色遠不僅僅在於它們自身,而更在於無數行旅者心中的畢生描繪。

如果說我們今天的江南小鎮比過去缺了點什麼,在我看來,缺了一點真正的文化智者,缺了一點隱潛在河邊小巷間的安適書齋,缺了一點足以使這些小鎮產生超越時空的吸引力的藝術靈魂。而這些智者,這些靈魂,現正在大都市的人海中領受真正的自然意義上的「傾軋」。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但願有一天,能讓飄蕩在都市喧囂間的惆悵鄉愁收伏在無數清雅的鎮邑間,而一座座江南小鎮又重新在文化意義上走向充實,只有這樣,中國文化才能在人格方位和地理方位上實現雙相自立。

與顯赫對峙的是常態,與官場對峙的是平民,比山林間的衰草茂樹更有隱蔽力的是消失在某個小鎮的平民百姓的常態生活中。山林間的隱蔽還保留和標榜著一種孤傲,而孤傲的隱蔽終究是不誠懇的;小鎮街市間的隱蔽不僅不必故意地折磨和摧殘生命,反而可以把日子過得十分舒適,讓生命熨帖在既清靜又方便的角落,幾乎能夠把自身由外到里溶化掉,因此也就成了隱蔽的最高形態。

多數中國文人的人格結構中,對一個充滿象徵性和抽象度的西湖,總有很大的向心力。社會理性使命已悄悄抽繹,秀麗山水間散落着才子、隱士,埋藏着身前的孤傲和身後的空名。天大的才華和鬱憤,最後都化作供後人遊玩的景點。景點,景點,總是景點。

再也讀不到傳世的檄文,只剩下廊柱上龍飛鳳舞的楹聯。

再也找不見慷慨的遺恨,只剩下幾座既可憑弔也可休息的亭台。

再也不去期待歷史的震顫,只有凜然安坐着的萬古湖山。

修繕,修繕,再修繕。群塔入雲,藤葛如髯,湖水上漂浮着千年藻苔。

對許多中國遊客來說,西湖即便是初游,也有舊夢重溫的味道。這簡直成了中國文化中的一個常用意象,摩挲中國文化一久,心頭都會有這個湖。

奇怪的是,這個湖游得再多,也不能在心中真切起來。過於玄艷的造化,會產生了一種疏離,無法與它進行家常性的交往。正如家常飲食不宜於排場,可讓兒童偎依的奶媽不宜於盛裝,西湖排場太大,妝飾太精,難以叫人長久安駐。大凡風景絕佳處都不宜安家,人與美的關係,竟是如此之蹊蹺。

西湖的盛大,歸攏來說,在於它是極複雜的中國文化人格的集合體。

一切宗教都要到這裏來參加展覽。再避世的,也不能忘情於這裏的熱鬧;再苦寂的,也要分享這裏的一角秀色。佛教勝跡最多,不必一一列述了,即便是超逸到家了的道家,也佔據了一座葛嶺,這是湖畔最先迎接黎明的地方,一早就呼喚著繁密的腳印。作為儒將楷模的岳飛,也跨身於湖濱安息,世代張揚著治國平天下的教義。寧靜淡泊的國學大師也會與荒誕奇瑰的神話傳說相鄰而居,各自變成一種可供觀瞻的景緻。

綠綠的西湖水,把來到岸邊的各種思想都款款地搖碎,溶成一氣,把各色信徒都陶冶成了遊客。它波光一閃,嫣然一笑,科學理性精神很難在它身邊保持堅挺。也許,我們這個民族,太多的是從西湖出發的遊客,太少的是魯迅筆下的那種過客。過客衣衫破碎,腳下淌血,如此急急地趕路,也在尋找一個生命的湖泊吧?但他如果真走到了西湖邊上,定會被萬千悠閑的遊客看成是乞丐。

中國古典園林不管依傍何種建築流派,都要以靜作為自己的韻律。有了靜,全部構建會組合成一種古箏獨奏般的淡雅清麗,而失去了靜,它內在的整體風致也就不可尋找。在摩肩接踵的擁擠中游古典園林是很叫人傷心的事,如有一個偶然的機會,或許是大雨剛歇,遊客未至,或許是時值黃昏。庭院冷落,你有幸走在這樣的園林中就會覺得走進了一種境界,虛虛浮浮而又滿目生氣,幾乎不相信自己往常曾多次來過。

各種雜樹亂枝在它身邊讓開了,它大模大樣地站在一片空地間,讓人們可以看清它的全部姿態。枝幹虯曲蒼勁,黑黑地纏滿了歲月的皺紋,光看這枝幹,好像早就枯死,只在這裏伸展着一個悲愴的歷史造型。實在難於想像,就在這樣的枝幹頂端,猛地一下湧出了那麼多鮮活的生命。花瓣黃得不夾一絲混濁,輕得沒有質地,只剩片片色影,嬌怯而透明。整個院子不再有其他色彩,好像葉落枝黃地鬧了一個秋天,天寒地凍地鬧了一個冬天,全是在為這枝蠟梅鋪墊。梅瓣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這種顫動能把整個鉛藍色的天空搖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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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人生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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