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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涼到什麼程度?好像被猛烈的海嘯衝過,什麼都沒有了,包括海水,只剩下石天石地。或者,根本不是什麼海嘯,它原來就是海底,而海水不知突然到哪裏去了。我覺得眼前的景象只能用這樣的話來概括:海已枯而石未爛;洪水方退,赤日已臨。

黃昏開始來到。

沙地漸漸蒙上了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陽光卻變得越來越明亮,黃澄澄的色彩真正輝耀出了「燦爛」這個詞的本義。沒過多久,色彩又變,一部分山頭變成爐火色,一部分山頭變成胭脂色,色塊在往頂部縮小,耀眼的成分已經消失,只剩下晚妝般的艷麗。

暮色漸重,遠處的層巒疊嶂全都朦朧在一種青紫色的煙霞中。此時天地間已經沒有任何雜色,只有同一種色調在變換著光影濃淡,這種一致性使暮色都變得宏偉無比。

不久,我們進入了沙漠谷地,兩邊危岩高聳,峭拔猙獰,猛一看,就像是走進了烤焦了的黃山和廬山。天火收取了綠草青松、瀑布流雲,只剩下赤露的筋骨在這兒堆積。

像要安慰什麼,西天還留下一抹柔艷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撫摸,而沙漠的明月,已朗朗在天。

首先搶眼的是沙原明月。以前在別的地方沒有見過黎明時分還有這麼明澈的月亮,這兒奇怪了,晨曦和明月同時光鮮,一邊紅得來勁,一邊白得夠份,互不遮蓋,互不剝蝕,直把整個天宇鬧得光色無限。這種日月同輝的無比美景悄悄地出現在人們還在酣睡的時刻,實在太可惜了。

月光下的沙漠有一種奇異的震撼力,背光處黑如靜海,面光處一派灰銀,卻有一種蝕骨的冷。這種冷與溫度無關,而是就光色和狀態而言的,因此更讓人不寒而慄。這就像,一方堅冰尚能感知,而一副不理會天下萬物的冷眼冷臉,叫人怎麼面對?

晨曦開始張揚,由紅艷變成金輝,在雲嵐間把姿態做盡了。我們平時在城市看日出總是狹窄匆迫,哪會有這樣的寬天闊地慢慢地讓它調色鋪彩?等了很久,旭日的邊沿似乎要出來了,卻涌過來一群沙丘,像是老戲中主角出場時以袖遮臉,而當沙丘終於移盡,眼前已是一輪完整的旭日。此時再轉身看月亮,則已化作一輪比晨夢還淡的霧痕,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了。

埃及盧克索太陽神殿的雄偉石柱,本身就是人類的象徵。人類也來自於泥土,不知什麼時候破土而出、拔地而起、直逼蒼穹,只是有太多的疑難、太多的敬畏需要向上天呈送,於是立了一柱又一柱,每柱都承載着巨量的信息站立在朝陽夕暉之中。與它們相比,希臘、羅馬的著名廊柱都嫌小了,更不待說中國的殿柱、廟柱。

巴比倫古城除了這段路面,再加上前面的一條刻有動物圖像的通道,一座破損的雄獅雕塑以及幾處屋基塔基,其他什麼也沒有了。亞述人佔領時是放幼發拉底河的水把整個城市淹沒的,以後一次次的戰爭都以對巴比倫的徹底破壞作為一個句號。結果,真正留下的只有一條路,搬不走、燒不毀、淹不倒,失敗者由此逃奔,勝利者由此進入。這老年的瀝青,巴比倫古城儀仗大道上的惟一存留,不知是後悔還是慶幸幾千年前從地底湧出?

在納夫里亞海濱,我又一次體味了希臘的單純明晰。這些城堡曾經給祖先帶來那麼多痛苦,現在既然功能廢棄,猙獰不再,那就讓它成為景觀,不拆不修,不捧不貶,不驚不乍,也不藉著它們說多少歷史、道多少滄桑,事情已經過去,大家只在海邊釣魚、閑坐、看海。乾淨的痛苦一定會沉澱,沉澱成悠閑。悠閑是痛苦的終結,痛苦是悠閑的代價。

希臘應該慶幸有一個克里特島,它以一個巨大的未知背景讓希臘文明永久地具有探索色彩。未知和無知並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對未知和無知的否認。希羅多德對於歷史事件的態度是:「我有記錄的責任,卻沒有相信的義務。」這便是一種希臘式的高貴。如果全然相信前人的記錄,而且還要強迫他人相信,那就把霸道和愚昧連在一起了,成為最庸俗的文化災難。

受盡屈辱的老祖母更受後輩尊敬。二十世紀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戰臨近結束的那幾天,德國法西斯還在統治著希臘,有兩個希臘青年,徒手攀登巴特農神殿東端的垂直峭壁,升起了一面希臘國旗。這事很為巴特農神殿爭光,那兩個青年當即被捕,幾天後德國投降,他們成了英雄。今天,這面希臘國旗還在那裏飄着,一面兒孫們獻給老祖母的旗。

世上有很多美好的辭彙,可以分配給歐洲各個城市,例如精緻、渾樸、繁麗、暢達、古典、新銳、寧謐、舒適、奇崛、神秘、壯觀、肅穆……,其中不少城市還會因為風格交叉而不願意固守一詞,產生爭逐。

只有一個詞,它們不會爭,爭到了也不受用,只讓它靜靜安踞在並不明亮的高位上,留給那座惟一的城市。

這個詞叫偉大,這座城市叫羅馬。

偉大是一種隱隱然的氣象,從每一扇舊窗溢出,從每一塊古磚溢出,從每一道雕紋溢出,從每一束老藤溢出。但是,其他城市也有舊窗,也有古磚,也有雕紋,也有老藤,為什麼卻乖乖地自認與偉大無緣?

羅馬的偉大,在於每一個朝代都有格局完整的遺留,每一項遺留都有意氣昂揚的姿態,每一個姿態都經過藝術巨匠的設計,每一個設計都構成了前後左右的和諧,每一種和諧都使時間和空間安詳對視,每一回對視都讓其他城市自愧弗如,知趣避過。

就在寫這篇筆記的三小時前,傍晚時分,我坐在一個長滿亭亭羅馬松的緩坡上俯瞰全城。應該是掌燈時分了,但羅馬城燈光不多,有些黯淡。正想尋找原因,左邊走來一位散步的長者。

正像巴黎的女性在整體氣度上勝過男性,羅馬男人在總體上比羅馬女人更有風範,尤其是頭髮灰白卻尚未衰老的男人,簡直如雕塑一般。更喜歡他們無遮無攔的熱情,連與陌生人打招呼都像老友重逢,爽爽朗朗。此刻我就與這位長者聊上了,我立即問他,羅馬夜間,為什麼不能稍稍明亮一點?

「先生平常住在哪個城市?」他問。

「上海。」我說。

他一聽就笑了,似乎找到了我問題的由來。他說:「哈,我剛去過。上海這些年的變化之大,舉世少有,但是……」他略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不要太美國。」

細問之下,才知他主要是指新建築的風格和夜間燈光,那麼,也算回答了我的問題。

他把頭轉向燈光黯淡的羅馬,說:「一座城市既然有了歷史的光輝,就不必再用燈光來製造明亮。」

我並不完全同意,但心裏也承認這種說法非常大氣。不幸的是,正是這種說法,消解了他剛剛對美國和上海的批評,變成了自相矛盾。因為在羅馬面前,美國和上海都沒有歷史,它們不能懷抱着幾千年的安詳,在黑暗中入夢,必須點亮燈光,夜以繼日地書寫今天的歷史。

只有柏林,隱隱然回蕩著一種讓人不敢過於靠近的奇特氣勢。

我之所指,非街道,非建築,而是一種躲在一切背後的縹緲浮動或寂然不動;看不見,摸不著,卻是一種足以包圍感官的四處瀰漫或四處聚合;說不清,道不明,卻引起了各國政治家的千言萬語或冷然不語……

羅馬也有氣勢,那是一種詩情蒼老的遠年陳示;巴黎也有氣勢,那是一種熱烈高雅的文化聚會;倫敦也有氣勢,那是一種繁忙有序的都市風範。柏林與它們全然不同,它並不年老,到十三世紀中葉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貨商集散地,比羅馬建城晚了足足二千年,比倫敦建城晚了一千多年,比巴黎建城也晚了六百多年,但它卻顯得比誰都老練含蓄,靜靜地讓人捉摸不透。

既然這裏又成了統一德國的首都,那麼我們就要用自己的腳步和眼睛追問一些有關德國的難題。例如——

人類一共就遇到過兩次世界大戰,兩次都是它策動,又都是它慘敗,那麼,它究竟如何看待世界,看待人類?

在策動世界大戰前藝術文化已經光芒萬丈,遭到慘敗后經濟恢復又突飛猛進,是一種什麼力量,能使它在喧囂野蠻背後,保存起沉靜而強大的高貴?

歷史上它的思想啟蒙運動遠比法國緩慢、曲折和隱蔽,卻為什麼能在這種落後狀態中悄然湧出萊辛、康德、黑格爾、費爾巴哈這樣的精神巨峰而雄視歐洲?有人說所有的西方哲學都是用德語寫的,為什麼它能在如此抽象的領域後來居上、獨佔鰲頭?

一個民族的邪惡行為必然導致這個民族的思維方式在世人面前大幅度貶值,為什麼唯有這片土地,世人一方面嚴厲地向它追討生存的尊嚴,一方面又恭敬地向它索求思維的尊嚴?它的文化價值,為什麼能浮懸在災難之上不受污染?

歌德曾經說過,德意志人就個體而言十分理智,而整體卻經常迷路。這已經被歷史反覆證明,問題是,是什麼力量能讓理智的個體迷失得那麼整齊?迷失之後又不讓個人理智完全喪失?

基辛格說,近三百年,歐洲的穩定取決於德國。一個經常迷路的群體究竟憑着什麼支點來頻頻左右全歐,連聲勢浩大的拿破崙戰爭也輸它一籌?

俄羅斯總統普京冷戰時代曾在德國做過情報工作,當選總統后宣佈,經濟走德國的路,世人都說他這項情報做得不錯。那麼,以社會公平和人道精神為目標的「社會市場經濟」,為什麼偏偏能成功地實施於人道紀錄不佳的德國?

…………

這些問題都會有一些具體的答案,但我覺得,所有的答案都會與那種隱隱然的氣勢、冥冥間的精神有關。

世上真正的大問題都鴻蒙難解,過於清晰的回答只是一種邏輯安慰。我寧肯接受像趙鑫珊先生那樣詩意的說法:「在德意志民族的性格裏頭,好像有種大森林的氣質:深沉、內向、穩重和靜穆。」

泰勒說,德國人有過空前的自由,又有過空前的專制,卻未曾有過溫和、中庸。這就很像森林,而不像平疇淺草、春光柳岸。有衝天喬木憂鬱問天,也有荊棘刺藤遍地蔓延,有神性,也有魔性,都是極端化的存在,可以敬之仰之,恨之斬之,卻很難找到一個庸俗無聊的巨大平台。至於迷路,也只有在森林裏才迷得生殺予奪、地覆天翻。

現在,這個森林裏瑞氣上升,祥雲盤旋,但森林終究是森林,不歡悅、不敞亮,靜靜地茂盛勃發,一眼望去,不知深淺。

一路行來,最健全的城市還是巴黎。

它幾乎具有別的城市的一切優點和缺點,而且把它們一起放大,推向極致。你可以一次次讚歎,一次次皺眉,最後還會想起波德萊爾的詩句:「萬惡之都,我愛你!」

正像我們掄起一拳擂到朋友肩上:「這個壞蛋,真想你!」

它高傲,但它寬容,高傲是寬容的資本。相比之下,有不少城市因高傲而作繭自縛,冷眼傲世,少了那份熱情;而更多的城市則因寬容而擴充了污濁,鼓勵了庸俗,降低了等級,少了那份軒昂。一個人可以不熱情、不軒昂,一座城市卻不可。這就像一頭動物體形大了,就需要有一種基本的支撐力,既不能失血,又不能斷骨,否則就會癱成一堆,再也無法爬起。熱情是城市之血,軒昂是城市之骨。難得它,巴黎,氣血飽滿,骨肉勻停。

它悠閑,但它努力,因此悠閑得神采奕奕。相比之下,世上有不少城市因閑散而長期無所作為,連外來遊人也跟着它們睏倦起來;而更多的城市尤其是亞洲的城市則因忙碌奔波而神不守舍,失去了只有在暮秋的靜晤中才能展現的韻味。巴黎正好,又閑又忙,不閑不忙。在這樣的城市裏多住一陣,連生命也會變得自在起來。

悠久而又神聖的傑里科,歷來被稱為「神的花園」,我也曾在一些想當然的現代書籍中讀到過對它出神入化的描繪。今天我站在它面前,說不出一句話,此處現在很少有其他美麗,只有幾叢從「神的花園」里遺落到今天的花,在飛揚的塵土間鮮艷,鮮艷了一萬年。

一切物象都在比賽著淡,明月淡,水中的月影更淡,嵌在中間的山脈本應濃一點,不知怎麼變成了一痕淡紫,而從西邊反射過來的霞光只在淡紫的外緣加了幾分暖意。這樣一來,水天之間一派寥廓,不再有物象,更不再有細節,只剩下極收斂的和諧光色。我想,如果把東山魁夷最朦朧的山水畫在它未乾之時再用清水漂洗一次,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色。

這種景色,真可謂天下異象,放在通向耶路撒冷的路邊,再合適不過。耶路撒冷,古往今來無數尋找它的腳步走到這裏都已激動得微微發顫,當然應該有這番純凈的淡彩來輕輕安撫,邊安撫邊告示:一個朝聖的儀式在此開始。

不知哪裏燃了幾排蠟燭,幾經折射變成了沒有止境的燭海,沉重的夜幕又讓燭海近似於星海,只不過每顆星星都是撲撲騰騰的小火苗。這些小火苗都是那些孩子吧?耳邊傳來極輕的男低音,含糊而殷切,是父親們在囑咐孩子,還是歷史老人在悲愴地嘟噥?

哪裏還有什麼紅白相間,哪裏還有什麼漂亮華麗,它只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築,只以童話般的晶瑩單純完成全部征服。我從門縫裏見到泰姬陵時只有一個想法,它太像人,世間最傑出的人是無法描述的,但一眼就能發現與眾不同。有點孤獨,有點不合群,自成一種氣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輝,任何人都無法模仿。

我堅持否認波斯文明的雄魂在德黑蘭或在伊斯法罕的說法,儘管這些地方近幾個世紀以來最繁榮也最重要。波斯文明的雄魂一定仍然在波塞波里斯、設拉子一帶遊盪,兩千多年來沒再挪移,遊盪在崇山荒漠間,遊盪在斷壁殘照里。它沒有理由挪移,也沒有挪移的跡象。

就自然景觀而言,我很喜歡伊朗。它最大的優點是不單調。既不是永遠的荒涼大漠,也不是永遠的綠草如茵,而是變化多端,豐富之極。雪山在遠處銀亮得聖潔,近處一片駝黃,一排排林木不作其他顏色,全都以差不多的調子熏著呵著,托著襯著,哄著護著。有時怕單調,來一排十來公里的白楊林,像油畫家用細韌的筆鋒畫出的白痕;有時則稍稍加一點淡綠或酒紅,成片成片地融入駝黃的總色譜,一點也不跳躍刺眼。一道雪山融水在林下橫過,泛著銀白的天光,但很快又消失於原野,不見蹤影。

伊朗土地的主調,不是虛張聲勢的蒼涼感,不是故弄玄虛的神秘感,也不是炊煙繚繞的世俗感。有點蒼涼,有點神秘,也有點世俗,一切都被綜合成一種有待擺佈的詩意。這樣的河山,出現偉大時一定氣韻軒昂,蒙受災難時一定悲情漫漫,處於平和時一定淡然漠然。它本身沒有太大的主調,只等歷史來濃濃地渲染。一再地被大富大貴、大禍大災所伸拓,它的詩意也就變成了一種空靈形態。

當地的文化官員指給我看一方石碑,上面用古波斯文寫着:我,居魯士大帝,王中之王,受命解救一切被奴役的人……我想他至少已經部分地做到了。我佩服他征服巴比倫后釋放當年被尼布甲尼撒擄掠來的四萬多名猶太人,發還本來屬於他們的全部金銀祭器,並鼓勵他們回耶路撒冷重建聖殿;我佩服他把當年被巴比倫強征豪奪來的各城邦神像歸還給各城邦,而對巴比倫本身的信仰又極其尊重,甚至對於被他戰勝的巴比倫末代君主也予以寬容和優待。他喜歡遠征,但當時很多邦國對他的臣服,主要是由於他的政治氣度。於是,我請求車隊的每一盞車燈都朝這裏照射,好讓我們多拍幾個鏡頭。今天,我們中國人為他打燈。

離開北姆不到一小時我們就遇到了沙漠風暴。但見一片昏天黑地,車窗車身上沙石的撞擊聲如急雨驟臨,車只能開得很慢,卻又不敢停下,沙流像一條條黃龍一般在瀝青路面上橫穿。兩邊的沙地上突然出現了很多飛動的白氣流,但飛動的速度不快,倒像蒸籠邊的蒸氣,與耳邊呼呼的風聲相比顯得很悠閑,使我聯想到在奔騰而下的瀑布前也常常有一種似乎沒有快速瀉落的水光,高高低低地移動着,讓人誤以為瀑布竟如此悠閑。處在這種風景中最大的擔憂是不知它會加強到什麼程度,車隊一下子變得很渺小,任憑天地間那雙巨手隨意發落。

山口有一道裂縫,深不見底,一步踏入,只見兩邊的峭壁齊齊地讓開七八米左右,形成一條彎曲而又平整的甬道。高處的天與腳下的道,形成兩條平行的窄線。連接兩條窄線的峭壁,有的作刀切狀,有的作淋掛狀,但全部都是玫瑰紅,中間攙一些赭色的紋、白色的波,一路明艷,一路喜氣,款款曼曼地舒展進去。不知走了多少路、轉了多少彎,心中卻一點也不慌,因為由藍天跟着,有玫瑰紅伴着,前面一定吉祥。

果然是紅海。沙漠與海水直接碰撞,中間沒有任何泥灘,於是這裏出現了真正的純凈,以水洗沙,以沙濾水,多少萬年下來,不再留下一絲污痕,只剩下凈黃和凈藍。海水的藍色就像顏料傾盡,彷彿世界上紅、黃、藍三原色之一專選此地稱王,天下的一切藍色都由這裏輸出。但它居然擰著勁兒叫紅海,又讓如此透徹的黃沙在襯邊,分明下狠心要把三原色全數霸佔。

像地圖一樣,海面藍色的深淺正反映了海底的深淺。淺海處,一眼可見密密層層色彩斑斕的珊瑚礁,比珊瑚更艷麗的魚群游弋其間。海底也有峽谷,珊瑚礁和白沙原猛地滑落於懸崖之下,當然也滑出了我們的視線。那兒有多深?不知道,只見深淵上方飄動着灰色沙霧,就像險峰頂端的雲霧。再往前又出現了高坡,海底生物的雜陳比人間最奢華的百花園還要密集和光鮮,陽光透過水波搖曳着它們,真說得上姿色萬千。這一切居然與沙漠咫尺之間,實在讓人難於想像。

最恣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乾涸,最繁密的熱鬧緊鄰著千里單調,最放縱的游弋熨帖著萬古冷漠,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當,不需要人類指點,甚至根本沒有留出人的地位。

今天早晨我們四時出發,在約旦境內看到太陽從沙海里升起,現在又看着它漸漸輝耀於頭頂,再在我們的百無聊賴中移向西邊,終於在滿天凄艷的血紅中沉落於沙漠。就在這一刻,我怦然心動,覺得這凄艷的血紅一定是這片土地最穩固的遺留。

一次次輝煌和一次次敗落,都有這個背景,都有像我一般的荒漠佇立者。他們眼中看到的,是晚霞中的萬千金頂,還是夕陽下的屍橫遍野?

我今天沒有看到這一些,只看到在骯髒和瑣碎中不把時間當時間,不把尊嚴當尊嚴。想想也是,這片最古老的土地,說起四五百年就像在說一瞬間,而對勝敗尊卑,早已疲鈍得不值一談。

底格里斯河千載如一,無聲流淌,而人類生態的最根本部位其實也沒有發生多大變化。狄德羅說,現代的精緻是沒有詩意的,真正的詩意在歷久不變的原始生態中,就像這河灘烤魚。又想起以前在哪本書里讀到,好像是在阿拉伯歷史學家寫的書里吧,早在公元六世紀,中國商船就曾從波斯灣進入兩河,停泊在巴比倫城附近。那麼,中國商人也應該在河灘的石火塘前吃過烤魚。吃了幾口就舉頭凝思,悠悠地對比著故國江南蟹肥蝦蹦時節的切膾功夫。

世界各國的文明人都喜歡來尼泊爾,不是來尋訪古迹,而是來沉浸自然。這裏的自然,無論是喜馬拉雅山還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種人類文明要早得多,沒想到人類苦苦折騰了幾千年,最喜歡的並不是自己的創造物。

海參崴的海與別處不同,深灰色的迷濛中透露出巨大的恐怖。我們眯縫着眼睛,把脖子縮進衣領,立即成了大自然凜冽威儀下的可憐小蟲。其實豈止是我們,連海鷗也只在岸邊盤旋,不敢遠翔,四五條獵犬在沙灘上對着海浪狂吠,但才吠幾聲又縮腳逃回。逃回后又回頭吠叫,嗚嗚的風聲中永遠夾帶着這種凄惶的吠叫聲,直到深更半夜。只有幾艘兵艦在海霧中隱約,海霧濃了它們就淡,海霧淡了它們就濃,有時以為它們駛走了,定睛一看還在,看了幾天都沒有移動的跡象,就像一座座千古冰山。我們在海邊說話,盡量壓低了聲音,怕驚動了冥冥中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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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人生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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