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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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出的建築狂

這座城市叫新德里,因為在它北邊還有一個老德里。

新德里新得說不上歷史,老德里老得說不清歷史。現在它們已經連在一起了,使歲月顯得更加混沌。

那麼,先去老德里。

由於到處都是人,很難找路,我們雇了一輛當地的計程車。剛停車,還沒開車門,已經有兩雙小手在外面拍打玻璃,一看,六七歲的兩個小孩。印度司機立即沖着我喊:「千萬別給錢,一給,馬上圍過來五十個!」

快速擠出去,終於到了一個稍稍空一點的街邊,有一隻黑黑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袖子。扭身一看,一個衣衫鮮艷的漢子,正把肩上的一個籮筐放下,從裏面取出一隻草籠,要揭開蓋子給我看。我見他另一隻手拿着一支笛子,立即判斷他要做眼鏡蛇的舞蹈表演了。早就聽說這種表演是萬萬看不得的,因為不知道他會索取多少錢,而索錢時又會如何讓眼鏡蛇配合行動。我平生怕蛇,於是立即逃奔。

終於來到一個寬敞處,前面已是著名的紅堡。紅堡是一座用紅砂石砌成的皇宮,主人是十七世紀莫卧兒王朝的第五代帝王沙傑汗(ShahJahan)。

這座皇宮很大,長度接近一公里,寬度超過半公里。從雄偉的拉合爾門進入,裏面也是一個街市,但氣氛與宮外完全不同,竟相當整齊。我在街邊的文物商店買了一尊印度教大神濕婆的黃銅雕像,沉沉地提在手上。

我一直對十一世紀之後的印度史提不起興趣。只是對三百多年的莫卧兒王朝有點另眼相看。原因是,它有幾個皇帝讓人難忘。

第一代皇帝巴布爾(Babur)是成吉思汗的後代,這已經有點意思。他勇敢而聰明,身處逆境時還想躲到中國來當農民,卻終於創建了印度最重要的外族王朝。只是他死時才四十幾歲,太年輕了,給人留下的印象不太完整。

更有意思的是第三代皇帝阿克拔(Akbar),他作為一個外族統治者站在這塊土地上居然非常明智地想到了宗教平等的問題,甚至還分別娶了信奉印度教、伊斯蘭教和佛教的皇妃。最讓我注意的一件事情是,他召集了一次聯合宗教會議,說印度的麻煩就在於宗教對立,因此要創立一種吸收各種宗教優點的新宗教,並修建了「聯合宗教」的廟宇。印度人對這位皇帝產生了好感,但在信仰上又不想輕易改變,而原先佔統治地位的伊斯蘭教則多數不同意。這種局面招致他在皇族中勢力減弱,又加上兒子謀權心切,一來二去,凄涼而死。他的兒子不怎麼樣,而孫子又有點意思。孫子不是別人,就是我現在腳踩的皇宮的建造者沙傑汗。

沙傑汗這個皇帝不管在政治上有多少功過,他留在印度歷史上最響亮的名位應該是「傑出的建築狂」。除了眼前這座皇宮,他主持的建築難以計數,最著名的要算他為皇后泰姬瑪哈(TajMahal)修建的泰姬陵。

泰姬陵已經進入任何一部哪怕是最簡略的世界建築史,他也真可以名垂千古了。

泰姬皇后在他爭得王位之前就嫁給了他,同甘共苦,為他生了十四個孩子,最後死於難產,遺囑希望有一個美麗的陵墓。沙傑汗不僅做到了,而且遠遠超出亡妻的預想。

這個陵墓,由兩萬民工修建了整整二十二年,現在還完好地保存在阿格拉,如果時間允許,應該去看看。

有人說,由於沙傑汗建造了太多豪華建築,耗盡了大量財富,致使莫卧兒王朝盛極而衰。這也許是對的,但從歷史的遠處看過去,一座美麗的建築有時比一個王朝還重要。

有幾個歷史場面讓我感動。例如,沙傑汗在妻子死亡以後,有兩年時間不斷與建築師們討論建陵方案,兩年後方案既定,他已鬚髮皆白。又如,泰姬陵造好后,他定時穿上一身白衣去看望妻子的棺槨,每次都泣不成聲。

他與祖父遭到了同一個下場:兒子篡權。他的三兒子奧倫澤布(Aurangzeb)廢黜並囚禁了他,囚禁地是一座塔樓,隔一條河就是泰姬陵。

他被囚禁了九年,每天對着妻子的陵墓。在晨霧暮靄間他會對妻子的亡靈說些什麼呢?我想,他心底反覆念叨的那句話,用中國北方話來說最恰當:「老伴,咱們的老三沒良心!」

幸好,他死後,被允許合葬於泰姬陵。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五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館

憂心忡忡

在巴基斯坦時已經從香港方面傳來消息,日本的《朝日新聞》在找我。我想不管什麼事等我結束這次旅行后再說吧,沒太留心。誰知昨天接到電話,說《朝日新聞》的中國總局局長加藤千洋先生已經與翻譯楊晶女士一起趕到了新德里,而且已經找到這家旅館住下了。這使我頗為吃驚,什麼事這麼緊急?

見面才知,《朝日新聞》在世界各國選了十個人,讓他們在二○○○年的開頭依次發表對新世紀的看法,不知怎麼竟選上了我。這就把身為中國總局局長的加藤先生急壞了,先到上海找我,沒找到,後來終於在香港大體摸清了我們的旅行路線,準備到尼泊爾攔截。但算時間,到尼泊爾已經接近年尾,來來去去可能會趕不及發稿時間,就決定提前到印度守候採訪。

人家那麼誠心,我當然要認真配合。於是立即見面,並快速進入正題。我剛剛走過的路程,以及今天談話的地點,使話題變得很大,又非常沉重。

加藤先生準備得很仔細。他採訪的問題大致是:二十世紀眼看就要結束,人類有哪些教訓要帶給新的世紀?兩次世界大戰的慘痛有沒有銘記?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不久前說,最近十年死於戰亂的人數仍高達五十萬,可見自相殘殺並未停止,新世紀怎麼避免?除了戰爭,還有大量危機,例如地球資源已經非常匱乏,而近幾十年發展情況較好的國家卻以膨脹的物慾在大量浪費,資源耗盡了該怎麼辦?又如人口爆炸還在繼續,但是文明程度高、教育狀況好的群落卻是人口劇減,這又如何是好?至於在政治和宗教方面的衝突,並沒有緩和的跡象……那麼,人類應該如何共生共存?

當然更主要的問題是,作為一個中國文化人,經過這次大規模歷險考察,對世界文化和中國文化的看法有什麼變化。

這些問題,沒有人能簡單回答,只能討論。錄音機亮着紅燈在桌子上無聲地轉動,我和加藤先生、楊晶女士三人越談越憂心忡忡,不時地搖頭、嘆氣,確實很難輕鬆起來,只是我對中國的經濟前途比較看好。感謝《朝日新聞》帶來的刺激,使我可以把這些問題思考得更深入一些。

一切危機都迫在眉睫。文化本來應該是一種提醒的力量,卻又常常適得其反,變成了顛倒輕重緩急的迷魂陣。這次在路上凡是遇到特別觸目驚心的廢墟我總是想,毀滅之前這裏是否出現過思考的面影、呼喚的聲音?但是大量的歷史資料告訴我,沒有,總是沒有。

加藤先生想把談話的氣氛調節得輕鬆一點,說起昨天剛到印度時的一件小事。

他在街上走,有一個人追着要為他擦皮鞋,他覺得沒必要,拒絕了。誰知剛一拒絕,那人就取出一團牛糞往加藤先生皮鞋上甩,一下沾上了,只得讓他擦。擦完,竟然索價三百五十盧比,其實這裏擦鞋十個盧比已經足夠。旁邊突然走出兩個「托」,以調解的面孔勸加藤先生出二百盧比……

沒等加藤先生說完我就笑了,覺得人類之惡怎麼這樣相似。我說我有與你一樣的遭遇,在中國文化界一直有人向我潑污,又問我想不想讓他擦去,而擦去也是需要代價的。

加藤先生說:「從這樣的小事想開去,人類怎麼來有效地阻止邪惡?」

我說:「我們以往的樂觀,是因為相信法律和輿論能維持社會公理。但是,就說你遇到的這件小事,如打官司,證據何在?至於輿論,除了那兩個幫凶,別人根本不可能來關心。來關心更麻煩,例如在印度教徒看來,那頭拉糞的牛很可能是神牛,你還福分不淺呢。以小見大,聯繫到一系列世紀難題,人們都在各自使壞,根本不在乎災難降臨。面對這種情況,我們怎麼能樂觀得起來呢?」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六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館

甘地遺言

離開新德里前,我想了卻一樁多年的心愿,去拜謁聖雄甘地的墓。

順道經過莊嚴的印度門,停下,抬頭仰望。因為我知道,這個建築與甘地墓之間存在着一個重要的歷史邏輯。

這座印度門,紀念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為英國參戰而犧牲的九萬印度士兵。這九萬士兵犧牲前都以為,這樣死命地為英國打仗,戰爭結束后英國一定會讓我們印度獨立,而戰場上的英國軍官也信誓旦旦。但等到戰爭結束,根本沒那回事,全都白死了。

我細看了,印度門上刻着一個個戰死者的名字。刻不下九萬個,只刻了一萬多,作為代表。

甘地就是在英國不講信義之後,領導民族獨立運動的。他把以前英國政府授予他的勳章交還給殖民政府,發起了一場以和平方式進行的「不合作運動」,來對抗英國。

但是,人民喜歡暴力。尤其是在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之間,更是暴力不斷。甘地便以長時間的絕食來呼籲停止暴力、爭取和平。他的這種態度,勢必受到各方面的攻擊,有些極端分子幾次要殺害他,而政府也要判他的刑。但他,絕不抵抗,絕不報復。

他說:「如果我們用殘暴來對付邪惡,那麼殘暴所帶來的也只能是邪惡。如果印度想通過殘暴取得自由,那麼我對印度的自由將不感興趣。」

終於,人民漸漸懂得了他,殖民者也被他這種柔弱中的不屈所震驚。他成功了,印度也取得了獨立。沒想到,才獨立不久,他還是被宗教極端分子所殺害。

甘地墓在德里東北部的朱木拿河畔。門口有一位老嫗在賣花,在一張樹葉上平放着五六種不同的小花,算作一份,很好看。我買了四份,分給幾位同來的朋友,然後把鞋襪寄存在一個門衛那裏,按照印度人的習慣,赤腳進入,手上捧著花。

我們把花輕輕地放在墓體大理石上,然後繞墓一周。墓尾有一具玻璃罩的長明燈,墓首有幾個不鏽鋼雕刻的字,是印地文,我不認識,但我已猜出來,那不是甘地的名字,而是甘地遇刺后的最後遺言:「嗨,羅摩!」

一問,果然是。

羅摩是印度教的大神,喊一聲「嗨,羅摩」,相當於我們叫一聲:「哦,天哪!」

那麼,這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墓碑了。生命最後發出的聲音最響亮又最含糊,可以無數遍地讀解又無數遍地否定,鐫刻在墓碑上讓後人再一遍遍地去重複,真是巧思。

甘地面對自己深深關愛過的暴徒向自己舉起了兇器,只能喊一聲:「哦,天哪!」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麼呢?

這樣一個墓碑在今天更加意味深長。

如果今天墓園裏人頭濟濟、擁擠熱鬧,在無數雙赤腳的下方,甘地幽默地哼一聲:「哦,天哪!」

如果明天墓園裏人跡全無、葉落花謝,甘地又會寂寞地嘆一聲:「哦,天哪!」

如果印度發達了,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喇叭如潮,一向警惕現代文明的甘地一定會喊:「哦,天哪!」

如果印度邪門了,窮兵黷武、民不聊生、神人共憤,一向愛好和平、反對暴力的甘地更會絕望地呼叫:「哦,天哪!」

甘地一直認為人口問題是印度的第一災難,說過「我們只是在生育奴隸和病夫」的至理名言,現在,他從墓園向外張望,只需看到一小角,就足以讓他驚叫一聲:「哦,天哪!」

離開甘地墓后,我心中一直回蕩著甘地的聲音。那麼,還是讓它用印地語來發音吧——嗨,羅摩!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新德里,夜宿Surya旅館

成人童話

自新德里向東南方向行駛二百多公里,到阿格拉,去看泰姬陵。

阿格拉這座城市雜亂擁擠,仍然是滿街小販和乞丐,滿地垃圾和塵土,鬧哄哄地攪得人心煩躁。

終於在一座舊門前停下。買票進去一看,院子確實不錯,轉幾個彎見到一座漂亮的古典建築,紅白相間,堪稱華麗,從地位佈置上看,也應該是大東西了。因此,很多遊人一見它就打開鏡頭,擺弄姿勢,忙忙碌碌地拍攝起來。人在這方面最容易從眾,很快,拍攝的人群已堵如重牆。

突然,有一個被拍攝的姑娘在步步後退中偶爾回首,看到這座古典建築的一道門縫。這一看不要緊,她完全傻住了,獃獃地出了一會兒神,然後轉身大叫:不,這不是它,它在裏邊!

所有的攝影者立即停止工作,擁到門縫前,一看全都輕輕地「嘩」一聲,不再言動。

哪裏還有什麼紅白相間,哪裏還有什麼漂亮華麗,它只是它,世界第一流的建築,只以童話般的晶瑩單純完成全部征服。

我從門縫裏見到它的時候只有一個想法,世間最傑出的精英是無法描述的,但一眼就能發現與眾不同。有點孤獨,有點不合群,自成一種氣氛,又掩不住外溢的光輝,任何人都無法模仿。這樣的作品在人類歷史上一共沒有幾件,見到它的人不分智愚長幼、國籍民族,都會立即叫起好來。現在,它就在眼前。

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走到了跟前就小心翼翼地脫鞋,赤腳踩在涼涼的大理石台階上,一級一級往上爬。終於爬上了如鏡似砥的大平台,再往門裏走,終於見到兩具大理石棺材。中間一具是泰姬,左邊一具是沙傑汗國王,國王委屈了。但這沒辦法,整個陵墓是你為她造的,她的中心地位也是你設計定的,無可更改。你的最終進入,只是一種特殊開恩,可以滿足了。

從陵寢回到平台,環繞一圈,看到了背後的朱木拿河。這才發現,泰姬陵建造在河灘邊的峭壁上。

按照沙傑汗的計劃,他自己的陵墓將建造在河對岸,用純黑大理石,與泰姬陵的純白相對應,中間再造一條半黑半白的橋相連。這個最終沒有實現的計劃更像是一個成人童話。從河岸的架勢看,泰姬陵確實在呼喚對岸。

一個非常現實又相當鐵腕的帝王,居然建造了一個世間童話,又埋藏了一個心中童話,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疑問,等我到了另一座奇怪的城市齋浦爾(Jaipur),更加重了。

進城就非同一般。城門外的山道口上,建有兩排鏤空長廊。即使有敵人來犯,也要讓他們在攻城前先讚歎一番。

全城房子基本上都是粉紅色。其中最著名的一幢即所謂「風宮」(HawaMahal),每扇窗都以三面向外凸出,窗面精雕細刻。宮中女人可以在裏邊看鬧市人群,任何行人都不知道自己頭頂有多少美麗的眼睛,而這些行人卻永遠也看不清她們。這種想法十分俏皮。

更蔚為大觀的是那個築在山上的阿姆拔城堡(AmberFort)。進去后怎麼也分不清它到底有幾個通道系統,更不知道每一個通道系統究竟連着多少麴院密室、華廳軒窗。我們幾個在裏邊無數次迷路,而且每次都迷得像傻瓜一樣,完全失去辨識能力,只能胡轉瞎撞。

我在歐洲也見過很多陵墓和庭院,再奇特也總能找出在建造風格上的遠近脈絡,很少像印度的泰姬陵和齋浦爾城堡,完全是奇想異設,不與過去和周圍發生任何聯繫。這是為什麼?

一個外來的王朝,已經統治幾世,對印度本土藝術仍然排拒,對自己的傳統也因遷移日久而生疏。這就在兩個方面都失去了制約,獲得了孩童般的自由,可以大膽遐想、放手創造了。

如果按部就班、承前啟後地在人類建築史上佔據一席之地,那叫成熟;如果既不承前又不啟后,只把建築當作率性的遊戲,這就出現了童話。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印度阿格拉、齋浦爾,夜宿阿格拉Trident旅館

潔凈的起點

終於置身於瓦拉納西(Varanasi)了。

這個城市現在又稱貝拿勒斯(Benares),無論在印度教徒還是在佛教徒心中,都是一個神聖的地方。

偉大的恆河就在近旁,印度人民不僅把它看成母親河,而且看成是一條通向天國的神聖水道。一生能來一次瓦拉納西,喝一口恆河水,在恆河裏洗個澡,是一件幸事。很多老人感到身體不好就慢慢向瓦拉納西走來,睡在恆河邊,只願依傍着它結束自己的生命,然後把自己的骨灰撒入恆河。

正由於這條河的神聖性,歷史上有不少學者和作家紛紛移居到這座城市,結果這裏也就變得更加神聖。我們越過恆河時已是深夜,它的浩浩蕩蕩的幽光,把這些天的煩躁全洗滌了。

貼著恆河一夜酣睡,今早起來神清氣爽。去哪裏?向北驅馳十公里,去鹿野苑(Sarnath),佛祖釋迦牟尼初次講法的聖地。

很快就到了。只見一片林木蔥蘢,這使我想起鹿野苑這個雅緻地名的來歷。

這裏原是森林。一位國王喜歡到這裏獵鹿,鹿群死傷無數。鹿有鹿王,為保護自己的部屬,每天安排一頭鹿犧牲在國王的弓箭之下,其他鹿則躲藏起來。國王對每天只能獵到一頭鹿好生奇怪,但既然能獵到也就算了。

有一天,他見到一頭氣度不凡的鹿滿眼哀怨地朝自己走來,大吃一驚,多虧手下有位一直窺探著鹿群的獵人報告了真相。這才知,每天一頭的獵殺,已使鹿群銳減,今天輪到一頭懷孕的母鹿犧牲,鹿王不忍,自己親身替代。

國王聽了如五雷轟頂,覺得自己身為國王還不及鹿王。立即下令不再獵鹿,不再殺生,還辟出一個鹿野苑,讓鹿王帶着鹿群自由生息。

就在這樣一個地方,大概是在公元前五三一年的某一天,來了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來找尋他的五位夥伴。

這位中年男子就是佛祖釋迦牟尼。前些年他曾用苦行的方法在尼連禪河畔修鍊,五位夥伴跟隨着他。但後來他覺得苦行無助於精神解脫,決定重新思考,五位夥伴以為他想後退,便與他分手到鹿野苑繼續苦修。釋迦牟尼後來在菩提迦耶的菩提樹下真正悟道,便西行二百公里找夥伴們來了。

他在這裏與夥伴們講自己的參悟之道,五位夥伴聽了也立即開悟,成了第一批弟子。不久,鹿野苑附近的弟子擴大到五十多名。他們都聚集在這裏聽講,然後以出家人的身份四齣佈道。因此,一人之悟在這裏成了佛法,有了第一批僧侶。至此,佛、法、僧三者齊全,佛教也就正式形成。

佛祖釋迦牟尼初次開講的地方,有一個直徑約二十五米的圓形講壇,高約一米,以古老的紅砂石磚砌成。講壇邊沿,有四道坐墩,應該是首批僧侶聽講的地方。講壇中心現在沒有設置座位,卻有一個小小的石栓,可作固定座位之用。不知何方信徒在石栓上蓋了金箔,周圍還灑了一些花瓣。

講壇下面是草地,錯落有致地建造著一個個石磚坐墩,顯然是僧侶隊伍擴大后聽講或靜修的地方。

講壇北邊有一組建築遺跡,為阿育王時代所建。還有一枚斷殘的阿育王柱,立的時間應在公元前三世紀七十年代初。

此後這裏差不多熱鬧了一千年,直到公元七世紀玄奘來的時候還「層軒重閣,麗窮規矩」,《大唐西域記》中的描寫令人難忘。

佛教在印度早已衰落,這裏已顯得過於冷寂。但是,這種冷寂倒真實地傳達了佛教創建之初的潔凈和素樸。

沒有香煙繚繞,沒有鐘磬交鳴,沒有佛像佛殿,沒有信眾如雲。先有幾個小孩在講壇、石礅間爬攀,後來又來了幾位翻越喜馬拉雅山過來的西藏佛教信徒。除此之外,只有我們。樹叢遠遠地包圍着我們,樹叢後面已沒有鹿群。

我在講壇邊走了一圈又一圈,心想,我從小就在家鄉見過不少佛教寺院,更見過祖母一代裹着小腳跋涉百十里前去參拜。中國歷史不管是興是衰,民間社會的很大一部分就是靠佛教在調節著精神,普及著善良。這裏,便是一切的起點。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印度瓦拉納西,夜宿TajGanges旅館

我拒絕說它美麗

昨天參拜鹿野苑滿心喜悅,今天的心情卻有了變化。原因是,我們看到了舉世聞名的「恆河晨浴」。

早晨五時發車,到靠近河邊的路口停下,步行過去。河邊已經非常擁擠,一半是乞丐,而且大量是麻風病乞丐。

趕快雇過一條船,一一跳上,立即撐開,算是浮在恆河之上了。好幾條小船已圍了上來,全是小販。趕也趕不開,那就只能讓它們寄生在我們船邊。

從船上看河岸,沒有一所老房子,也沒有一所新房子,全是那些潦潦草草建了四五十年的水泥房,各有台階通向水面。

房子多數是廉價小客店,短期房客是來洗澡的,長期房客是來等死的。大家相信,恆河是最好的生命終點。

更多的人連小客店也住不起。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哪有這麼多錢住店?那就只能橫七豎八地棲宿在河岸上,身邊放着一堆堆破爛的行李。

他們不會離開,因為照這裏的習慣,死在恆河岸邊就能免費火化,把骨灰傾入恆河。如果離開了死在半道上,就會與恆河無緣。

此刻,天未亮透,氣溫尚低,無數黑乎乎的人全都泡在河水裏了,不少人因寒冷而顫抖。男人赤膊,只穿一條短褲,什麼年齡都有;女人披紗,只有中老年。沒有一個人有笑容,也沒見到有人在交談,大家全都一聲不吭地浸水、喝水。

還有一些人蹲在台階上刷牙,都不用牙刷,一半用手指,一半用樹枝。刷完后把水咽下,再捧上幾捧喝下,與其他地方的人刷牙時吐水的方向正好相反。

來了一個警察,撥弄了一下河岸上躺着的一個老人。老人顯然已經死了,昨夜或今晨,死在恆河岸邊。

死者將被拖到不遠處,由政府的火葬場焚化。但一般人只要有點錢,一定不去火葬場,而去河邊的燒屍坑。這個燒屍坑緊貼著河面,已成為河床的一部分,一船船木柴停泊在水邊,船側已排著一具具用彩色花布包裹的屍體。

焚燒一直沒停,惡臭撲鼻。工人們澆上一勺勺加了香料的油脂,氣味更加讓人窒息。幾個燒屍坑周圍是很大一片陋房,全被長年不斷的煙火熏得油黑。

火光煙霧約十米處,浮着半頭死牛,腔體在外,野狗正在啃噬。

我知道一定會有人向我解釋一種天天被河水洗滌的信仰是多麼乾淨,一個在晨霧中男女共浴的圖景是多麼具有詩意。遺憾的是,從今以後我對這類說法只能拒絕。

惡濁的煙塵全都融入了晨霧,恆河彼岸上方,隱隱約約的紅光托出一輪旭日。沒有耀眼的光亮,只是安靜上升。

陽光照到岸上,突然發現,河邊最靠近水面的水泥高台上,竟然坐着一個用白布緊包全身、只露臉面的女子。她毫無表情,連眼睛也不轉一轉,像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冷峭的晨風中。更讓我們吃驚的是:她既不像日本女子,也不像韓國女子,而分明是一個中國女子。

一定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吧,或作出了決絕的選擇?我們找不到任何理由呼喊她或靠近她,而只是齊齊地抬頭看着她,希望她能看見我們,讓我們幫她一點什麼。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瓦拉納西,夜宿TajGanges旅館

菩提樹和洞窟

在鹿野苑產生了一個願望,很想再東行二百多公里,去看看那棵菩提樹。菩提樹的所在,叫菩提迦耶。

我想走一走釋迦牟尼悟道後走向講壇的這條路。二百多公里,他走了多久?草樹田禾早已改樣,但山丘巨石不會大變。

從瓦拉納西到菩提迦耶,先走一條東南方向的路,臨近菩提迦耶時再往東轉。出發前問過當地司機,說開車需要十一個小時。二百多公里需要十一小時?這會是一條什麼路?

待到開出去才明白,那實在是一個極端艱難的行程。窄路,全是坑坑窪窪,車子一動就瘋狂顛簸,但獲得顛簸的機會又很少,因為前後左右全被各色嚴重超載的貨車堵住了。

好不容易爬到稍稍空疏的地方,立即冒出大批乞丐狠命地敲打我們的車窗。荒村蕭疏、黃塵滿天,轉眼一看,幾個一絲不掛的男子臉無表情地在路邊疾行,這是當地另一種宗教的信徒,幾百年來一直如此,並不是時髦的遊戲。

幸好,向東一拐快到菩提迦耶的時候,由於脫離了交通幹道,一切都好了起來。路像路,樹像樹,田像田,我們一陣輕鬆,直奔而去。

菩提迦耶很熱鬧,世界各地的朝聖者摩肩接踵。滿街都是銷售佛教文物的小攤,其中比較有價值的大多來自西藏。很多歐美人士披着袈裟、光着頭、握著佛珠在街上晃悠,看起來非常有趣。

先去大菩提寺(Mahabodhi)。

脫鞋處離寺門還有一段距離,因此脫鞋后需要走過一段馬路。多數人穿襪而行,少數人完全赤腳。我想在這裏還是赤腳為好,便把襪子也脫了,向寺門走去。

迎面便是氣勢不凡的大菩提寺主體建築。這個建築一色凈灰,直線斜上,雕飾精雅,如一座穩健挺拔的柱形方台。門戶上方,有一排古樸的佛像,進得內殿,則是一尊金佛。

我在金佛前叩拜如儀,然後出門繞寺而行。在後面,看到了那棵菩提樹。

菩提樹巨大茂盛,樹蓋直徑近二十米。樹下有兩層圍欄,里裏外外坐滿了虔誠的人。

內層有考究的石圍柱,裏邊只能坐二十來人。佛教本性安靜,這裏也不存在任何爭擠。我與李輝居士在石圍欄門口一看,正好有兩個空位,便走進去坐了下來。

我閉上眼,回想着佛祖在這裏參悟的幾項要諦,心頭立即變得清凈。

現在的這棵菩提樹雖然只有幾百年歷史,卻與釋迦牟尼悟道的那一棵有直接的親緣關係。當年已有僧侶留下樹種,代代移植,也有譜系,這一棵的樹種來自斯里蘭卡。

在菩提樹下打坐后,我們還去拜見了大菩提寺的住持。住持還年輕,叫帕拉亞先爾(PrajnaSheel),是個大喇嘛,受過高等教育。問他當初為何皈依佛教,他說一讀佛經覺得每一句都能裝到心裏,不像以前接觸過的另一個宗教,文化水平高一點的人怎麼也讀不進它的經典。

他說,這些年佛教在印度的重新興盛是必然的,因為佛教本身沒有犯什麼錯,它的衰落是別人的原因。

說到他為什麼如此快速地接見我們,他說當然是因為法顯和玄奘。他們一千多年前長途跋涉來到這裏,對這裏的描述句句如實,也成了我們重溫菩提迦耶當年盛況的根據。他說,總之,中國對佛教太重要。

告別住持,我們繼續回溯釋迦牟尼的精神歷程。最想尋找的,是他悟道之前苦修多年的那個地方。

據佛教史料記載,那兒似乎有一個樹林,又說是一個山坡。幸好有當地人帶路,我們的吉普歪歪扭扭地駛進了一個由密密層層的葦草和喬木組成的樹林。這裏沒有公路,只有人們從葦草中踩出來的一條依稀通道。開了很久,我們都有點害怕了。終於,開到了一個開闊地,眼前一堵峭壁,有山道可上。

我領頭攀登。很快發現,山道邊黑乎乎地匍匐著一些軀體,仔細一看竟是大量傷殘的乞丐。只有骨碌碌的雙眼,表明他們還保存着生命。

當凄慘組成一條道路,也就變成恐怖。只得閉目塞聽,快步向前。

在無路可走處,見到了一個小小的岩洞。彎腰進入,只見四尊佛像,其中一尊是釋迦牟尼在這裏苦修時的造像,骨瘦如柴。佛像前的燃燈,由四位喇嘛守護著。

鑽出山洞,眼前是茫茫大地。我想,當年釋迦牟尼一定是天天逼視着這片大地,然後再扶著這些岩石下山的。山下,那棵菩提樹正等着他。

我轉身招呼李輝一起下山。守護洞窟的一位喇嘛追出來對我們說:「下山後趕快離開這裏,附近有很多持槍的土匪!」

我聽了一驚,心想:宗教的起因,可能是對身邊苦難的直接反應。但一旦產生便不再受一時一地的限制,因此也無法具體地整治一時一地。你看悠悠兩千五百多年,佛祖思慮重重的這條道路,究竟有多少進步?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印度菩提迦耶,夜宿Asoka(阿育王)旅館

告別阿育王

離開釋迦牟尼的苦修洞窟我們一看地圖,決定再去一個佛教重地。那地方現在叫巴特那,也就是佛教典籍中一再提及的華氏城。

在釋迦牟尼的時代,那裏已經是一個小王國,叫波吒厘子。阿育王把它定為首都后,很長時期內,一系列影響深遠的弘佛決定都在這裏作出。為此,法顯和玄奘也都來拜訪過。

這些天來,自從我們由新德里出發,行路越來越艱難。開頭還好一點,從齋浦爾到阿格拉就開始不行了,再到坎普爾、瓦拉納西,一個比一個糟糕。瓦拉納西往東簡直不能走了,巴特那達到頂峰。

一天二十四小時,路上始終擁塞著逃難般的狂流。卡車和客車的車頂上站滿了人,車邊上還攀著人,尖聲鳴著喇叭力圖通過,但早已塞得裏外三層,怎麼也挪動不得。

夾在這些車輛中間的,是驢車、自行車、牛群、蹦蹦車、閑漢、小販、乞丐和一絲不掛的裸行者,全都灰污滿身。

窄窄一條路,不知什麼年代修的,好像剛剛經歷地殼變動,永遠是大坑接小坑。沒走幾步就見到一輛四輪朝天的翻車,一路翻過去,像是在開翻車博覽會。但是,翻得再嚴重也沒有人看一眼,大家早就看膩了。

在這樣一條路上行車,一開出去就是十幾個小時,半路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飯。

大家全都餓得頭昏腦漲,但最麻煩的還是上廁所。以前在沙漠、田野還能勉強隨地解決,而這裏永遠是人潮洶湧。只能滴水不進,偶爾見到遠處一片萎黃的玉米地,幾位小姐、女士便瘋了般地飛奔而去。

我們白天需要作一系列文化考察,只能在夜間行駛。夜間,超載的卡車卻比白天更多。它們大多沒有尾燈,迎頭開來時又必定以強光燈照得你睜不開眼,而且往往只開一盞,完全無法判斷這是它的左燈還是右燈。冷不防,橫里還會躥出幾輛驢車。

因此,其間的險情密如牛毛。我們所有的人都憋住了氣,睜大了眼,浸透了汗,看佛祖如何保佑我們步步為營,穿越新的難關。

今晚到巴特那,進城后更開不動車。好不容易寸寸尺尺地挪到了一家旅館,胡亂吃了一點什麼便倒在床上。

剛要合眼又不能,嗡嗡嗡嗡,蚊子成群來襲。順手就拍掉二十幾個,滿牆血跡,聽見隔壁也在拍。

忽然一條狗叫了,一條條全叫起來。到最後,我相信全城的狗都叫了,一片凄烈,撕肝裂膽。

完全沒法睡了,便起身坐在黑暗中想,這些天的經歷實在終身難忘。在埃及的尼羅河邊已經覺得不行了,沒想到後來還看到了伊拉克和伊朗。但與這兒一比,伊朗簡直是天堂。伊拉克再糟糕,至少還有寬闊平整的道路可走,乾淨火燙的大餅可吃,但在這裏,實在無以言表。

這個阿育王的首府一定有很多文化遺跡,但一看行路情況已經使我們害怕,只怕玷污了對神聖之地的印象。那就對不起了,偉大的阿育王,我們明天只好別你而去,去尼泊爾。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印度巴特那,夜宿Chanakya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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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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