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

巴基斯坦

黑影幢幢

從伊朗出關后,迎面是一間骯髒破舊的小屋,居然是巴基斯坦移民局所在。裏面坐着一個棕皮膚、白鬍子的胖老頭,有點像幾十年前中國農村的村長,給我們辦過關手續。

破舊的桌子上壓着一塊裂了縫的玻璃,玻璃下有很多照片,像是通緝犯。一問,果然是。

在通緝犯照片上面又蓋着一張中年婦女的照片,因泛黃而不像通緝犯。一問,是他太太。

兩次一問,關係融洽了,而我們的小姐們還處於解除頭巾束縛的興奮中,不管老頭問什麼問題,都滿口「吔、吔」地答應着。男士們開起了玩笑:「見到白鬍子就亂叫爺爺,怎麼對得起……」

我知道他們想說怎麼對得起家裏的祖母,但他們似乎覺得不雅,沒說下去。小姐們一點不生氣,還在享受一個自由婦女的幸福。在她們幸福地擺動的肩膀後面,滿牆都是通緝犯的照片。

老人在我們的護照上籤一個字,寫明日期,然後蓋一個三角章。其實三角章正在我們手裏玩著,他拿過去蓋完一個,又放回原處讓我們繼續玩。不到幾分鐘,一切手續都已結束。這與我們以前在其他國家過關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走出小屋,我們見到了前幾天先從德黑蘭飛到巴基斯坦去「探路」的吳建國先生,他到邊境接我們來了。

我們正想打招呼,卻又愕住了,因為他背後貼身站着兩名帶槍的士兵。

巴基斯坦士兵的制服是一襲裙袍,顏色比泥土稍黑,又比較破舊,很像剛從戰場上爬回來的,沒有任何花架子。吳建國一轉身他們也轉身,吳建國上前一步他們也上前一步,可謂寸步不離。我們沒想到吳建國幾天不見就成了這個樣子,而他老兄則摘下太陽眼鏡向我們解釋,說路上實在不安全,是巴基斯坦新聞局向部隊要求派出的。「連我上廁所也跟着。」他得意地說。

聽他這麼一說我們都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說:「那你也該挑一挑啊。」原來兩名士兵中有一個是嚴重的「鬥雞眼」,不知他端槍瞄準會不會打到自己想保護的人。

吳建國連忙說:「別光看這一個,人家國家局勢緊張,軍力不足,總得搭配。你看這另一個,樣子雖然也差一點,卻消滅過十二個敵人。」旁邊那個軍人知道他的「首長」在說他,立即挺胸做威武狀。

此後我們努力把吳建國支來支去,好看看兩名士兵跟着他東奔西跑的有趣情景。相比之下,那位「鬥雞眼」更殷勤,可能是由於他還沒有立功。

突然我們害怕了,心想如果誰狠狠地在吳建國肩上擂一拳,「鬥雞眼」多半會開槍。

進入巴基斯坦后我們向一個叫奎達(Quetta)的小城市趕去。距離為七百多公里,至少也得在凌晨一時左右才能趕到。

這條路,據曼蘇爾醫生說,因為緊貼阿富汗,比札黑丹一帶還要危險,是目前世界上最不能夜行的路。

但是我們沒有辦法,不可能等到明天,只能夜間行走。理由很簡單,邊境無法停留,而從邊境到奎達,根本沒有一處可安全歇腳的地方,只能趕路。

危險的感覺確實比前兩天更強烈了。

這種感覺不是來自荒無人煙,恰恰相反,倒是來自人的蹤跡。

路邊時時有斷牆、破屋出現,破屋中偶爾還有火光一閃。

過一陣,這個路口又突然站起來兩個背槍的人,他們是誰?是警察嗎?但他們故意不看我們,不看這茫茫荒原上唯一的移動物。因此,這種「故意」讓人毛骨悚然。

正這麼緊張地東張西望,我們一號車的司機通過對講機在呼叫:「右邊山谷轉彎處有人用手電筒在照我們,請注意!請注意!」我們朝右一看,果然有手電筒,但又突然熄滅。

對講機又傳來最後一輛車的呼叫:「有一輛車緊跟着我們的車隊,讓它走又不走,怎麼辦?」

前面路邊有兩個黑色物體,車燈一照,是燒焦的兩個車殼。再走一段,一道石坎下蹲著三個人。這兒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們蹲在這裏做什麼?

正奇怪,前面出現了一輛嶄新的橫在路邊的小轎車,車上還亮着燈,有幾個人影。我們的心一緊,看來必定會遇到麻煩了,只能咬着牙齒衝過去。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我們還沒來得及沖,只聽驚天動地一聲巨響,我們一輛車的車輪爆了。車輪爆破的聲音會響到這種程度,我想是與大家的聽覺神經已經過於敏感有關。其他幾輛車的夥伴回過神來,都把車停了。那輛橫在路上的小轎車,立即發動離去。

我想不管這輛車是善是惡,我們這種一聲巨響后突然停住似乎要把它包圍的狀態,實在太像一隊匪徒了。

在我們換輪胎的時候,走來兩個背槍的人,伸出手來與我們握。我抬頭一看,是兩個很老的老人,軍裝已經很舊,而腰上纏着的子彈袋更是破損不堪。

竟然是這樣的老人警衛著這個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段?我默默地看着這兩個從臉色到服裝都很像沙漠老樹根的老人,向沙漠走去。他們沒有崗亭,更沒有手機,更沒有體力,真的出了事管什麼用呢?

我相信今天夜裏,我們一定遇到了好幾批不良之徒,因為實在想不出那麼多可疑的人跡在這千里荒漠間晃動的理由。但我們躥過去了,唯一的原因是他們無法快速判斷這樣一個吉普車隊的來源,而車身上那個巨大的鳳凰旋轉標誌,又是那麼怪異。

半夜一時到達奎達。整個小城滿街軍崗,找不到一個普通人。連空氣都凝固了,這就叫「宵禁」。據說在這裏,很少有不宵禁的時候。

除了早晨在曼蘇爾醫生手裏拿到過一個煮蛋外,中餐和晚餐都沒有吃過,可是餓過了勁,誰也不想動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日,巴基斯坦奎達,夜宿Serna旅館

赤腳密如森林

今天驚心動魄。

昨天半夜到奎達才知道,這裏去伊斯蘭堡還非常遙遠。

沒有直路,只得到南方去繞,今夜最快也得在木爾坦(Multan)宿夜。

但是,不管從地圖上看還是向當地人打聽,繞道到木爾坦有九百多公里!

開出去不久就明白糟了,這是什麼路呀,九百多公里開十六個小時都是快的。

高低不平的泥路使我們擔憂,但最驚人的還是路邊的景象。

到處都是灰土,連每棵樹乍一看都像是用泥土雕出。樹下是堆積如山的垃圾,垃圾上站着無數雙赤腳。這兒的人似乎都不大喜歡洗臉理髮,更遑論洗衣,因此也像是用泥土雕出。

今天不是星期天,但孩子們都站在這裏。有幾個在賣一塊塊的麵食。麵食上有綠點,那是豆角,有紅點,那是顏色,但更多的是黑點,那是蒼蠅。

房子全是泥磚,用石灰刷一下便是奢侈,而這些奢侈現在也均已脫落。

有人說這裏的老百姓極端貧困,卻有少數權勢者因受賄而暴富。但是這些富人在哪裏造了房?我們一小時一小時地走了那麼遠,怎麼沒有見到稍稍像點樣的一間房子?

我不斷在心裏警告自己:千萬不要以偏概全。於是暫不作為結論,只是讓車不斷往前開,以便讓景觀儘可能充分地展開。有時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把車停下來細看。

最後,當我發現已經在這個地區整整行駛了一千五百多公里,就不能不作出判斷了:遼闊的印度河平原的極大部分,承受着一種最驚人的整體性貧困。

對於貧困我並不陌生,中國西北和西南最貧困的地區我也曾一再深入。但那種貧困,至少有辛勤的身影、奮鬥的意圖、管理的痕迹、救助的信號。這一切,在這裏很難發現。因此,驚人的不是貧困本身。

我們從伊拉克和伊朗過來,對比之下這兒非常自由。自由得沒有基本的交通規則和衛生規範,自由得可以在大路邊作任何搭建,自由得有那麼多人在無事閑逛。我們已經在這「國道」邊看到五六十個小鎮了吧,所有鎮子的道路旁,永遠站滿了大量蓬頭垢臉的人,互相看來看去。從小孩、青年、壯年到老年,好像互相要看一輩子,真不知他們靠什麼獲得食品。

在這裏我可斷言,一路上感到的最慘痛景象,不是石柱的斷殘、城堡的倒塌、古都的湮滅,而是在文明古國的千里沃野上,那些不上學的孩子們的赤腳,密如森林。

已有充分的考古材料證明,印度河文明在公元前三千年,即距今五千年前已經高度發達。發達到什麼程度?光從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o)出土的遺跡看,建築宏偉而堅固,設計精緻而科學,私人住宅已有優良的浴室,城市的排水系統也很完善。

我以前就知道,早在三千五百年前這種文明已經退出歷史舞台。但這個地方會衰敗到這個樣子,卻是以前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按照過去習慣的思路,我們會把這兒衰敗的原因說成是受到了外族的侵略和掠奪。如果這種說法成立,那也已經過去了很久很久。這個國家自治已有五十多年,完全獨立也已有四十多年。作為一個農業國,土地沒有被奪走,河流沒有被奪走,氣候沒有被奪走,西方文明還為它留下了世界矚目的自流灌溉系統。振興和自強的機會,可以說年年月月都很充分,但都失去了。

就近期原因而言,可能是由於陷入了與鄰國的軍備競賽,可能是由於走馬燈般的政局更迭,可能是由於舉世聞名的官場腐敗……不管是什麼,都需要有一次文明意義上的反省。文明的淪落,原因之一是失去了反省能力。

剛剛想了一下又上路了。一路行去,如果發現有一小段遠年的瀝青路,各車的司機就在對講機里歡呼起來,但歡呼聲立即噎住在狂烈的顛簸中。按照新來的節目主持人孟廣美小姐的說法,五臟六腑全顛在一起了。

隨着顛簸,車窗前後蒙上了一片片黃塵,像是突然下墜於黃海深處,怎麼也泅不出來了。

路上的車不少,都強光照射,開得野蠻,橫衝直撞,不顧一切地搶佔著極狹的路面。我們的對講機里不斷傳來第一、第二輛車發出的一個個警報:「三輛嚴重超載的手扶拖拉機從右邊衝過來了!」「一頭駱駝!三輛驢車!」「兩條牛橫在路口!」……

一算,已經開了整整十六個小時,木爾坦還不知道在哪裏。司機們開始想罵人了,但剛剛罵出半句又拿起了對講機,說:「此時此刻,大家千萬不要浮躁,不要浮躁!」

沿途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購買食品,大家都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日,巴基斯坦木爾坦,夜宿假日酒店

美的無奈

實在忍不住,要專門寫一寫此地的車。

開始一進國境線見到這兒的車被嚇了一大跳。不管是貨車還是客車,投入使用前都進行了大規模的改裝。

先讓駕駛室的三面外沿往上延伸,延伸到一定高度便向前方傾出,這就形成了一個圓扁形昂然凸現的高頂,大約高度為六米;車身也整個兒升高,與車頭的高頂連接。幾乎所有初來乍到的外國人都會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啊,棺材!」

六米多高的車身,在集體高度上肯定是世界之首。這樣做,不是為了擴大運載量,而是追求好看和氣派。所有的車,渾身用艷俗的色彩畫滿了多種圖形,沒有一寸空閑。畫的圖形中有花,有鳥,有人眼,有獅子,全都翠綠、深紅、焦黃,光鮮奪目,又描了金線和銀線。

駕駛室的玻璃窗上畫的是兩隻大鴨子,鴨子身邊還有紅花綠草,駕駛員就從鴨腳下面的空當里尋找前面的路,像在門縫裏偷看。

反光鏡上飄垂著幾條掛滿毛團的東西,車開時一直飄至車身的中段。車頭四周插著幾十根鍍了黃色的金屬細棒,每根約兩米長,棒頭都扎著一團黑紗,車一開猛烈顫動,一直顫動下去。

很多車門改裝成雕花木門,像中國舊傢具中那種低劣的窗架。車身聯結車輪的地方,垂滿了叮叮噹噹的金屬片,有的三角,有的橢圓,花里胡哨地直拖地面。

這些汽車由於成天櫛風沐雨,全部艷麗都已骯髒,活像剛剛從一個垃圾場里掙扎出來,渾身掛滿的東西還來不及抖落。

更恐怖的是在夜間。由於車身上貼滿了各種顏色的反光紙,對面來車時車燈一亮,它就渾身反光。這種事情往往發生在荒山野嶺,漆黑的山道上剛一轉彎,猛然見到兩三具妖光熠熠的棺材飛奔而來,實在會讓天下最大膽的司機心驚肉跳。

我們的車隊初遇這種情況時大家驚慌得瞠目結舌,不知來了什麼。妖光熠熠的棺材越來越多,我們的車隊被擠在中間,就像置身於陰曹地府。

由此我猛然憬悟:美與丑的極端性對比,便是人間與地獄的差別。

我們開始在路上尋找不作改裝的特殊例外,很難,找了幾天只找到一種,那就是警車。除了警車之外的一切車輛都被改裝了,這裏包含着多大的產業啊。在這樣的產業中,必然又有數以萬計的美術工匠在忙碌,因為車身上的一切艷彩都必須一一手繪。被這樣改裝的汽車中,有的還是世界名牌,日本的「日野」和「尼桑」很多,買來后全部拆卸,然後胡亂折騰。真不知這些名牌的設計師看到他們的產品變成了這個樣子奪路飛奔,作何感想。

我花這麼多篇幅來談這件事,是因為這個例證既極端又普及,很有學術分析的價值。

照例,我們都會主張審美上的多元化,尤其尊重某個地區的集體審美選擇,肯定它的天然合理性。但是,眼前的景象對此提出了否定。

更麻煩的是,否定過後,還是對它束手無策。

一、這種丑的普及不是由於某個行政的命令,而是一種民眾趨附,因此也很難通過行政途徑來糾正;

二、除了某些技術指標今後可能會有交通法規來限制外,這種丑基本上不犯法,因此也無法用法律的手段來阻止;

三、如果對這個問題進行討論,那麼,由於事情早已社會化,討論也必然社會化,而在社會化討論中,勝利者一定是當時當地的行時者;

四、只能寄希望於某個權勢者個人的審美水平了,但不管是油滑的權勢者還是明智的權勢者,都不會在複雜的政治角逐中對這樣的事過於認真;

五、似乎應該等待全民文化教育水平的提高,但這要等到何年何月?而且,這樣的審美現實本身,就是一所所「學校」,正在構建著後代對它的審美適應……

總之,丑像傳染病一樣極易傳播,而美要保持潔凈於瘟疫之中,殊非易事。就一般狀態而言,丑吞食美的幾率,大大超過美戰勝丑。

那麼,一個嚴肅的大問題就擺在我們眼前了。我們這些人已經為政治民主奮鬥了大半輩子,而且還為此繼續奮鬥下去,但是,在文化領域,所謂「藝術民主」、「審美民主」能夠成立嗎?如果成立,風險有多大?這種風險,有沒有可能導致文明的淪落?

這些汽車,也會大大咧咧地飛奔到不遠處的犍陀羅遺跡所在地吧?它們一定會鄙視犍陀羅,而犍陀羅早已訥訥難言,不會與它們辯論。

我相信街頭站立的無數閑人中,一定也會有個別小學教師或流浪醫生在搖頭嘆息。但這太脆弱,你聽滿街花棺材正在驕傲地齊聲轟鳴。據說,鄰近一些國家也都有了它們的身影。

美,竟然這般無奈。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四日,由木爾坦至秋卡扎姆(ChowKazam)鎮,夜宿中國水電公司宿舍

面對犍陀羅

伊斯蘭堡(Islamabad)是我們這一路遇到的最年輕的城市,只有幾十年歷史。巴基斯坦決定為自己營造一個新首都,以便擺脫舊都城的各種負累,這便是伊斯蘭堡的出現。

這樣一座首都當然可以按照現代規劃裝扮得乾淨利落。我因為剛剛在這個國家的腹地走完兩千多公里,見到這樣一座首都總覺得有點抽象。它與自己管轄的國土差別實在太大了,連一點泥土星子、根根攀攀都沒有帶上來。突然產生一個想法,那些聯合國官員和外國領導人如果到了幾次伊斯蘭堡就覺得已經大致了解了巴基斯坦,那實在是太幽默的誤會。

伊斯蘭堡周圍倒有一些很值得尋訪的地名,例如,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白沙瓦(Peshawar)、拉瓦爾品第(Rawalpindi),以及小時候並不知道的塔克西拉(Taxila)。這幾個地方離得很近,在古代區劃中常常連在一起。我首選塔克西拉,主要是因為它是犍陀羅藝術的中心。

從伊斯蘭堡向西北驅車半小時,就到了塔克西拉。

路牌上標有很多遺址的名稱,我們先去了比較重要的塞卡普(SirKap)遺址。

這是兩千多年前希臘人造的一個城市,現在連一堵牆也沒有了,只有一方一方的牆基,頹然而又齊整地分割著茂樹綠草。

在離希臘本土那麼遙遠的地方出現希臘城堡,我們立即就會想到公元前四世紀東征亞洲的亞歷山大。他的部隊到這裏還有八萬多人,分兩個地方駐紮,這兒便是其中之一。

這裏由一個老兵營的繁衍生息而擴充成一個都城,已經是公元前二世紀的事情了。大概熱鬧了三四百年光景吧,在公元二世紀淪落。

作為一個遺跡挖掘出來是在二十世紀中葉,挖掘的指揮者是英國考古學家馬歇爾。

塞卡普遺址中有一個石質的佛教講台。底座浮雕圖案中刻了三種門,一種是希臘式的,一種是本地式的,一種是印度式的。門上棲息著雙頭鷹,據說象著着東、西方交匯於一體。

在這個佛教講台邊上,高高低低地排列著很多千年石塊,大多是斷殘的,因此顯得很亂。我和孟廣美小姐一起坐在這亂石叢中想休息一會兒。廣美問我:「亞歷山大明明是千里侵略,為什麼這裏的人總是用崇敬的口氣談起他呢?」

我想了想,說:「他攻佔波斯后,帶頭與大流士三世的女兒結婚,與他同日結婚的馬其頓軍官和波斯女子多達一萬對。這種遠征很特別,先留駐人種,再留駐文明,也就是他老師亞里士多德的希臘文明。那婚禮,全都變敵為親,使反抗失去了理由。」

亞歷山大留下的希臘人的後代,不知經歷過多少文明衝撞和融合的悲喜劇,可惜沒有詳細記載。只剩下這個佛教講台上的雕刻,靜靜地歌頌著文化融合。

犍陀羅藝術,就是在這種融合中產生的。

犍陀羅(Gandhara)原來是塔克西拉一帶的地名,公元一世紀曾為貴霜王國首都,也曾稱為犍陀羅國。但在世界藝術史上所說的犍陀羅藝術,範圍要大一點,除這一帶之外,連同阿富汗南部方圓幾百公裏間所發現的公元一世紀后的佛像藝術,都可以算在裏邊。這是東方藝術研究中一個少不了的課題。我本人十幾年前在研究東方美學時,也曾一再地搜集過與它有關的資料,因此到這裏來深感親切。

犍陀羅是劃時代的。在它之前,佛教圖像一直是象徵性的動植物和其他紀念物。由犍陀羅開始,直接雕刻佛陀和菩薩像。這肯定是受了希臘人體雕塑藝術的影響,當初亞歷山大遠征軍中就跟隨着不少希臘藝術家。

犍陀羅的佛像從鼻樑、眼窩、嘴唇到下巴都帶有歐洲人的特徵,連衣紋都近似希臘雕塑。但在精神內質上,又不太像是歐洲。面顏慈潤,雙目微閉,寬容祥和,一種東方靈魂的高尚夢幻。

如果細細分析,犍陀羅綜合的文化方位很多,不僅僅是印度文化和希臘文化。這兒當時是一個交通要衝,各方面的文化都有可能渦漩在一起。據中國駐巴基斯坦大使陸樹林先生告訴我,當地有學者認為,犍陀羅中所融合的蒙古成分,不比希臘成分少。我還沒有看到這位學者的具體論據,因此暫時還不能發表意見,等讀了他的論文再說吧。

離塞卡普遺址不遠處,有一個塔克西拉考古博物館。這個博物館很小,其實只是分成三塊小空間的一個大間房,但收藏的內容不錯,其中最精彩的還是犍陀羅藝術。

我在一尊尊佛像前想,幸好有犍陀羅,使佛經可以直觀。這裏,儘管很多佛像已不完整,但完整的佛經卻藏在它們的眉眼之間。

佛教與其他宗教不同,廣大信徒未必讀得懂佛經,因此佛像便成為一種群體讀解的「本」,信徒只須抬頭瞻仰,就能在直觀中悟得某種奧義。我曾把這種感受效應挪移到藝術理論上,在《藝術創造論》一書中提出過「負載哲理於直觀中」的審美效應理論。我把這種審美效應,稱之為「佛像效應」。

今天,我腳下的土地,正是最初雕塑佛像的地方。居然雕塑得那麼出色,一旦面世,再也沒有人能超越。

犍陀羅,我向你深深禮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五日,巴基斯坦首都伊斯蘭堡,夜宿Marriott旅館

玄奘和法顯

塔克西拉有一處古迹的名稱很怪,叫國際佛學院,聽起來很像現代的宗教教育機構。其實,是指喬里央(Jaulian)的講經堂遺址。

由於歷史上這個講經堂等級很高,又有各國僧人匯聚,說國際佛學院並不過分。它在山上,須爬坡才能抵達。

一開始我並不太在意,但講經堂的工作人員對我們一行似乎另眼相看。一個上了年紀的棕臉白褂男子,用他那種不甚清楚的大舌頭英語反覆地給我們說着一句話,最後終於明白,他在說,這是我們中國唐代的玄奘停駐過的地方。

他還說,玄奘不僅在這裏停駐過,還講過經。

這一來,我就長時間地賴在這個講經堂里不願離開了。講經堂分兩層,全是泥磚建造,上下都極其古樸。

首先進入底層。四周密密地排著一個個狹小的打坐間,中間廳堂里則分佈着很多打坐枱,我們在打坐枱之間小心穿行。看得出來,坐在中間打坐枱上的僧人,級別應該高一點。中間打坐枱也有大小,最大的一種打坐枱里,有一個玄奘的紀念座。

這一層的壁上還有很多破殘的佛像,全都屬於犍陀羅系列。破殘的原因可能很多,不排斥其他宗教的破壞,但主要是年代久遠,自然風化。這些佛像有些是泥塑,有些由本地並不堅實的石料雕成,這與希臘、埃及看到的「大石文化」相比,有一種材質上的遺憾。

第二層才是真正講經的地方。四周依然是一間間打坐聽經的小間,中間有一個寬大平整的天井。這格局正好與底層相反:天井是一般聽講者席地而坐的所在,而擁有四周小間的,都應該是高僧大德。

天井的一角有一間露頂房舍,標寫着「浴室」。當然誰也不會在莊嚴的講堂中央洗澡,那應該是講經者和聽講者用清水滌手的地方。

與講經堂一牆之隔,是飯廳和廚房。當年僧人們席地而坐,就著一個個方石礅用餐。這樣的石礅,現在還留下四個。飯廳緊靠山崖,山崖下是一道現在已經乾涸的河流,隔河是幾座坡勢平緩的山。據說當時來聽講的各地普通僧人,就在對面山坡上搭起一個個僧寮休息。

我們的玄奘,不必到山坡上去,一直安坐在底樓的打坐枱上。待到有講經活動的時候,也能擁有樓上的一小間。偶爾,在眾人崇敬而好奇的目光中,以講經者身份走到台前。

玄奘抵達犍陀羅的時間大約是公元六三○年或稍遲。他是穿越什麼樣的艱難才到達這裏的,我們在《大唐西域記》裏已經讀到過。他從大戈壁到達犍陀羅,至少要徒步翻越天山山脈的騰格里山,再翻越帕米爾高原,以及目前在阿富汗境內的興都庫什山。

這些山脈,即便在今天裝備精良的登山運動員看來,也是難於逾越的世界級天險,居然都讓這位佛教旅行家全部踩到了腳下。

當他看到這麼多犍陀羅佛像的時候立即明白,已經到了「北天竺」,愉悅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把一路上辛苦帶來的禮物如金銀、綾絹分贈給這兒的寺廟,住了一陣。然後,開始向印度的中部、東部、南部和西部進發。

這裏是他長長喘了一口氣的休整處,這裏是他進入佛國聖地的第一站。

我在兩層講經堂之間反覆行走的時候,滿腦滿眼都是他的形象。我猜度着他當年的腳步和目光,很快就斷定,他在這裏一定想到了法顯。法顯比玄奘早二百多年已經到達過這裏,這位前代僧人的壯舉,一直是玄奘萬里西行的動力。

法顯抵達犍陀羅國是公元四○二年,這從他的《佛國記》中可以推算出來。法顯先是穿越了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然後也是翻過帕米爾高原到達這裏的。他比玄奘更讓人驚訝的地方是,玄奘翻越帕米爾高原時是三十歲,而法顯已經是六十七歲!

法顯出現在犍陀羅國時是六十八歲,而這裏僅僅是他考察印度河、恆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點。

考察完后,這位古稀老人還要到達今天的斯里蘭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亞,然後北上回國,那時已經七十九歲。從八十歲開始,他開始翻譯帶回來的經典,並寫作旅行記《佛國記》,直至八十六歲去世。

這位把彪炳史冊的壯舉放在六十五歲之後的老人,實在是對人類的年齡障礙作了一次最徹底的挑戰。

站在犍陀羅遺址中,我真為中國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驕傲。中國文化的史記傳統使他們保持了文字記述的習慣,為歷史留下了《佛國記》和《大唐西域記》。現在,連外國歷史學家也承認,沒有中國人的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簡直難於梳理。甚至連印度史,也要借這些旅行記來修訂。

中國人的來到雖然晚了一點,但用準確的文字記載填補了這裏的歷史,指點了這裏的蘊藏,復活了這裏的遺跡。在這印度文化和希臘文化的交匯處,中國人終究沒有缺席。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伊斯蘭堡,夜宿Marriott旅館

遠行的人們

我以前曾經說過,古代中國走得比較遠的有四種人,一是商人,二是軍人,三是僧人,四是詩人。

細說起來,這四種人走路的距離還是不一樣。絲綢之路上的商人走得遠一點,而軍人卻走得不太遠,因為中國歷代皇帝都不喜歡萬里遠征。

那麼僧人與詩人呢?詩人,首先是那些邊塞詩人,也包括像李白這樣腳頭特別散的大詩人,一生走的路倒確實不少,但要他們當真翻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和帕米爾高原就不太可能了。即使有這種願望,也沒有足夠的意志、毅力和體能。詩人往往多愁善感,遇到生命絕境,在精神上很可能崩潰。至於其他貌似狂放的文人,不管平日嘴上多麼萬水千山,一遇到真正的艱辛大多逃之夭夭,然後又轉過身來在行路者背後指指點點。文人通病,古今皆然。

僧人就不一樣了。宗教理念給他們帶來了巨大的能量,他們中的優秀分子,為了獲取精神上的經典,有可能走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腳步。

我們這一路走來,曾在埃及的紅海邊想像古代中國商人有可能抵達的極限,而在巴比倫和波斯古道,則已經可以判斷他們千年之前的腳印。

千年之前,當其他古文明的馬蹄揮灑萬里的時候,中華文化還十分內向。終於有兩個僧人走出,要用中國文字來吸納域外的智慧。

我們與他們在犍陀羅逆向遭遇,但接下來,卻不再逆向,而是要追隨他們去考察印度,即他們所說的佛教聖地天竺了。

在塔克西拉的山坡上我一直在想,法顯和玄奘經歷千辛萬苦來到這裏,實際上是插入了別國的歷史。那麼,是插入了人家的哪一段歷史呢?

法顯是五世紀初年到達的,離釋迦牟尼創立佛教已有九百年,離阿育王護法也有六百多年,已經進入大乘佛教時代的中段。大乘佛教經三百多年前的馬鳴和一百多年前的龍樹的整理闡揚,在理論上已蔚為大觀,在社會上則盛極一時。法顯在我現在站立的地方向西不遠處,當時叫弗樓沙的所在(今天的白沙瓦)曾見到過壯麗的「迦膩色迦大塔」,嘆為觀止。而當時,這樣的大塔比比皆是。這也就是說,他來對了時候。

玄奘來的時候,已是大乘佛教時代的後期。他比二百多年前的法顯幸運的是,遇到了古代印度史上最後一位偉大的君主戒日王。戒日王正在重振大乘佛教,對玄奘也優禮有加。那麼,玄奘來得也正是時候。在戒日王之後,佛教衰微,以後就進入了密教時代。

他們都在歷史的輝煌期到達,不能不關注輝煌的來源和去處。因此他們實際取到的東西,要比帶回來的典籍多得多。

人生太短促,要充分理解一種文明已經時間不夠,更何況是多種文明。因此,應該抓緊時間多走一些路。法顯、玄奘在前,是一種永遠的燭照。

我們,無非也就是在追摹他們罷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七日,伊斯蘭堡,夜宿Marriott旅館

國門奇觀

拉合爾向東不遠就是印度。現在巴基斯坦和印度正在進行着嚴重的軍事對峙,兩國一次次進行核試驗,讓全世界都捏一把汗。那麼,它們的邊界會是什麼樣的呢?

本來只是一個小小的好奇,誰料面對的是真正的天下奇觀。

在靠近邊界的時候就漸漸覺得有點不對,剛剛還是塵土飛揚、攤販凌亂,怎麼突然整潔到這個程度?完全像進入了一個講究的國家公園,繁花佳樹、噴泉草坪,而那條路也越來越平整光鮮。

終於到了邊境,崗哨林立,大門重重,我們被阻攔,只能站在草坪上看。看什麼呢?說過一個小時,有一個降旗儀式。我們一看時間是下午三時一刻,那就等吧,拍攝一點邊境線上降旗的鏡頭,可能有點意思。

這時才發現,邊境有三道門。靠這邊一個紅門,屬於巴基斯坦;靠那邊一個白門,屬於印度;在紅門和白門中間有一個黃門,造得很講究,是兩國共用之門。共用之門的左右門柱上各插一面國旗,左邊是巴基斯坦國旗,右邊是印度國旗,一樣高低,一樣大小。三道門都是鏤空的,一眼看過去,印度一邊也是繁花佳樹、噴泉草坪,一樣漂亮。

兩方軍人,都是一米九以上的高個子年輕人。巴方黑袍黑褲,上身套一件羊毛黑套衫,系一副紅腰帶,一條紅頭巾,紅黑相間,甚是醒目;印方黃軍裝、白長襪,頭頂有高聳的雞冠帽,比巴方更鮮亮一點。

正當我們打量兩方軍人的時候,發現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批學生和市民,他們好像也是來觀看降旗儀式的。令人驚訝的是,印方那邊也聚集了,人數與構成也基本相同。

四時一刻,一聲響亮而悠長的口令聲響起。似有回聲,仔細一聽,原來是印方也在喊口令,一樣的響亮,一樣的調門。他們是敵國,當然不會商量過這些細節,只是每天比來比去,誰也不想輸於誰,結果比出來一個分毫不差。

口令聲響起的地方離我們所在的國門邊還有一點距離,在那裏,降旗的禮儀部隊在集合,集合完之後便正步向這裏走來。由於印巴雙方要同時走到那個共用之門,因此正步走的距離也完全一樣。更重要的是姿勢,步步關及國威,不能絲毫馬虎。兩邊士兵都走得一樣有力,一樣誇張。

每一步都傳來歡呼,到這時才知道,那些學生和市民不是自己來參觀,而是組織來歡呼的。印度那邊也是一樣,軍人比賽帶出了民眾比賽。

儀仗隊已經正步走到我們跟前,突然停下,為首的那個士兵用大幅度的動作向一個中年軍官敬禮,我估計是表明準備已經就緒,等待指示。中年軍官表情矜持,猛然轉身,跑幾步,到一個年輕的娃娃臉軍官面前,向他敬禮請示,原來這個娃娃臉軍官級別更高。

突然想起,這個娃娃臉軍官在儀式開始前就有過暗示自己身份的表現。他來到后,走到我們一排人中站得最外面的高個兒駕駛員李兆波前,伸手緊握,並且講了長長一篇話。他以為李兆波站在第一個,一定是我們一行的首領。

兆波也滿臉笑容,與他長時間地握手、寒暄,遠遠一看真是相見恨晚、敘談甚歡。但我已經聽見,娃娃臉軍官說的是我們誰也不懂的本地烏都語,而兆波則用外交家的風度在說山東話:「俺聽不明白,俺哪裏知道你在嘀咕些什麼?」

他走後兆波還問我:「他在說什麼?」我立即翻譯:「他說,不知道您老人家光臨敝國,有空到寒舍坐坐,禮物不必帶得太多。」當時大家都笑了一通。哪知他長著個娃娃臉卻官職不小,統領着國門警衛。

我們正對他另眼相看,沒想到怪事沖我來了。娃娃臉軍官接受中年軍官的敬禮和請示后,轉來轉去玩了一些複雜動作,然後向我邁進幾步,居然畢恭畢敬地向我敬禮、請示了!

我一陣慌張,不知怎麼辦。左右扭頭,才發現在我身後,有一個穿藍色舊西裝的矮個子年輕人,擠在眾人中間,向娃娃臉軍官點了點頭。唉,這才是這兒真正的首腦。他發現我們都在注意他,靦腆地一笑,快速移身,埋沒在人群中了。

娃娃臉軍官獲得指令后,儀式進入高潮。抬頭看去,印度方面也同樣上勁了。

這邊儀仗隊中走出一個士兵,用中國戲曲走圓場的方式在這國境大道上轉圈,速度之快可以用「草上飛」三字來形容。轉完,回隊,就有一個士兵用極其誇張的腳步向邊境大門走去。

誇張到什麼程度?他曲腿邁步時膝蓋抵達胸口,邁幾步又甩腿,一甩把腳踢過了頭頂。更驚人的是每步落地時的重量,簡直是咬牙切齒地要把皮鞋當場踩碎,要把自己的關節當場跺斷。

用這樣的步伐向印度走去,像是非把印度踏平了不可。對方也出一個士兵,腳步之重也像要把巴基斯坦踏平、踩扁。

兩人終於越走越近,目光中怒火萬丈,各不相讓。這倒讓我們緊張了一會兒,因為從架勢看兩人都要把對方囫圇吃了。

但是,就在他們肢體相接的一剎那,兩人手腳的間距不到半寸,突然轉向,各自朝自己的國旗走去,讓我們鬆了一口氣。

一個在國旗下剛站定,儀仗隊中走出第二個士兵,完全重複第一個的動作,要把皮鞋踩碎,要把關節跺斷,要把敵國踏平,要把對方吃了,然後又在半寸之地突然轉身……這時我們就不緊張了,都在捂嘴暗笑。而我則改不了看舊戲的習慣,每當他們憋一次勁就脫口叫一聲好。

好,現在一邊五個站滿了,彼此又挺胸收腹地狠狠跺了一陣腳,然後各有一名士兵拿出一支小號吹了起來。令人費解的是,居然是同一個曲子,連忙拉人來問,說是降旗曲。

兩面國旗跟着曲子順斜線下降,斜線的底部交匯在一起。兩邊的儀仗隊取回自己的國旗,捧持着正步走回營房。

哐啷一聲,國門關了。

看完這個儀式回旅館,路上有朋友問我有何感想。我說:越是對抗越是趨同,這種現象很值得玩味。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日,拉合爾,夜宿AvariLahore旅館

「佛祖笑了」

本來今天肯定要過關進印度,沒想到臨時傳來消息,印度當局只許我們進人,不許進車。那就只好繼續與他們交涉了,我們在拉合爾等著。

在拉合爾這樣的邊境城市,最容易觸發對兩國關係的思考。

巴基斯坦與印度,圍繞着克什米爾的歸屬,吵吵打打很多年。在外人看來像是分家的兩兄弟打架,沒太當一回事,我們中國只是因為離得太近,才稍稍關注。但誰能料到,去年五月,先是印度,后是巴基斯坦,兩國分別進行了五次和六次核試驗,亦即在短短十幾天內共進行了十一次!這不能不把世界震驚了,成了二十世紀末為數不多的頂級人類危機。

印度核爆炸的地方,離印巴邊境不遠,在我們現在落腳的拉合爾南方一個叫博克蘭的地方。巴基斯坦核爆炸的地方,離我們那天從伊朗札黑丹到奎達的那條路不遠,一個叫查蓋的地方。

印、巴都不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規定的合法有核國家,但從連續試驗的次數看來,實在都有點瘋了。尤其是印度,不僅是始作俑者,而且公開宣佈在必要時將「毫不猶豫地動用核武器」。動用核武器居然可以「毫不猶豫」,這對全世界將意味着什麼?

讓我難過的是,發出這種最恐怖聲音的這個人種,這種嗓門,曾經誦唱過天下最慈悲、最悅耳的經文。

寫到這裏,窗外傳來鋪天蓋地的晚禱聲,這是從不遠處的巴德夏希(Badshahi)清真寺傳來的。這個清真寺據說是世界最大,不知是否確實。在邊境線上有這樣一座清真寺,象徵性地表明兩國的衝突有宗教淵源。

一九四七年的印、巴分治,其實就是在英國殖民者的設計下,由「宗教特點」來劃分的。這一劃,大約有六百多萬穆斯林從印度遷入巴基斯坦,有二百多萬印度教徒從巴基斯坦遷入印度,又把一個克什米爾懸置在那裏,留下了政治衝突的禍根。

政治衝突和宗教衝突攪一起,終於,逐步升級到核對峙。

讓人哭笑不得的是,二十幾年前印度首次核試驗成功的暗語,居然是「佛祖笑了」。佛教是各個宗教間最和平的一種,從不炫武征戰,怎麼到了核冒險的時刻,反要佛祖微笑?

這又觸及到了文明的一個要害部位。宗教,既可能是文明的起始,又可能是文明的歸結。一種文明離開了宗教是不完整的,同樣,一種宗教脫離了文明也是要不得的。

《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批准至今,在「核門檻」上徘徊的國家,僅我們這次沿途經過的就有以色列、伊朗、巴基斯坦、印度。我不知道今後的人類對自身還有多少約束力,如果沒有,那麼,對文明的毀滅性引爆,將發生在旦夕之間。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拉合爾,夜宿AvariLahore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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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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