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

伊朗

白鬍子、黑鬍子

昨天晚上我們被一位老人帶到一個神秘的地方,從小街小門進入,順階梯往下走。抬頭一看,是一個近似中世紀古城堡的昏暗所在,巨大而恐怖,卻坐滿了人。中間有瘋狂的樂隊和歌手,唱着凄楚而亢奮的阿拉伯歌曲,四邊有很多狹小的洞窟式小間,裏面擺滿了各個時期的文物供人選購。中廳,也可用餐。

我高一腳低一腳在角落裏探看,過來一個中年男子,用生硬的英語對我說:「你應該到樓上去看看。」我順着他的指點摸到樓梯,又小,又陡,又暗,真有點提心弔膽。樓上更是中世紀,看到很多洞窟卻沒有人,燈光全是底樓泛上來的,嚇得趕緊下樓。

這時我想,在白天單調的大街上,怎麼想得到會岔出一條小街,小街裏邊又隱藏着這麼一個令人發怵的大空間?

伊拉克的社會結構也會是這樣的吧。各種各樣夜間的歌聲,地下的通道,隔代的收藏,奇怪的熱鬧,一定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深潛著。誰也不敢說,看透了這個地方。

今天,我們還是為離開而高興。因為這意味着我們被封存的手機可以發還,海事衛星可以堂而皇之地開通,也意味着終於可以擺脫天天千百遍地映現在眼前的同一個人的相片,擺脫車前車后無數乞討的小手。

邊關到了。兩伊的邊關之間倒沒有什麼隔離帶,這與我們從約旦到伊拉克的那段路有很大的差別。兩國邊關都豎起一幅巨大的元首像,霍梅尼的像和薩達姆的像。作為國家標誌,兩個人都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對方的土地。由於都想「寸土必爭」,因此兩幅畫像靠得很近,變成了四目相對。

這個情景很有趣味。一個是白色的大鬍子,一個是黑色的小鬍子,兩人都不笑,光靠眼睛做文章,一動不動地瞪着對方。全世界都看着他們打了很多年架,沒想到他們在這裏臉貼臉地親近著。

從黃昏到月夜,這兒不會有其他人跡。氣溫又低,只有這兩個上了年紀的男人,誰吐口熱氣都呵得着對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九日,從伊拉克赴伊朗,夜宿巴赫塔蘭Resalat旅館

翻開伊朗史

從邊境到伊朗首都德黑蘭,車行需要九小時,其中又有大量山路。盤算再三,只能在巴赫塔蘭住一夜。今天起一個大早出發,把早餐安排在半路上。開了兩個多小時后,肚子確實餓了,見有一個小城就停下吃早餐,這個小城叫哈馬丹(Hamadan)。

在吃早餐時與當地人閑聊,竟然發現這個偶然撞上的小城,也有一些古迹可看。算算今天趕路的時間還比較寬鬆,那就順便看看吧,也算是對伊朗作一個適應性的準備。

第一個古迹就在城裏,一個古城發掘現場。我們問了工作人員一些問題,工作人員聽了覺得比較專業,立即請出一位戴眼鏡的瘦瘦學者,自我介紹叫瑞吉巴倫(M.R.Ranjbaran),考古工作者。經他簡單一說,我立即嚴肅起來。難道,我們這次偶爾停留,真的停在那麼重要的地方?

他說,這是五年前才發現的米底(Medea)王國的首都。我想光這句話就會使一切伊朗史的研究者激動起來。

米底是伊朗人建立的第一個王國,這個王國統一了伊朗的各個部落,消滅了殘暴的亞述帝國,而自己又在公元前六世紀中期滅亡。對於這個王國,人們了解得很少,只有在巴比倫發現的「楔形文字」中有一些記載,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也曾提到,但都是間接的。

我們只是粗略知道,米底人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向南發展,在一個叫黑克瑪塔納(Hegmataneh)的地方建都。據記載這是一個四方交會的山谷,又有雪山消融的水流可供灌溉。誰能想到,我們今天偶爾踏入的,居然是發現不久的黑克瑪塔納古城!這真不知是什麼力量,讓我們從伊朗歷史的第一頁讀起了。

我環顧四周,果然是一個山谷,不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十分耀眼。

低頭走進考古發掘工地,這裏已經搭起一個大棚,中間有一條鋪了木板的過道,過道下面就是兩三千年前米底王國首都的遺址。密集的房舍,小小的街道,都設計得十分周致。從大棚出來,再走不遠就是米底城門的發掘現場,層層城磚清晰可見,邊上還挖掘出一個瞭望塔的基座。

我問瑞吉巴倫先生,在考古現場,是否發現了這座古城當初湮滅的原因,譬如兵禍、火災或地震?

瑞吉巴倫先生說:「沒有發現。其實它沒有以突然方式湮滅,只是被遺忘了。人們一代代在這裏居住,經歷無數次改朝換代。拆卸、掩埋、填土、重建,完全不記得它以前是什麼地方。我們在挖掘過程中,發現很多層面都有各個時代的文物,波斯帝國時代的,亞歷山大時代的,安息王朝和薩珊王朝時代的,以至伊斯蘭時代的,都有。但每個時代都不清楚自己腳下踩踏着什麼。直到三四十年前還有人在上面建房,他們哪裏知道,腳下正是歷史學家們苦苦尋找著的黑克瑪塔納!」

我問五年前發現的經過,他說是一次修路施工時碰撞到了地下文物,便立即由一位考古學教授主持發掘。這位考古學教授是伊朗人,名字很長,我沒有記下來。

至此我心中已經明白,在伊朗,已不可能出現「巴比倫古城」的鬧劇。

吃一頓早餐竟然見到了黑克瑪塔納,我抱着大喜過望的心境與它惜別。按照當地熱心人的指點,沿着一條小街去看一座猶太人的墳墓。

這條小街很古老。走不遠見一座有圓頂的磚石建築,正是墳墓所在。

進門,穿過一個小院,見到一個極低矮的石洞。石洞有一個石門,石門上有一個小孔,看門老人用手伸入,摸了一下,石門開了。老人要我們脫鞋,躬身進入,進入后一腳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直腰一看,有兩具黑漆發亮的棺木。

這個過程如此神秘,終於把我的注意力調動起來了。

看門老人眼睛奇亮,炯炯有神地看着我們,開始介紹。沒想到他一介紹,我又大吃一驚。因為我眼前翻開的,正是伊朗史的第二頁,而這一頁竟然更加光輝!

以黑克瑪塔納為首都的米底,最終是被一個來自波斯境內黑山地區的年輕統治者征服的,他便是名震世界歷史的居魯士(Cyrus,或拼作Kurus)。我很早就知道了他,因為歷史學家公認,他是古代世界史上特別寬厚仁慈的征服者。不管征服了什麼地方,他總是對那個地方的宗教非常尊重,這使被征服地的人民大感意外。他攻入巴比倫之後,把當初被尼布甲尼撒從耶路撒冷擄掠來的萬名猶太人解放,宣佈這些著名的「巴比倫之囚」可以自由返回故鄉。

這就開始了一個動人的事實:古代波斯,成為對猶太人特別寬厚的地方。我們眼前的墳墓,安葬著一位叫埃絲特(Ester)的波斯王后,而她正是猶太人。她的夫君戰死疆場,未能合葬。她身邊棺木里安葬的是她的叔叔莫德哈伊(Mordkhai),猶太人中一位著名的先知。

看門老人非常激動,說他自己也是猶太人,有幸在這裏守望着兩千三百年前猶太人和波斯人友誼的人證物證。他說那個小小的石門,以及棺室里的樑柱、天窗,都是兩千多年前的原物。他又說,至今還有世界各地的猶太人到這裏來參拜。

我問他的名字,他說叫瑞沙德(N.Rassad);我又問這個墓地所在的街名,他說叫夏略底街(St.Shariati)。我說我會記住,並告訴別人,因為這個地方觸及了我萬里尋訪的一個主題。而且,誰都知道,在今天,伊朗和以色列的關係特別緊張。

萬分慶幸在哈馬丹的短暫停留。上車吧,對伊朗之行我已經心中有底。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日,伊朗,從巴赫塔蘭到哈馬丹,夜抵德黑蘭,入宿Laleh旅館

闊氣的近鄰

從哈馬丹到德黑蘭的路上,我很少說話。

既然在哈馬丹翻開了第一、第二頁,我在心中繼續把伊朗史輕輕攪動。

先回想起在希臘時,曾見到一個希臘和波斯激烈戰鬥的海灣,我前前後後看了很久,又知道更激烈的戰鬥發生在馬拉松。希波戰爭是希臘人的驕傲,他們又擅長寫作,不知有多少歷史書和文藝作品表現過這個題材。古代波斯人是看不起寫作的,認為那是少數女人的娛樂,男人的正經事是習武和打獵。結果,希臘人的得意文章就成了歷史定論。

其實,波斯人還是很厲害的。居魯士已經建立了羅馬之前最龐大的帝國,而大流士(Darius)則更加雄才大略,向北挺進到伏爾加河流域,向東攻佔印度河河谷,最終長途跋涉遠征希臘,才一敗塗地。

波斯政府的行政管理結構很好,後來羅馬曾多方沿襲。但是,如果一個政權只是為了打仗,那麼,它的軍隊就必然失去制約,快速腐敗。我曾在一些歷史書中看到,當年波斯軍隊中有些將領打仗出征時還帶着一大群妻妾。結果可想而知,有一場關鍵的戰鬥,希臘只損失幾百人,而波斯則損失十萬大軍。

幸好戰勝者是亞歷山大。亞歷山大畢竟是亞里士多德的學生,比較理智,不想用敵人的血泊來描繪勝利。他自己又娶了大流士三世的一個女兒為妻,據說關係融洽。

亞歷山大死後,這兒的政局就亂了。公元前三世紀東北部的游牧民族建立了一個王朝,首領叫阿薩息斯。中國古代就從這個首領的名字中取音,把這個地方叫做安息。安息王朝持續了四百多年,在公元三世紀被薩珊王朝所取代。

薩珊王朝在文明建設上取得極大成就,奠定了後代伊朗文化的基礎。但在公元七世紀,卻被阿拉伯人打敗,伊朗進入了伊斯蘭時期。以後又遭遇過突厥、蒙古、帖木兒的進攻,尤其是十三世紀蒙古人來襲,損失慘重,至今還留下刻骨的舊傷。但是,儘管歷史如此坎坷,伊朗還是在重重的災難中成了伊斯蘭文化的一個重鎮,以獨特而緩慢的步伐,走進了近代。

說到伊朗的薩珊王朝在公元七世紀被阿拉伯人打敗的事,就牽涉到我們中國了。中國本來在漢代就與安息產生了密切的聯繫,當時的「絲綢之路」,安息是中轉站。到薩珊王朝與阿拉伯人打仗的時候,中國已是唐代。薩珊王朝曾向唐朝求援,但唐朝出於中國文化不主張遠征的觀念,沒有出兵。薩珊王朝滅亡后,王子卑路斯(Pirouz)再來求助,唐朝幫他建立了「波斯都護府」任命為將軍,他復國無望,病死長安。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職位,最終也在中國去世。

唐朝沒有出兵是對的。在當時,如果唐朝、波斯、阿拉伯這三支軍隊打成一團,無疑是古代的一場世界大戰,對人類文明的傷害難以想像。

唐朝的方略不僅收留了波斯的王室,而且還促成了波斯文化和中華文化的大交融。

波斯的服裝曾經風靡唐朝的長安城,波斯的宗教更是當時長安多元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此外,還有不少波斯人在中國從商、做官、拜將、為文。例如,清末在洛陽發現墓碑的那個叫「阿羅喊」的波斯人,在唐代就做了不小的官。據現代學者考證,他的名字可能就是Abraham,現在通譯亞伯拉罕,猶太人的常用名字,多半是一個住在波斯的猶太人。

至於文人,最有名的大概是唐末那個被稱為「李波斯」的詩人李珣了。他是波斯商人之後,所寫詩文已深得中華文化的精髓,我在《文化苦旅》中的《華語情結》一文里專門論述過。

這麼一想,眼前這塊土地就對我產生了多重魅力。古代亞洲真正的巨人,一時氣吞山河,但當中國真正接觸它的時候,它最強盛的風頭已經逝去。它的第二度輝煌曾與唐朝並肩,但唐朝又目睹這種輝煌的殞滅。這是一個離我們很近,交往又不淺的「大戶大家」。我在這兒漫遊,就像是去拜訪祖父的老朋友。兩家都「闊」過,後來走的道路又是如此不同。

就自然景觀而言,我很喜歡伊朗。

它最大的優點是不單調。既不是永遠的荒涼大漠,也不是永遠的綠草如茵。雪山在遠處銀亮得聖潔,近處則一片駝黃。一排排林木不作其他顏色,全都以差不多的調子熏著呵著,托著襯著,哄著護著。有時突然來一排十來公里的白楊林,像油畫家用細韌的筆鋒畫出的白痕。有時稍稍加一點淡綠或酒紅,成片成片地融入駝黃的總色譜,卻一點也不跳躍刺眼。一道雪山融水在林下橫過,泛著銀白的天光,但很快又消失於原野,不見蹤影。

伊朗土地的主調,不是虛張聲勢的蒼涼,不是故弄玄虛的神秘,也不是炊煙繚繞的世俗。有點蒼涼,有點神秘,也有點世俗,一切都被綜合成一種有待擺佈的詩意。

這樣的河山,出現偉大時一定氣韻軒昂,蒙受災難時一定悲情漫漫,處於平和時一定淡然漠然。它本身沒有太大的主調,只等歷史來濃濃地渲染。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伊朗德黑蘭,夜宿Laleh旅館

黑袍飄飄

到伊朗才幾天,我們隊伍里的小姐都已經叫苦連天了。

這兒白天的天氣很熱,嚴嚴地包裹着頭巾確實不好受。何況她們必須在公共場所跑來跑去地忙碌。

她們在公共場所奔忙完了,一頭衝上吉普車就把頭巾解下來想鬆口氣,立即聽到有人敲窗。扭頭一看,敲窗的人正比劃着要求小姐把頭巾重新戴好。一位小姐心中來氣,搖下窗來用英語對那人說:「我是在車內,不是公共場所!」那人也用英語回答:「你的車子有窗,所以還是公共場所!」

其實,我們的小姐只包了一塊頭巾,車下滿街的伊朗婦女完全是黑袍裹身,嚴格得多了。對這件事,外來人容易產生簡單的想法,覺得這兒的婦女太可憐了,需要有一次服飾解放。

我們在德黑蘭街上專門問過幾個年輕的女學生,原以為她們的想法會比較現代,誰知她們的回答是:「我們的這個服裝傳統已延續了一千多年,而且與我們的宗教有關。我們沒有感到壓抑。」

由此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有一段時間,伊朗、土耳其政府曾明令要求人們把傳統服裝改為西式服裝,但到七十年代積極呼籲恢復傳統服裝的,主要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現代青年。他們甚至認為,只有穿上傳統服裝,才能恢復自己的真面目。我想此間情景有一點像中國餐飲,一度有人提出中國餐飲太複雜,提倡西化餐飲,但到後來,即使是年輕人也渴望恢復祖父一代的口味。在這類事情上,外人一廂情願地想去「解放」別人,有點可笑。

這裏的服裝有沒有禁錮女性美?我看也不見得。我和所有的男性夥伴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從雅典出發至今,各國女性之美首推伊朗。優雅的身材極其自然地化作了黑袍紋褶的瀟灑抖動,就像古希臘舞台上最有表現力的裹身麻料,又像現代時髦服飾中的深色風衣。她們並不拒絕化妝,甚至讓唇、眼和臉頰成為唯一的視角焦點。這種風姿,絕不像外人想像的那麼寒傖。

當然也面臨問題,那就是:我們要求世界對它多元寬容,它也應該對世界多元寬容,包括對本國人民。對於進入本國的外國女性,不應有過多的限制。對於企圖追求另類生態的本國女子,也不應有過多的呵斥。

由此想起了伊朗伊斯蘭革命后客死異鄉的巴列維國王,他畢生都在尋找民族傳統和國際溝通之間的橋樑。

在埃及時,我還和兩位朋友一起到開羅呂法伊(Rifaay)清真寺拜謁了他的陵寢。一間綠色雪花石的廳堂里安放着他的白石棺,邊上插著一面伊朗國旗,攤開着一部《可蘭經》。我想,對他也應寬容,他是伊朗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德黑蘭,夜宿Laleh旅館

再鑿西域

想一個人逛逛德黑蘭,出門前先到旅館大堂貨幣兌換處。遞進去一張一百美元,換回來一大沓伊朗最高面值的紙幣,讓我吃了一驚。

他們最高面值的紙幣是一萬里爾(Rial),印着霍梅尼威嚴的頭像,現在捏在我手上是八十一張,也就是整整八十一萬里爾!想起伊拉克最高面值的紙幣印的是薩達姆威嚴的頭像,每張二百五十第納爾,我們早已習慣成沓地發給路邊乞討的兒童,但那個數字,畢竟還遠遠小於伊朗。

貨幣兌換處邊上站着一位風度很好的老人,一定看慣了外國人在接受這麼一個大數字時的驚訝表情,便用渾厚的男低音給我開起了玩笑:「先生真有錢!」我說:「是啊,轉眼就成了大富翁。」

揣著八十一萬現款逛街,心情比較舒暢。見一家小店裏有束腰的皮帶,選了一條,問價錢,老闆說三千,我想這與八十一萬相比實在太便宜了,連忙抽出一張一萬里爾的紙幣塞過去。老闆不僅不找錢,反而樂呵呵地按住我的那一沓錢又抽去了兩張,說真正的價錢是三萬里爾。

為什麼把三萬說成三千呢?原來老百姓在日常應用中也嫌數字太大,就自作主張,約定俗成地去掉一個零,以縮小十倍來稱呼,也不叫里爾了,叫特曼。結果,市場只說特曼,銀行只說里爾,很不方便。

這種事情,按照我們的想法是必須解決又很容易解決的,不知為什麼卻一直不方便下去。民族性格的差異,真是到處可見。

德黑蘭最讓人驚喜的地方,是街道邊潺潺的流水。流在深而無蓋的石溝中,行人需要邁大一點的步子才能跨過。水質清純,水流湍急,從不遠處的雪山下來,等於是喧騰的山溪。

在鬧市中見到山溪終究稀罕,不能不抬起頭來仰望東北方向直插雲天的達馬萬德山(DamavantMt.)。一座城市,有名山相襯,有激溪相伴,真可以說是得天獨厚。

但是,就在潺潺流水近旁,出現了德黑蘭最大的遺憾,那就是交通。車多,好的少,都在搶道。越搶越擠,一塞好半天,到處充溢着濃烈的廢氣。這很影響情緒,而駕車的人情緒一壞,最容易碰碰撞撞,反正塞車沒事,就下來打架。兩方面扭得很緊,難分難解,邊上塞車的人也正無聊著,便跳下車來圍觀,沒有人勸解。

想想也是,如果勸開了,兩人再並排塞車,反而尷尬。因此大家明白,萬不能鬆手。只有等車流開始移動,才會不了了之。

車流中有很多計程車,奇怪的是可以大大超載。司機邊上的那個座位,擠著兩個胖男人,後邊一排還有兩個人疊坐在別人的膝蓋上,「坐懷不亂」。

德黑蘭的交通問題歷來嚴重。人口一千二百萬,本來已經不少,又由於很少高層建築,城市撐得很大,幾乎是北京的兩倍,誰也離不開車,市民早已怨聲載道。十幾年前下決心建造地鐵,也已經在地下挖空一些土方,兩伊戰爭一爆發就成了防空洞。戰爭結束后大家又惦念起來,於是繼續開工,但進度極慢。

終於有市民貼出一張漫畫,畫的是兩千五百年前居魯士大帝從陵寢中發來一道聖諭:「德黑蘭的地鐵,什麼時候才能修成呀?」

政府壓力很重,決定國際招標。中標的不是別人,正是中國。工程隊已經來了兩年,正在緊張施工。

本來已經夠嘈雜擁擠的中國,居然騰出手來幫別人解決這個問題了。初一看讓人疑惑,細一想很有道理,因為我們至少已經積累了大量以快捷方式緩解嘈雜擁擠的經驗,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相當於「久病成良醫」。

逛街回到旅館,在大堂遇見一個高個子的中國年輕人,他就是負責德黑蘭地鐵工程的中信公司總代表。他從電視里知道我們的來到,專程邀請我們一行到工地做客,還指定我必須發表講話。

於是,我們很快又進入了一個中國人的世界。見到牆上貼的中國字就興奮,更何況一進院子就聞到了中國飯菜的久違香味。假裝沒聞到,一本正經地熱情握手。

講話我是推不掉的了,便對工程技術人員們介紹了歷史上中國和伊朗的交往趣事。最後我說,過去中國的史書把通西域的壯舉寫成「鑿通西域」或「鑿空西域」,你們倒真是在地下「鑿」了。何時鑿通,他們的居魯士會高興,我們的張騫也會高興。

伊朗人把中國叫成「秦」,我已擬好了居魯士大帝的第二道聖諭:「東土秦人,好生了得!」

張騫則謙恭地回答:「彼此彼此。」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德黑蘭,夜宿Laleh旅館

荊天棘地

今天離開德黑蘭向南進發。

第一站應該到伊斯法罕(Isfaham),第二站到設拉子(Shiraz)和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都是歷史文化名城;下一站是向東拐,到克爾曼(Kerman),進入危險地區,一直到札黑丹(Zahedan),再往東就進入巴基斯坦。

這一條行車路線,每站之間相隔五百多公里,全在伊朗高原上,顛簸其間十分辛苦。但更為焦心的是情勢險惡,真不知會遇到什麼麻煩。

日前問過一位在伊朗住了很多年的記者,有沒有去過克爾曼、札黑丹一帶。他的回答是:「這哪裏敢呀,土匪出沒地帶,毫無安全保證。一家公司的幾輛汽車被劫持,車上的人紛紛逃走,一位胖子逃不下來,硬是被綁架了整整三個月。更慘的是一位地質工程師,只是停車散步,被綁架了八個月,他又不懂波斯語,天天在匪徒的驅使下搬武器彈藥,最後逃出來時鬚髮全白,神經都有點錯亂了。」

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他說是不久前。

開始我懷疑他是不是有點誇張,但讀到此間伊朗新聞社的一篇報道,才知道事情確實有點嚴重。

報道所說的事情發生在今年十一月三日,也就是在二十天之前,地點是札黑丹地區。當地警方獲得線索,一些毒品販子將在某處進行錢物交割,便去捉拿。出動的警察是三十九名,趕到那個地方,果然發現五名毒販,正待圍捕,另一批毒販正巧趕到,共四十五名。於是,三十九名警察與四十五名毒販進行戰鬥,歷時兩個小時,結果讓人瞠目結舌:警察犧牲了整整三十五名,只有四人活着!

我和幾個同伴反覆閱讀了那篇報道,怎麼也想不明白這場戰鬥為何打成這個樣子。警察缺少訓練,在這些國家是完全有可能的,但那伙毒品販子也太厲害了。

另一篇報道則說,除了毒品販子,那個地區的匪徒最想劫持外國人質,索要贖金極高。

現在,我們就在向這個地區進發。

由此想起,我們出發至今,無論是每天的報道還是我的日記,基本上都是「報喜不報憂」。這是因為,每次遇到麻煩時大家都在焦躁地尋求解決方案,當方案還沒有找到時絕對不能報道;如果找到了方案,解決了麻煩,則又完全不值得報道了。而且,越是在穿越無窮無盡的危險,越不能給人留下「危言聳聽」的印象。結果,我筆下的文字一片從容安詳,給人的感覺是一路上消消停停,輕鬆自在。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

一些本來很遙遠的傳媒概念,如「極端主義分子」、「宗教狂熱分子」、「反政府武裝」、「扣押外國人質」等等,已經從書報跳到我們近旁。文明的秩序似有似無,很難指望。

到了這裏才知道,許多政府雖然對外態度強硬,對內的實際控制範圍卻不大。他們連自己政府首腦的安全都保證不了,怎麼來保證我們?

以往我們也會興緻勃勃地羅列自己到過世界上哪些地方,其實那是坐飛機去的,完全不知道機翼下的山河大地,有極大部分還與現代文明基本無關。但是,我們繞不過這些地方。

寫到這裏,不禁又一次為身邊夥伴們的日夜忙碌而感動。每天平治幾百公里,一下車就搬運笨重的器材和行李,吃一口肯定不可口的飯,嘴一抹就扛着機器去拍攝。哪兒都是人生地不熟,也無法預料究竟會看到什麼。鏡頭和語言都從即興感受中來,只想在紛亂和危險中捕捉一點點文明的蹤跡。拍攝回來已是深夜,必須連夜把素材編輯出來,再傳回香港。做完這一切往往已是黎明,大家都自我安慰說「車上睡吧」,但車上一睡一定會傳染給司機,而我們的司機昨晚也不可能睡足。於是就在渾身睏乏中開始新一天的顛簸。前面是否會有危險,連想一想的精力都沒有。

我比別人輕鬆之處就是不會駕車,比別人勞累之處是每天深夜還要寫一篇短文、一篇長文,寫完立即傳出,連重讀一遍的時間都沒有。只能把現場寫作的糙糲讓讀者分擔了,好在我的讀者永遠會體諒我。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從德黑蘭去伊斯法罕,夜宿Abbasi旅館

絲路旅棧

每天清晨在伊朗高原上行車,見到的景象難於描述。

首先搶眼的是沙原明月。黎明時分還有這麼明澈的月亮,別的地方沒見過。更奇怪的是,晨曦和明月同時光鮮,一邊紅得來勁,一邊白得夠份,互不遮蓋,互不剝蝕,直把整個天宇鬧得光色無限。這種日月同輝的美景悄悄地出現在人們還在酣睡的時刻,實在太可惜了。

正這麼想,路上車子密了。仔細一看,一車一家,剛剛結束晨禱。

接下來晨曦開始張揚。由紅艷變成金輝,在雲嵐間把姿態做盡了。旭日的邊沿似乎立即就要出來,卻涌過來一群沙丘,像是老戲中主角出場時以袖遮臉。當沙丘終於移盡,眼前已是一輪完整的旭日。

此時再轉身看月亮,則已化作一輪比晨夢還淡的霧痕,一不小心就找不到了。我看手錶,正好七點。

一路平治,過中午就到了伊斯法罕。這個城市光憑一句話就讓人非去不可了,那就是:「伊斯法罕,世界之半。」

這是一種藝術語言,就像中國古人說天下幾分明月,揚州佔了幾分之類,不必過於頂真。但無論如何,伊斯法罕也總該有點底氣,足以把這句話承擔數百年吧?

伊斯法罕的底氣,主要來自十七世紀沙法維(Safavid)王朝的阿巴斯(Abbas)國王。這個年代,對歷史悠久的波斯文明而言實在是太晚了,因此我的興趣一直不大。但到了這兒一看,才發現正由於時間比較近,一切遺跡都還虎虎有生氣,強烈地表現出阿巴斯的個人魅力,很難躲避。

他在治國、外交上很有一套,這裏按下不表;光從遺跡看,他很有世俗情趣和親民能力。

例如橫穿市區的薩揚德羅河上有他主持建造的兩座大橋,不管以古典目光還是以現代目光看,都很美。尤其是那座哈鳩(Khaju)橋,實際上是一個蓄水工程。橋面和橋孔之間有一條長長的甬道,據說在盛夏季節,阿巴斯國王還曾在這條甬道中與平民互相潑水。現在這條甬道仍保留着極世俗的氣氛,變成了一溜茶廊。喝茶在次,主要是吸水煙。越往裏走煙香越濃,一支支水煙管直往你嘴裏塞。

除世俗情趣外,他又有一份高雅,證據就是他的離宮「四十柱廳」(ChehelSotunPalace)。雖經入侵者破壞,今天一看仍像巴黎郊區的離宮楓丹白露,只是比楓丹白露小一些罷了。我到這裏,總算看到了燦然的紅葉,濃濃的秋色。一路過來總見沙漠,哪裏領略過那麼純凈的季節信號?

我們住的旅館走廊上,掛着幾個世紀前西方畫家在這裏寫生的複印件,可知現在這個旅館的建築樣式與當時基本沒有區別。再早一點,這兒是絲綢之路的重要旅棧。中國商人大多到此為止了,由波斯商人把買賣往西方做。也有繼續走下去的,那麼,這兒就是一個歇腳點。

據說當時的旅棧拴滿了大量的駱駝,東西方客商雲集的景象熱鬧非凡。至今沒有變化的,是隔壁清真寺的藍色圓頂。

今夜,我聽着從藍色圓頂傳出的禮拜聲入睡,做着與古代中國商人差不多的思鄉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伊斯法罕,夜宿Abbasi旅館

中國人為他打燈

我不認為波斯文明的雄魂已經挪移到德黑蘭或在伊斯法罕,儘管這些地方近幾個世紀比較重要。波斯文明的雄魂一定仍然在波斯波利斯、設拉子一帶遊盪,遊盪在崇山荒漠間,遊盪在斷壁殘照里。

因此,今天從伊斯法罕出發南行,心情急迫。我知道兩千多年不會留下太完整的東西了,這不要緊,只要到那個地方站站就成。

路途很遠,有很大一部分還是險峻的山道。那些寂寞的遺跡怎麼才能找到呢?在這兒幾乎沒有英文路標,因此只能花比較多的錢,在伊斯法罕找幾個當地專家帶路。伊朗的專家們坐一輛麵包車領頭,我們的車隨後。

但是開了一陣之後,我們全體都不耐煩了,時速六十公里,這哪裏是我們的速度?趕上前去攔住他們商量,他們說,山路太險,交通部門警告過,必須限速。我們說,這樣的速度半夜也到不了目的地,深夜在山上開車豈不更危險?他們一想有道理,又為我們急於去看他們民族的遺跡而感動,決定加快到時速八十公里。神情間,有一些悲壯。

這樣開了一陣還是不對勁,我們又一次超車把他們攔下,說交通部門的罰款由我們支付,你們的車跟在我們後面吧,只要有一個人到我們的車上引路就行。這些專家神情異樣地看着我們,我們請了一位上車,剛關門,車便呼地一聲躥出去了,時速一百二十公里。跟在我們後面的麵包車遲疑了一陣,然後還是跟上了,只是故意保持了一段距離。

就這樣我們超過不知多少車輛,著魔似的往前趕,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顛得渾身發顫。一直開到晚霞滿天,汽油即將耗盡,便拐進一個山間油站加油。那輛跟在我們身後的麵包車就趁這個當口悄然超過去了,但我們誰也沒有發現。

加滿油後上路不久,我們就在一個岔道口見到了它,不禁大吃一驚。難道它是飛越我們的頭頂先期到達這兒的?他們笑笑,只是莊嚴地指著岔道說:這兒,就是居魯士大帝的陵寢。

這句話對我來說振聾發聵。根本顧不得他們超前的原因了,推開車門跳下,誰也不做聲了。

這時太陽剛剛沉入大地,西天一片琥珀紅,平野千裏間,只有眼前一個極其古老的石築。約八米高,六米見方,由灰褐色的大石砌成。由於逆光,看不真切,卻壓人眼目。

快速趨近,只見下面是階梯式台座,上方是一個棺室,開有小門。

整個陵寢構架未散,但大石早已棱磨角損,圓鈍不整。

除了這個不大的石築,周圍什麼也沒有了。不知平日是否還有人偶然想起,拐進岔道來看看?

但是,我們就是為此而來。這裏長卧的,是波斯帝國的真正締造者,古代亞洲偉大的政治家居魯士大帝。

他所統治的帝國之大,他在軍事和行政上的才能,不能說古往今來無人比肩,但能比的人數確實不多。

在陵寢的東北方有他的宮殿遺址,當然早已是一片斷殘石柱。我們摸黑走到了他接見外國賓客的宮殿,高一腳、低一腳地有點艱難。

一起來的伊朗專家指給我看一方石碑,上面用古波斯文寫着:我,居魯士大帝,王中之王,受命解救一切被奴役的人……

我想他至少已經部分地做到了。我在哈馬丹時曾說起過他征服巴比倫后釋放萬名猶太人的事,現在站在他的墓前又想起,他在釋放猶太人時,發還了本來屬於他們的全部金銀祭器,並鼓勵他們回耶路撒冷重建聖殿。與此同時,他把巴比倫強征豪奪來的各城邦神像,也都分頭歸還給了各城邦,而對巴比倫本身的信仰又極其尊重。對巴比倫末代君主,他也予以寬容和優待。

他喜歡遠征,但當時世界上竟有那麼多邦國對他心甘情願地臣服,主要是由於他的政治氣度。這種政治氣度,有點接近中國古代聖人所追求的「王道」。

於是,我請求車隊的每一盞車燈都朝這裏照射,好讓我們多拍幾個鏡頭。今天,我們中國人為他打燈。

到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今天我們會著了魔似的在高原險路上如此莽撞地往前趕,原來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現在四周已經一片漆黑,只有我們的車燈亮着,指認著伊朗高原深處的這個千年穴位。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設拉子,下榻Homa旅館

一代霸主

昨夜拜謁了居魯士陵墓,今天去探訪大流士宮殿。

大流士是繼居魯士的一個兒子和一個篡位者之後,以政變而掌權的又一個偉大的統治者。他快速消除了由居魯士兒子的變態和篡權者的陰謀所帶來的種種惡果,重新恢復了波斯帝國的尊嚴。他還把帝國的版圖和實力繼續擴充,真可謂到了「烈烈揚揚」的地步。他以《漢謨拉比法典》為底本制定法律,統一度量衡,開鑿運河,建立驛站,保證了一個龐大帝國的權力覆蓋,而且還時時謀求擴張。他不僅把印度當作自己的一個行省,而且把目光投向了遙遠的希臘。

他的宮殿所在地叫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離我們下榻的設拉子六十多公里。其實波斯波利斯的原義就是波斯都城,是波斯人根脈所系,也是當時帝國的典儀中心。這座都城建於公元前五一八年,如果以中國的紀年作對比,那還是春秋時代孔子三十三歲,剛過而立之年。

一眼看去,這個遺跡保護得不錯。佔地很大,柱墩、門臼、台階、浮雕歷歷在目,而更清晰的,是殘存的氣勢。

背靠一座石山,在山坡底部削切出一個巨大的平台,六宮一殿在平台上依次排列。穿過一道道石門,經過一排排石雕,就能見到一處高殿。寬大的階梯平緩而上,階梯邊的石壁上是一幅十幾米長的連環浮雕,雕刻着各國使者前來朝拜和納貢的熱鬧情景。

其實這裏所說的「各國使者」,與現代概念不同。那些國,實際上是指被居魯士和大流士的波斯帝國征服的邦國,說臣服國、保護國、附屬國都可以。在居魯士和大流士看來,天下各國應該平等往來、和平相處,但何以做到這一點呢?有人做不到該怎麼辦呢?所以必須讓大家服從「王中之王,諸國之王」,那就是他們自己。

這個概念一直吸引著後世的世界征服者,例如羅馬帝國一直傳揚一個原則:「在羅馬帝國領導下的各國和平。」

幾位伊朗專家領着我們仔細觀看了台階邊上的長幅浮雕。他們還能指出浮雕上每一個朝貢隊伍來自什麼地方,屬於哪個民族。

在這排浮雕的不遠處,有一批刻在牆上的銘文,明白道出了這種氣氛背後的權力依據。伊朗專家給我翻譯了一段:

我,大流士,偉大的王,諸王之王,諸國之王,阿契美尼德族維什塔什卜之子,承神聖阿胡拉的恩典,靠波斯軍隊征服了這些國家。這些國家害怕我,給我送來了王冠,它們是:胡齊斯坦、米底、巴比倫、阿拉伯、亞述、埃及、亞美尼亞、卡帕杜基亞、薩爾德、希臘、薩卡提、帕爾特、扎爾卡、赫拉特、巴赫塔爾、索格特、花拉子模、魯赫吉、崗達爾、薩爾、馬那……

我還無法把這些國名與現在世界上所處的地區全部一一對應起來,但還是被一種睥睨天下的霸氣和豪氣震撼了。

圖像上以突出的地位雕刻了印度人的朝貢。

希臘人的朝貢也有,但誰都知道,這將是這個王朝的致命陷阱,但大流士當時並沒有感覺到。巨大的空間統治權使他氣吞萬匯,什麼也不在乎了。

但他在冥冥之中還有一點害怕,祈禱著光明之神阿胡拉的保佑。我還看到了一則銘文,伊朗專家又逐句翻譯給我聽。大流士的口氣與上面引述的那一篇銘文很不一樣了:

大流士祈求阿胡拉和諸神保佑。使這個國家、這片土地不受仇恨、敵人、謊言和乾旱之害。

你看,如此強大的大流士還害怕四樣東西。他把仇恨放在敵人之前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打了這麼多年的仗,征服了這麼多國家,深知敵人不足懼,麻煩的是仇恨。正是仇恨,不斷製造著難於戰勝的敵人。他把乾旱列為害怕的對象也合理,因為伊朗處於高原和沙漠之中,最偉大的君王也無法與自然力抗爭。但奇怪的是,他把謊言列在乾旱之前,居然成了他最害怕的東西,非要祈求光明之神來驅逐不可!

這一點對我很有衝擊力,因為這些年我目睹謊言對中國社會的嚴重侵害,曾花費不少時間研究。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一個無所畏懼的古代霸主,對謊言的恐懼超過自然災害。

大流士讓我們看到了他的害怕處,一下子顯得更可愛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伊朗設拉子,夜宿Homa旅館

西風夕陽

在大流士宮殿閱讀銘文時,經常可以看到「阿胡拉」這個詞。大流士大帝把它看作至高無上的神靈,對它畢恭畢敬。我對這個詞有點敏感,因為對古代波斯的拜火教關注已久。我知道這個「阿胡拉」也就是阿胡拉—馬茲達,是拜火教崇拜的善良之神,光明之神。

我開始關注這種宗教的原因,是它的創始人的名字:查拉圖士特拉。一個大概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紀早期的雅里安人。尼采曾借用這個名字寫當著名的《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對近代世界包括中國很有影響。

波斯人很大一部分是幾千年前遷移到伊朗高原上來的雅里安人,查拉圖士特拉的血統說明了這種淵源。後來希臘人用自己的語言把查拉圖士特拉的波斯讀法讀成了瑣羅亞斯德(Zoroaster),所以拜火教又叫瑣羅亞斯德教。

我對拜火教的教義也一直有興趣。世界各地許多原始宗教所崇拜的神往往集善惡於一身,人們既祈求它又害怕它,宗教儀式是取悅它的一種方式。有的神還很野蠻,例如要求多少童男童女去供奉。成熟的宗教就不同了,大多獨尊一神,而這個神確實也充滿神性,善待萬物,啟迪天下。拜火教與這兩種情況都不太一樣,它主張一神崇拜,卻又是一種二元論宗教。它認為主宰宇宙的有兩個神,一個是代表善良、光明的阿胡拉,另一個是代表邪惡、黑暗的阿里曼。

阿胡拉和阿里曼時時激戰又勢均力敵,人們為阿胡拉祈禱、吶喊、助威,用熊熊烈火張揚它所代表的光明,而且相信它終究戰勝。拜火教有一種戰鬥意義上的樂觀,堅信人的本性由善良之神造就,光明的力量總會壯大。最終大家都會面臨偉大的「末日審判」,連死去的人也會復活來接受判決。

那麼,一個人何以皈向光明呢?拜火教又提出了一系列倫理原則,最著名的一條幾乎與中國先秦思想家的說法完全一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它又明確規定了人的三大職責:化敵為友、改邪歸正、由愚及智。還有三大美德:虔誠、正直、體面。

這些都挺好。遺憾的是,拜火教還宣佈了世界存在的時間(一萬兩千年),宣佈了對異教徒絕不寬恕,又宣佈了除波斯人之外的外國人都是劣等人。

拜火教的經典為《阿維斯塔》(Avesta),據說是光明之神阿胡拉交給查拉圖士特拉,要他到人間來傳道的。

我知道大流士篤信拜火教,也知道由於他的篤信,拜火教成了波斯帝國的精神支柱。自從我們一行進入伊朗以來,我經常與夥伴們提起這一宗教。昨天剛剛要走出大流士宮殿時,幾個夥伴趕過來對我說:「好消息,我們打聽到,你感興趣的拜火教遺址就在附近,趕快去!」

那當然要去。從大流士宮殿出來往東北方向走六公里,就見到一座山,山的石壁上鑿有一座座殿門,估計就在這裏了。

石壁前是一個寬闊的平坡,像一個狹長的廣場,須攀登才能抵達。我第一個爬了上去,正在一一仰望,與我們一起來的一位伊朗專家也跟了上來。他已年邁,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那些石壁上的殿門是大流士與另外三個國王的陵墓,由於他們都信奉拜火教,便按照拜火教的方式安葬,與天地同在。鑿壁為墓,是帝王的特殊待遇。

我看這些墓窟離地面總有五十多米高,便問專家是否上去過。他說沒有,只聽說墓室里有一個拜火教的神壇。此刻我們只能遠遠地仰望着,能看到那裏刻着柱子和圖案,但由於太高,卻看不清楚。

伊朗專家突然問我:「你去過約旦的佩特拉嗎?」我說去過。他說他曾從照片上看到,佩特拉的岩壁墓穴與這兒很相似。

我說有點像,但那兒的墓穴雕刻更希臘化。這兒顯然更東方、更簡潔。

在墓窟底下,比人體略高的地方,有幾幅完整的浮雕。其中最大的一幅是一位波斯將軍騎在馬上,馬前跪着一個人。專家說,馬上的騎士是後來薩珊王朝的一個國王,而跪着的人是被俘虜的東羅馬皇帝。

半山廣場的西部有一個古老的白石建築,與面前的千丈石壁相比顯得很小。窄窄的一兩間房,深到地下,有台階相連,這是真正的拜火教神殿。拜火教淪落之後,全國各地的神殿均遭破壞,只剩下這座比較完好。我想大概是人們出於對大流士的尊敬,照顧了它。

我快步走到神殿前,西邊吹來的風已很峭厲。我沒有穿夠衣服,抱肩看了一會兒就轉身返回,只見夕陽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幾乎拖遍了整個平坡。

遙想當初查拉圖士特拉創立拜火教,就是希望人們能從原始宗教的占卜、巫術中擺脫出來,走向更有智慧的宗教境界。但是,當拜火教度過極盛時期后,龐雜的信徒隊伍又開始伸發其中的占卜、巫術內容。這不奇怪,普通民眾的宗教狂熱慣常地拒絕理性,遲早會滑入荒唐的臆想之中。於是它也快速地產生質變,回歸於原始宗教的愚昧狀態。由於失去了內在的理性力量,它終於變得奄奄一息。在以後的外族入侵中,拜火教基本消亡。只是在唐代的長安,曾經出現過它的教堂。這離它在波斯本土的消亡,已經隔了很久很久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由設拉子去克爾曼,夜宿Kerman旅館

再闖險境

今天,我們終於要進入目前世界上最危險的區域了。

危險到什麼程度?近兩個月內,在這條路上,已有三批外國人被綁架,最近一批是在五天前。剛剛接到消息,就在昨天,札黑丹地區又有三十二名警察被阿富汗的販毒集團殺害,作為對該集團一個首領被捕的報復。

上午五時起床,六時發車。克爾曼是個小城,剛離開幾步就是沙漠了。

這裏的沙漠從地形上就會讓人提起警覺:路邊有很多七八米直徑的不規則石礅、石台,活像地堡。又有不少自然的石坑,活像戰壕。

更嚴重的是,在離公路各約三百米的兩側,是兩道延綿的低矮山樑,是伏擊的最佳地形。山樑上多少人都藏得下,一旦衝鋒能快速抵達地面。即便公路上有武裝部隊狙擊,也能憑藉石台、石坑處於有利地位。

我們一直在這樣的一條路上行進,心一直懸著,設想着不久前三批外國人被綁架的各種情景。這些外國人現在都還關着吧,至少五天前綁架的那一批?他們會關在哪裏?

中午時分見到一個很大的古城堡,整個呈泥沙色,沒有一絲別的顏色。形態古老,城門狹小,有護城河,可見古代此地也很不安全。

古城堡邊有小鎮,叫北姆(Bam),一問,知道城堡是安息王朝時的遺跡,至今已有兩千多年。但這個遺跡一直有人住,到兩百年前才廢棄,成為盜寶者們挖地三尺的地方。

我們幾個進入古城堡后在條條街道間穿行,大體搞清楚了古代官衙、禁衛軍、馬廄和平民住宅區的劃分。官衙地處高敞,有排水系統,建築材料用了韌性蜜棗木,保存得比較好一點。平民住宅區則非常擁擠,像是到了一個廢棄了的「小人國」。在古代,幾乎沒有城堡外的居民。外面的沙漠根本無法生存,一個城堡已經囊括了一個邦國的絕大部分人口。

在探訪古城堡時我們被告知,從這裏到札黑丹必須有警車保護。於是,就找當地警察局去申請。

申請倒是沒費多少周折就批准了,但由於形勢險惡,警力嚴重缺乏。警方給了我們兩個方案,一是在北姆等候,二是先往札黑丹開,等警車回來后再來追趕。

第一方案聽起來好一點,但我們不知要等多久。眼看太陽偏西,走夜路更危險,因此選擇了第二方案,就冒險出發了。

離開北姆不到一小時我們就遇到了沙漠風暴。

只見一片昏天黑地,車窗車身上沙石的撞擊聲如急雨驟臨。車只能開得很慢,卻又不敢停下。沙流像一條條黃龍,在瀝青路面上橫穿。風聲如吼,沙石如瀉,遠處完全看不見,近處,兩邊的沙地上出現了很多飛動的白氣流,不知預示着什麼。

處在這種風暴中,最大的擔憂是不知它會加強到什麼程度。車隊一下子變得很渺小,任憑天地間那雙巨手隨意發落。

苦苦等了很久,沙漠風暴終於過去了。剛想鬆口氣,氣又提了起來:夜幕已臨,而眼前卻是一片高山!

保護我們的警車還沒有來,四周的情景越來越兇險,不敢停車拂去車身上的沙土,我們便咬着牙,一頭向這危險地區的山路撞進去。夥伴互相輕輕囑咐:「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裏的每一個轉彎都不知會碰到什麼,每一次上坡下坡都提心弔膽。

兩邊的山巒猙獰怪誕,車道邊上的懸崖深不可測。沒有草樹,沒有夜鳥,沒有秋蟲,一切都毫無表情地沉默著,而天底下最可怖的就是這種毫無表情的沉默。

突然路勢平緩,進入一個高原平地。這時聽得後面有喇叭聲,一輛架有機槍的小貨車追了上來。這輛小貨車在貨艙上方的金屬棚下挖一個大洞,伸出一個人頭和一支機槍,其他人則持槍坐在駕駛艙里。

停車后他們告訴我們,他們是警察,前面真正進入了危險地帶,特此趕來保護我們。

他們沒有穿警服,更沒有向我們出示證件。我們無法驗證一切,又不敢細問,就讓他們跟在車隊後面,繼續往前走。我們只是心慌:怎麼冒了半天險,到現在才進入危險地帶?他們究竟是誰?我們現在的關注重心,至少有一半要分到背後這輛小貨車上了。

又走了很久,背後那輛車躥了上來,叫我們停車,說是他們值班時間到了,會有另外一輛警車來換班,要我們和他們在這裏一起等待。

我們環視四周,這裏又是一個山嶴,黑黝黝的什麼也看不清。在這世界上最危險的地區,半夜裏,山嶴間,與一些不明來歷的武裝人員在一起,我們又和他們一起等候着另一批武裝人員……不要多想我們就做出了決定:開車,快速離開!

我們的車隊呼隆一下便像脫韁的馬隊一般飛馳而去,直到深夜抵達札黑丹。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十日,由克爾曼赴札黑丹,夜宿Esleghlal旅館

札黑丹話別

札黑丹是一個小地方,卻因處於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三國交界處,十分重要。近年來這裏又成為世界著名的販毒區域,殺機重重,黑幕層層,更引人關注。

伊朗政府為了向世界表明它的禁毒決心,曾邀請一些外國使節和記者在重兵保護下到這裏來參觀銷毀毒品的場面,但一般記者是不敢來的。他們只是看着地圖,寫出相關報道。

我在前兩篇日記中說過,本月初,三十五名警察在札黑丹地區被販毒集團殺害,兩天前,犧牲的警察又是三十二名……販毒集團目前窩藏在阿富汗較多,與宗教極端主義組織為一體,扣押外國人質是他們與政府討價還價的籌碼。因此,這幾類事情互相斡旋,難分難解。通過販毒而積累的巨大資金,使全部恐怖活動擁有巨大的人力資源和裝備資源,讓人不能不害怕。

我們往前走只有這一條路,避不開。對我來說,這種經歷也是文化考察的一個部分,願意冒險。幾個夥伴一路在勸我,讓我一個人拐到某個城市坐飛機走。我說如果我這樣做,就實在太丟人。

夥伴們說:「你是名人啊,萬一遭難,影響太大。」

我說:「如果被名聲所累,我就不會跨出歷險的第一步。放心吧,並不是所有的中國文人都是誇誇其談、又臨陣脫逃的。」

大家都明白前途險惡。我們在伊朗新認識的朋友曼蘇爾·伊扎迪醫生(Dr.MansourIzadi)也趕到札黑丹來送我們。

深夜了,有人敲門,一看是他,手裏提着一口袋鮮紅的大石榴,要我在路上吃。

曼蘇爾醫生不僅能說一口標準的中國普通話,更讓我驚訝的是,他說出來的上海話居然也很不錯。原來,他是上海第二醫科大學泌尿外科專業碩士。

曼蘇爾醫生非常熱愛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有一句話他給我講了很多遍,每次講的時候雙眼都流露出很大的委屈。他說,在中國,很多朋友總把伊朗看成是阿拉伯世界的,開口閉口都是「你們阿拉伯人……」,實在是很大的錯誤。我說:「我知道,你們是堂堂居魯士、大流士的後代,至少也要追溯到輝煌的安息王朝、薩珊王朝……」他笑了,然後靦腆地說:「我弟弟的名字就叫大流士·伊扎迪,在北京工作。」

曼蘇爾醫生告訴我,阿拉伯人入侵時,把亞歷山大都沒有破壞的文化遺跡都破壞了,情景十分悲慘。但波斯文化人厲害,陽奉陰違,只用阿拉伯的字母,拼寫的句子仍然是波斯語。阿拉伯統治者猛一看全用了阿拉伯文,其實,只把它們當作拼寫方式而已,波斯語因此而保存了下來。

經他這麼一說,我心中就出現了三個語言承傳圖譜。第一是中國,可稱「一貫型」;第二是埃及,可稱「中斷型」;第三是波斯,可稱「化裝型」。相比之下,中國很神奇,埃及很不幸,波斯很聰明。

但曼蘇爾醫生又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信奉伊斯蘭教。他說,人類其實是很難控制自己的,必然導致自相殘殺、災難重重,因此應該共同接受一種至高無上的、公平而又善良的意志,使大家都服從。我們把它稱為真主,但真主不是偶像。其他許多宗教也很好,而伊斯蘭教處於一種完成狀態……

他見我好像不大開竅,又語氣委婉地說:「我知道,在你們看來,我們這個宗教在禮拜和生活上規矩太多太嚴,不方便。但人類不能光靠方便活着,你們中國歷史上很多偉大人物為了追求理想也故意尋找不方便……」

今天我們一大清早就要出發去邊境,曼蘇爾醫生也起了個大早,親自到廚房給我們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又一再叮囑,進巴基斯坦之後路途十分艱險,千萬留神。

到了邊界,我們果然看到了時時準備發射的大炮。

曼蘇爾醫生說,炮口對着阿富汗方向,是針對恐怖分子的。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恐怖分子只是躲在土丘背後的黑影子,他們擁有坦克,包括一切先進武器。他們曾經輾轉向伊朗政府帶話,如果眼開眼閉讓他們的毒品過境,每年可奉送十億至二十億美元,但伊朗政府堅決拒絕了。當然,不是一切國家的各級政府官員都會拒絕,因此形勢變得極為複雜。

等我們走過鐵絲網回頭,看到曼蘇爾醫生還在不放心地目送我們。

我們向他揮手,又想快速地躲避他的目光,因為我們的幾個小姐對於即將解除頭巾的束縛太歡悅了,而這種歡悅可能會刺痛他太敏感的心。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一日,札黑丹,夜宿Esleghlal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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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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