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

伊拉克

我的大河

終於要進入伊拉克了。

很多讓人驚慌的勸說這幾天不絕於耳,在安曼遇到的一切人,不管是中國人、約旦人還是別的國家的人都反對我們進去。中華餐廳的蒯老先生更是出現了懇求的聲調:「要做文化考察,能不能局勢好一點再過去,啊?」

我們橫下一條心,即使遇到再惱火的事情也不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設想着打開每一個箱子,撕破每一個包裝,任何物件都被反覆搓捏,任何細節都被反覆盤問的情景。心想,這是我們自己找來的,忍一忍、熬一熬,始終微笑以對,大概沒有過不去的事。

但是沒有想到,我們遭遇遠遠超過一切預計——暫且按下不表吧,我寫的這個日記在海內外很多報紙同步發表,不能由於我筆下不小心給全隊這些天的活動帶來麻煩,我想廣大讀者是能理解的。

在邊防站的鐵絲網前,我實在看不懂眼下發生的一切,只能抬起頭來看天。今天早晨我們四時出發,在約旦境內看到太陽從沙海里升起,看着它漸漸輝耀於頭頂,又在我們的百無聊賴中移向西邊,終於,在滿天凄艷的血紅中沉落於沙漠。就在這一刻,我怦然心動,覺得這凄艷的血紅,一定是這片土地最穩固的遺留。

一次次輝煌和一次次敗落,都有這個背景,都有像我一般的荒漠佇立者。他們眼中看到的,是晚霞中的萬千金頂,還是夕陽下的屍橫遍野?

我今天沒有看到這一些,只看到在骯髒和瑣碎中,不把時間當時間,不把尊嚴當尊嚴。想想也是,這片最古老的土地,對於人間尊卑,早已疲鈍得不值一談。

直到黑夜,才勉強同意進關。這時,我們面臨的是六百公里的沙漠,唯一的一條公路就是國際間非常著名的「死亡公路」。不知有多少可怕的車禍在這條公路上發生,不止一國的大使在這裏喪命。我們沒有其他選擇,只能餓著肚子拚命趕路。

沿途除了一個加油站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卻聽說劫匪經常在這一帶出沒。路上有一輛神秘的小車緊隨我們的車隊,我們快它也快,我們慢它也慢,我們故意停在一邊讓它超車它又不超,這在此地實在算是一個險情,不管是警是匪都十分麻煩。但是不知為什麼它始終沒有任何行動,車隊終於在凌晨趕到了巴格達。

這是一個有着寬闊街道的破舊城市。路上沒有人,亮着慘白的路燈,卻沒有從屋子窗口泛出的燈光。也許是因為我們到得太晚,或太早。

就在這種沉寂中,眼前出現了一條灰亮的大河。

自從我們告別尼羅河之後,再也沒有見到如此平靜又充沛的大河。底格里斯河!我們終於醒悟,一切小學地理課本的開頭都是它,全人類文明的母親河。我輕輕叫一聲:您早,我的大河!

我們走那麼遠的路,都在尋找。在西方文明的搖籃希臘,我們看到了希臘受埃及滋養的明顯證據,為此,還特地到了滋養的中轉地克里特島。然後我們追根溯源來到埃及,但在一次次驚嘆后也越來越明白,埃及不是起點,滋養埃及的是兩河流域的美索不達米亞(Mesopotamia)文明。美索不達米亞的含義,就是兩河平原。考古學者們一次次發現,對埃及的古代語言追索越早,就越接近於兩河文明。兩河,從公元前一千年再往前推,至少有三千年左右的時間,一直是早期人類文明的一個重心。而且,是重心中的重心。

兩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如此緊密地靠在一起,幾乎大半個世界都接受過它們的文明浸潤。因此,各種語言都無數遍地重複著這兩個並不太好讀的名字。我現在終於看到了,在一個死寂的凌晨,在一種難以言表的徹骨疲憊中,在完全不知明天遭遇的惶恐里。

但是,一旦看到,一切都變了。謝謝您,我的大河。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九日,伊拉克巴格達,夜宿DarAl-Salam旅館

如何下腳

臨時找了一家號稱四星級的旅館住下,但全隊每一個人很快得出了一個共同的結論,這是平生住過的最差旅館,包括尚未改革開放的中國大陸在內。

一個旅館破舊、簡陋、沒有設備,都可忍受,但應該比較乾淨,誰想這個旅館凡是手要接觸的地方都是油膩。束手斂袖不去碰,滿屋又充斥着一種強烈的異味。不是臭,而是一種悶久了的膻味加添了絲絲甜俗而變成的嗆鼻刺激,讓人快速反胃。好在,我們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有任何東西下肚了。我長時間站在僅可一人容身的小窗台上,不敢進屋。

必須搬,但不知道還有沒有稍稍像樣一點的旅館。突然想到,聯合國秘書長安南來伊拉克調解時住的是一家叫拉希德(Rasheed)的旅館,世界各國記者也住在那裏,在國際新聞中經常提起,應該不會太差。於是,我們的車隊好不容易掙脫一雙雙乞討的小手,去尋找拉希德。

果然不壞。但是剛要進大堂,發現門口水磨石地下鑲嵌著一幅美國前總統老布希的彩色漫畫像,下有一行英文字:「布希有罪」。

這幅畫像做得很大,正好撐足一扇門,任何想進門的人都必須從布希先生的臉上踩過,很難避開。我對老布希的印象不錯,前些天還在ABC電視中聽他談回憶錄出版和兒子競選。因此,很想躲開他臉部最敏感的部位,小心翼翼從他肩上踩過去。但還是碰到了他的耳朵,真是抱歉。

不知安南秘書長經過這裏時,是如何下腳的。

住下了,總要換一些錢,順便打聽一下本地的消費情況,結果令人吃驚。

這兒的貨幣叫第納爾(Dinar),原先一個第納爾可兌換三個多美元,現在官方宣佈的比價也不低,但實際上,已貶值到一千九百第納爾兌換一美元,也就是說,一元人民幣可以換到二百四十個第納爾。

我調查了一下,這兒一個工人的月薪是七百五十第納爾;一個中學教師的月薪是三千第納爾,相當於一個半美元;一個局長的月薪相當於五美元,一個政府部長的月薪相當於十美元。那就是說,除了政府配給的糧食,他們很難到商店裏購買任何東西了。例如,蘋果是一千五百第納爾一公斤,相當於一個中學教師半個月的薪水。中國產的普通鉛筆,每支七百五十第納爾,正好等同一個工人的月薪,而一個中學教師的全部月薪可購買四支,這也是多數兒童失學的重要原因。

更離譜的是,在我們所住的旅館小賣部,不包含郵資的明信片每張一千第納爾,而一本普通的旅遊畫冊居然高達四萬第納爾,等於中學教師全年的薪金。市場,是為外國旅遊者和暴富的走私者開着,但又有多少外國旅遊者呢。

讓我們這個車隊感到興奮的是,汽油的價格低廉得難以置信,只需五十第納爾一公斤,也就是一元人民幣可灌足五公斤,而且是高質量的好油。由此想到,這個國家只要在比較正常的情況下實在沒有理由貧困。我在一本國際地理書籍中讀到過這樣一個斷語:「巴格達,簡直是浮在油海上的一個島。」更何況,兩河流域依然水草豐美,魚肥羊壯。如果說,這點水草曾經大大地潤澤了歷史,那麼,浩瀚的油海能給兩千萬人民帶來何等的富強!

但是,極度輝煌的古代文明和極度優越的自然條件,在這兒全都變成了反面文章。現在,連世界上最貧瘠地區的人們,也在深深同情著這個真正「富得冒油」的地方。

陳魯豫到街上走了大半天,回來告訴我,這兒的人們已經度過了疑問期、憤怒期和抱怨期,似乎一切都已適應,以為人生本該如此。

我自言自語:「不知有沒有思考者?」魯豫說:「大概很少,甚至沒有,這就是為什麼我在街上逗留了不長時間就十分沮喪。」

文明的傳統竟然那樣脆弱,大家似乎成了另一種人,再也變不回去。

城中最高的塔樓上有旋轉餐廳,可吃到底格里斯河的烤魚和烤全羊,擺設也上規格。吃一頓的價格是二十美元,即相當於一個政府部長兩個月的全部薪水。

這座塔樓以薩達姆總統的名字命名,海灣戰爭中被炸毀,立即重新建造,比原來的更高、更豪華。在塔樓旋轉餐廳上往下看,燈光最亮的地方是剛剛落成的又一座總統府。在塔樓底下,有一座巨大的薩達姆全身站立銅像。在他腳邊,是一些爆炸物的殘骸,又夾雜着科威特領導人、撒切爾夫人等等的白鐵鑄像,老布希當然也忝列其中,可惜瑣小得全成了鋪路的渣滓,等待着巨腳的踩踏。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伊拉克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一屋悲愴

一直處於戰爭陰雲下的伊拉克,古迹的保存情況如何?我很想去看一下他們的國家博物館。

博物館在地圖上標得很醒目,走去一看,只見兩個持槍士兵把門,門內荒草離離。上前打聽,說是九年來從未開放過。所有展品為防轟炸,都曾經裝箱轉移,現在為了迎接新世紀,準備重新開放,已整理出一個廳。能否讓我們成為首批參觀者,必須等一位負責人到來后再決定。

於是,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階上耐心等待。

院中前方有一尊塑像,好像是一個歷史人物,但荒草太深我走不過去,只能猜測他也許是漢謨拉比(Hammurape),也許是尼布甲尼撒(Nebuchadnezzar),我想不應該是第三個人。這麼一想,我站起身來,趁著等待的閑暇搜羅一下自己心中有關兩河文明的片斷印象。

現在國際學術界都知道的「楔形文字」,證明早在六千多年前,兩河下游已有令人矚目的古文明。但是,大家在習慣上還是願意再把時間往後推兩千多年,從巴比倫王國說起。

不管怎麼說,兩河文明比中華文明年長很多。太遙遠的事我們也顧不過來了,不如取其一段,把兩河文明精縮為巴比倫文明。

範疇一精縮,我也就有可能捕捉心中對巴比倫文明最粗淺的印象了。約略是三個方面:一部早熟的法典,一種駭人的殘暴,一些奇異的建築。

先說法典。誰都知道我是在說《漢謨拉比法典》。我猜測博物館院子裏雕像的第一人選為漢謨拉比,正是由於他早在四千多年前就制定了這部完整的法典。法典刻在一個扁圓石柱上,現藏法國巴黎盧浮宮。盧浮宮的藏品實在太多,我去兩次都沒有繞到展出法典的大廳。倒是讀過一些法律史方面的學術著述,依稀知道這部法典包含近三百項條款,在階級歧視的前提下制定了「以牙還牙」的同等量復仇法,保障了商業利益和社會福利。重要的是,這個法典還在結語中規定了法律的使命。那就是保證社會安定、政治清明、強不凌弱、各得其所,以正義的名義審判案件,使受害者獲得公正與平靜。想想吧,早在四千多年前就如此明確地觸摸到了人類需要法律的最根本理由,真是令人欽佩和吃驚。聯想到這片最早進入法制文明的土地,四千年後仍然無法阻止明目張膽的非法行為,真不知脾氣急躁的漢謨拉比會不會飲泣九泉。

順着說說殘暴。巴比倫文明一直裹卷著十倍於自身的殘暴,許多歷史材料不忍卒讀。我手邊有一份材料記錄了亞述一個國王的自述,最沒有血腥氣了,但讀起來仍然讓人毛骨悚然:

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我摧毀了埃蘭全境。

我在那裏的土壤里撒上了鹽和荊棘的種子,然後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帶走。於是,那裏轉眼間不再有人聲歡笑,只有野獸和荒草。

這裏所說的「帶走」的人,少數為奴,多數被殺。但我覺得最恐怖的舉動還是在土地上撒上鹽和荊棘的種子。這是阻止文明再現,而這位國王敘述得那麼平靜,那麼自得。我認為,這種殘暴傳統,倒是在這片土地上繼承下來了,實在讓人嘆息。

再說說建築。建築,在巴比倫王國的時候應該已經十分了得,但缺少詳細描述,而到了后巴比倫王國的尼布甲尼撒時代,巴比倫城的建築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一百多年後考察巴比倫時還親睹其宏偉,並寫入他的著作。建築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個「空中花園」,用柱群搭建起多層園圃結構,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系統,很早就被稱為世界級景觀。但是,我對這類建築興趣不大,覺得技巧過甚,奢侈過度,總非文明演進的正常形態。

當然,巴比倫文明還向人類貢獻了天文學、數學、醫藥學方面的早期成果,無法一一細述。可以確證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幹了,花園坍了。此後兩千多年,波斯人來了,馬其頓人來了,阿拉伯人來了,蒙古人來了,土耳其人來了……誰都想在這裏重新開創自己的歷史,因此都不把巴比倫文明當一回事。只有一些偶然的遺落物,供後世的考古學家拿着放大鏡細細尋找。

想到這裏,博物館的負責人來了,允許我們參觀。我們進入的是剛佈置完畢的伊斯蘭廳,對兩河文明來說實在太晚了一點。一眼看去,所展物件稀少而簡陋,我走了一圈就離開了。一路上看到走廊邊很多房間在開會,卻沒有在新世紀來臨之際開館的確實跡象。

我很難過,心想,這家博物館究竟收藏了些什麼?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愴,一屋的遺忘。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一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奇怪的巴比倫

今天去巴比倫。

光這六個字,就有童話般的趾高氣揚。

這裏所說的巴比倫,也就是巴比倫王國的首都遺址,在巴格達南方九十公里處。一路平直,草樹茂盛。當民居漸漸退去,一層層鐵絲網多了起來,它就到了。

一個古迹由這麼多鐵絲網包圍,讓人有點納悶,也許是為了嚴密保護遺產吧。但到古城門那兒一看,卻沒有衛兵,進出十分隨便,這就更奇怪了。

古城門是一座藍釉敷面、刻有很多動物圖形的牌坊式建築,我們以前在各種畫冊中早就見到過。這個城門叫伊什塔(Ishtar)女神門,原件整個兒收藏在德國貝加蒙博物館。這是一個仿製品,但仿製得太新,又太粗糙。

進門有一個乾淨的小廣場,牆上有一些現代的油彩面,畫了巴比倫王國的幾個歷史場面。畫只是畫,相關的實物大多在外國博物館。

從小廣場右拐即可看見一條道路,是巴比倫王國的儀仗大道。道路現在用鐵欄圍着,不能進入,中間地面上有斑駁狀的一片片黑塊,這是當年的瀝青路。

浮在油海上的巴比倫古城一定會燃油取火,這可以想像,但居然已經用瀝青鋪路,則沒有想到。據說這個路面後世曾有無數次的修補、增層,但是后加的一切均已朽腐,只有最早的瀝青留存至今。

巴比倫古城除了這段路面,一條刻有動物圖像的通道,一座破損的雄獅雕塑以及幾處屋基塔基,其他什麼也沒有了。亞述人佔領時,曾經破堤泄放幼發拉底河的水把整個城市淹沒。以後一次次的戰爭,都以對巴比倫的徹底破壞作為一個句號。結果,真正留下的只有一條路,搬不走、燒不毀、淹不倒。失敗者由此逃奔,勝利者由此進入。這老年的瀝青,成了巴比倫文明唯一的見證。

現在,在這儀仗大道和其他遺跡四周,已經矗立起許多高牆和拱門,是根據考古學家們的猜測剛剛建造的,新嶄嶄的十分整齊。但是走近一看,也僅止於高牆和拱門。腳下仍是泥沙,頭上沒有屋頂,牆內空無一物,任憑荒草叢生。有標牌寫着,這兒是北宮,那兒是南宮,轉彎是夏宮,但從氣味判斷,這由一堵堵新牆圍攔著的荒地,已成為遊人們的臨時廁所。

記得很多年前聽說北京圓明園要復原,我急忙寫了一篇文章論述廢墟之美,該文後來還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但好像並沒有什麼人聽我的呼籲。我堅持認為,對於那些重要的遺跡,萬不可剷平了重新建造。人們要叩拜的是滿臉皺紋的老祖母,或者是她的墳墓,怎麼可以找一個略似祖母年輕時代的農村女孩坐在那裏,當作老祖母在供奉。

相比之下,圓明園畢竟只是年歲不大的一組建築罷了,而幾千年前的巴比倫古城如此「復原」,實在叫人不知說什麼好。

忽然,我見到城牆磚上有些異樣,從刻寫方式看,是一些「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是人類最早的文字,十九世紀被發現後幾乎改寫了文明源流的歷史。難道,「復原」當局把幾塊古物鑲嵌在城牆中?我連忙拉來一位先生動問,原來,這種用最原始的方式刻寫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文句為:「感謝偉大領袖薩達姆於一九八二年復原巴比倫古城」。一連寫了很多遍。

緊靠着「復原」的城牆不遠處有一個丘陵,丘陵頂部有一座龐大的現代城堡,俯瞰著整個巴比倫古城遺址。正想拍照,立即有人過來阻止,因為這是總統府。總統府我們這兩天在巴格達城中已見過兩處,其中一處光從圍牆看就巨大無比,這是第三處。據有幸進去參觀過的記者顧正龍先生告訴我,豪華不下於盧浮宮,只不過牆上掛的畫沒有什麼藝術價值。

由此我猛然醒悟,為什麼巴比倫古城遺址前會有那麼多鐵絲網。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你們的祖先

從「復原」了的巴比倫古城回來,大家一路無話,而我則一直想着「楔形文字」。從城牆上見到的現代贗品,聯想到幾千年前當地古人的真正刻寫。感謝考古學家們在破譯「楔形文字」上所作的努力,使我們知道在這種泥板刻寫中,還有真正的詩句。

這些詩句表明,這片土地在幾千年之前,就已經以離亂為主題。例如,無名詩人們經常在尋找自己的女神:

啊,我們的女神,

你何時能回到這荒涼的故土?

女神也有回答:

他追逐我,

我像只小鳥逃離神殿;

他追逐我,

我像只小鳥逃離城市。

唉,我的故鄉,

已經離我太遠太遠!

這是幾千年來一直從這裏發出的柔弱聲音。

順着這番古老的詩情,我們決定,今天一定要找一所小學和一所兒童醫院看看。

很快如願以償,因為這裏的當局很願意用這種方式,向外界控訴對他們的轟炸、包圍和禁運。

孩子總是讓人心動。

我們走進巴格達一家據稱最好的小學的教室,孩子們在教師的帶領下齊呼:「打倒美國!反對禁運!不準傷害我們!薩達姆總統萬歲!」呼喊完畢,兩手抱胸而坐,與我們小時候在教室里兩手放到背後的坐姿不一樣。孩子們多數臉色不好,很拘謹地睜著深深的大眼睛看着我們,毫無笑容。

孩子們的課本用塑料紙包着,但裏邊有很多破頁。老師在一旁解釋說,課本的破頁不是這個孩子造成的,由於禁運,沒有紙張,課本只能一個年級用完了交給下一個年級用,不知轉了多少孩子的手。你看破成這個樣子,還只能珍惜。

這種細節讓人心酸,立即想起在約旦時聽一位老人說,見到伊拉克孩子最好送一點小文具。我們倒真是買了一些,趕快取出,每人發點鉛筆、橡皮、卷筆刀之類。小小的東西塞在一雙雙軟綿綿的小手上,真後悔帶得太少。

到操場一看,一個班級在上體育課,女孩子跳繩,男孩子踢球。我走到男孩子那邊撿起球往地下一拍,竟然完全沒有彈力,原來是一個裂了縫的硬塑料球。老師說,這樣的破球全校還剩下三個,踢不了多久。

我們知道,這是最好的學校。其他學校會是什麼情景,不得而知。在伊拉克,失學兒童的比例絕對不是一個小數字。問過這裏的官員,回答是沒有失學兒童,只有少數中途退學。這話顯然與事實相反,只要大白天向任何一個街口望一眼就知道。

我們離開小學的時候,就在門口見到兩個男孩推著很大的平板車經過。連忙把他們攔住,一問,是兄弟倆。哥哥十三歲,大大方方地停下來回答問題,弟弟則去把兩輛平板車拉在路邊。

這個哥哥頭髮微卷,臉色黝黑,眼神靦腆而又成熟,一看就知道已經承受了很重的生活擔子。問他為什麼不讀書,他平靜地說,父親死於戰爭,家裏還有母親和妹妹。

我從口袋裏摸出兩支圓珠筆,塞在兄弟倆的手上,想說句什麼,終於沒有開口。是的,孩子,你們可能都不識字,用不着圓珠筆,但你們知道不知道,你們的祖先是世界上最早發明文字的人。在你們拉車空閑時,哪怕像祖先刻寫楔形文字一般畫幾筆吧。這番心意,來自你們東方那個發明了甲骨文的民族。

去兒童醫院,心裏更不好受。那麼多病重的孩子,很多還是嬰兒,等待着藥品,而藥品被禁運。病房的每張床上都坐着一個穿黑衣的母親,毫無表情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魯豫想打開話題,問一位母親:「這麼小的孩子病成這樣,你心裏一定……」話沒說完,這位母親便淚如雨下,泣不成聲。魯豫想道歉,但自己也早已兩眼含淚。

我們想給病房裏的每位母親留點錢,但剛摸出,就被醫院負責人嚴詞阻止。我只得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徘徊。走廊里,貼著很多宣傳畫,都以兒童為題材。一幅的標題是:「禁運殺害伊拉克兒童」;另一幅的標題是「記住」,畫了一雙嬰兒的大眼。

我心中湧出了很多不同方向的話語,一時理不清楚——

我想說,許多國際懲罰,理由也許是正義的,但到最後,懲罰的真正承受者卻是一大群最無辜的人。你們最想懲罰的人,仍然擁有國際頂級的財富。

國際懲罰固然能夠造成一國經濟混亂,但對一個極權國家來說,這種混亂反而更能養肥一個以權謀私的階層。你們以為長時間的極度貧困能滋長人民對政權的反抗情緒嗎?錯了,事實就在眼前,人們在缺少選擇自由的時候,什麼都能適應,包括適應貧困;貧困的直接後果不是反抗,而是尊嚴的失落,而失落尊嚴的群體,更能接受極權統治。

有人也知道懲罰的最終承受者是人民,卻以為人民的痛苦對統治者是一種心理懲罰。這也是一種一廂情願的推理。鞭打兒子可以使父親難過,但這裏的統治者與人民的關係,並不是父親和兒子,甚至也不是你們心目中的總統和選民。

當然,也想對另外一個方面說點話。你們號稱當代雄獅,敢於抗爭幾十個國家的圍攻,此間是非天下自有公論,暫不評說;只不過你們既然是堂堂男子漢,為什麼總是把最可憐的兒童婦女推在前面作宣傳,引起別人的憐憫?男子漢即便自己受苦也要掩護好兒童婦女,你們怎麼正好相反?

以上這些,只是一個文人的感慨,無足輕重,想來在這個國家之外,不會有發表上的困難吧。

我想我有權發表這些感慨,以巴比倫文明朝拜者的身份。巴比倫與全世界有關,而眼前的一切,又都與巴比倫有關。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中國有茶嗎

伊斯蘭教什葉派有兩個聖地在伊拉克,一是納傑夫(Najaf),二是卡爾巴拉(Karbala)。很想去拜訪,便選了稍近一點的卡爾巴拉,在巴格達西南約一百公里處。

伊斯蘭教分為很多派別。最大的一派叫遜尼派,約佔全世界穆斯林的百分之八十;其次是什葉派,主要分佈在伊朗、伊拉克等地。這兩派在選擇先知穆罕默德接班人的問題上產生分裂,對峙至今已有漫長的歷史,其間產生過很多仇讎相報的悲劇。卡爾巴拉就是其中一個悲劇的發生地,什葉派由此產生了對「殉教者」的永久性紀念。

我們過去對什葉派知之甚少,因為中國的穆斯林絕大多數是遜尼派。但是自從伊朗什葉派領袖霍梅尼領導了「伊斯蘭革命」,繼而又爆發兩伊戰爭,不能不對什葉派關注起來。實際上,這是一個組織特別嚴密,熱情特別高漲,鬥志特彆強健的派別,不可忽視。

卡爾巴拉市以兩座清真寺為中心,其他建築層層環繞,向邊緣輻射。兩寺都有閃光的金頂和圓柱形的塔樓,構成對稱,中間是一個相間五百米左右的廣場。與巴格達不一樣,這裏所有的婦女都包裹黑袍,幾乎無一例外。這使我們車上的幾位小姐突然緊張起來,趕緊下車找店鋪購買黑袍,以免遭到意想不到的處罰。

辛麗麗小姐本來個子就小,被黑袍一裹就不知怎麼回事了。魯豫在背後聲聲呼叫:「麗麗,是你嗎?是你嗎?」想把她從擁擠的黑袍群中認出來。麗麗雙耳裹在裏邊,根本聽不見,偶爾回頭,還是看不到她的臉,只見一副滑到鼻尖的眼鏡,從一圈黑布中脫穎而出。忽聽眼鏡下發出聲音:「黑袍讓我安靜極了,真好!」

我們先要去市政府,申請在卡爾巴拉活動。市政府大門上方有沙壘和機槍,兩個士兵一直處於瞄準狀態。我們在機槍下大約等了一個小時,申請被批准,便趕到一座清真寺,請求以非穆斯林的身份進入。答覆是,考慮來自遙遠的中國,可破例進入圍牆大門,卻不能進入寺內的禮拜堂。

這座清真寺建於公元七世紀,后經幾次重修。進入大門,只見圍牆內側是一圈迴廊,無數黑衣女子領着孩子坐在地毯上,神態安靜。黑衣服背後,是碧藍的彩釉高牆,高牆上方是金頂白雲。這樣的組合,對比強烈,真是好看。

伊斯蘭的清真寺建築,在美學上是一種由帳篷形態擴充的「沙漠文明」。你看,荒涼大漠的漂泊者在尋找棲息點的時候,需要從很遠就看到高大而閃光的金頂,需要有保障安全的圍牆,圍牆之內,需要有陰涼的柱廊和充足的水源。中間的禮拜堂,不管多麼富麗堂皇,都是帳篷結構的延伸。其實直到霍梅尼隱居巴黎郊區期間,還曾以一個真實的帳篷作為清真寺的禮拜堂。這種基本功能,使清真寺的建築簡潔、明快、實用,即便在圖案上日趨繁麗也未能改變主幹形態,為建築美學提供了一個佳例。

我這一路過來,拜謁過埃及的薩拉丁城堡清真寺、耶路撒冷的岩石圓頂清真寺,還到約旦的皇家清真寺參加了一次完整的大禮拜,其他順便參觀一下的清真寺就更多了,大體上都保持着這種形態。但是相比之下,要數卡爾巴拉的這兩座清真寺最符合「沙漠文明」旨意。其他清真寺,已經過於城市化了。

我們問了坐在迴廊前地毯上的一家四口,是不是經常來這裏。回答是每兩個月來一次,就這樣坐一天,念念《可蘭經》,心境就會變得平靜。

寄身於戰雲壓頂的土地,他們都有各自不同的苦難,但在金頂下的院落里坐上一天,就覺得一切都可忍受了。然後,在夜色中,相扶相持回家。

他們很多來自外地,黑袍飄飄地要走過很長的沙地。

我們雖然未被批准進入禮拜堂,但兩座清真寺的主管卻一定要接見我們。什葉派在伊拉克沒有當政,因此無法判斷「主管」的宗教身份。他們的客廳都是銀頂的,很寬敞,有高功率的空調,掛着好幾幅總統像。

兩位主管都很胖,精神健旺,抽著紙煙,會講英語,講話時不看我們,抬着頭,語勢滔滔。但他們沒有談宗教,一開口就講國際政治,講自己對總統的崇拜,官氣飛揚。他們講話的中心意思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國家,一是伊拉克,二是中國,所以西方國家眼紅,但被伊拉克頂住了。

這時有位老者端著盤子來上茶,用的是比拇指稍大一點的玻璃盅,也不見什麼茶葉,只有幾根茶梗沉在盅底。主管隆重地以手示意,要我們喝,順便問了一句:「你們中國,有茶嗎?」

我們假裝沒有聽見,把臉轉向窗外的雲天。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伊拉克卡爾巴拉(Karbala),夜宿巴格達Rasheed旅館

河畔烤魚

底格里斯河,從第一天凌晨抵達時見到它,心裏一直沒有放下。已經來了那麼多天,到了必須去認真拜訪一下的時候了。

夜幕已降,兩岸燈光不多,大河平靜在黑暗中。沒有洶湧,也看不到漣漪,只有輕輕閃動的波光。

我們走進一家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魚餐館,是河灘上的一個棚屋,簡單得沒有年代。

魚是剛剛捕捉的,很大,近似中國的鯉魚,當地人說,叫底格里斯魚。有一個水槽,兩個工人在熟練地剖洗。他們沒有系圍單,時不時把水淋淋的手在衣服上擦一下,搓一搓,再干。

棚屋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石火塘,圓形,高出地面兩尺。火塘一半的邊沿上,有一根根手指般粗的黑木棍,半圓形地撐著很多剖成半片的魚,魚皮朝外,橫向,遠遠一看彷彿還在朝一個方向游著。

石火塘中間是幾根粗壯的杏樹木,已經燃起,火勢很大,稍稍走近已覺得手臉炙熱。杏樹木沒什麼煙,只有熱流晃動。那些橫插著的魚經熱流籠罩,看上去更像在水波中舞動。

烤了一會兒,魚的朝火面由白變黃,由黃轉褐。工人們就把它們取下來,把剛才沒有朝火的一面平放在火塘餘燼中。不一會兒,有煙冒出,魚的邊角還燃起火苗,工人快速用鐵叉平伸進去,把魚取出,擱在一個方盤上,立即向顧客的餐桌走去。

有幾條魚的邊角還在燃燒,工人便用黑黑的手把那些火捏滅,兩三個動作做完,正好走到餐桌邊。

餐桌邊坐着的全是黑森森的大鬍子,少數還戴着黑圈壓住的花格頭巾,就像阿拉法特。他們伸出粗粗的手指,直接去撕火燙的魚,往嘴裏送。

工人又送上一碟切開的檸檬和一碟生洋蔥,食客用右手擠捏一塊檸檬往魚上滴汁,左手撈起幾片洋蔥在嘴裏嚼。然後,幾隻手又同時伸向烤魚,很快就把烤得焦黃的外層吃掉了。食客們稍稍休息一會兒,桌邊有水煙架,燃著刺鼻的煙塊,大鬍子們拿過長長的煙管吸上幾口,撲哧撲哧地。

烤魚兩邊焦黃的部位又香又脆。很多食客積蓄多時來吃一頓,為的就是這一口。因此,吃烤魚總是高潮在前,餘下來的事情就是對付中間白花花的魚肉了,動作節奏開始變得緩慢。中間的魚肉是優是劣,主要是看脂肪含量,脂肪高的,顯得滑嫩,脂肪少的,容易木鈍,近似北京人說的「柴」。但是,「柴」的魚肉容易成塊,滑嫩一點的就很難用手指撈取,何況大鬍子們的手指又是那樣粗。

這就需要用麵餅來裹了。伊拉克的麵餅做得不錯,但在這種魚棚里是不會現攤麵餅的,工人們從一個像行李袋一般大的破塑料包里取出一大疊早就攤好的薄麵餅。其中有兩個工人一失手把麵餅全都灑落在油膩的泥地上,倒也沒有人在意,便一張張撿起來,直接送上餐桌。

食客一笑,左手托薄餅,右手撈魚肉,碎糊糊的撈不起,皺皺眉再慢慢撈,撈滿一兜,夾幾片洋蔥,一裹,就進了嘴。在現今的伊拉克,這是一餐頂級的美食了。

我在石火塘前出了一會兒神,便坐在餐桌前吃了一點。旁邊有位老人見我吃得太少,以為我怕燙,下不了手,便熱情地走過來用手指撈了一團一團的魚肉往我盤子裏送,我一一應命吃下,但覺得再坐下去,不知要吃多少了,便站起身來向外溜達。棚外就是底格里斯河,我想,今天晚上的一切,幾千年來不會有太大變化吧?

想起以前在哪本書里讀到,早在公元六世紀,中國商船就曾從波斯灣進入兩河,停泊在巴比倫城附近。

那麼,中國商人也應該在河灘的石火塘前吃過烤魚。吃了幾口就舉頭凝思,悠悠地對比著故國江南蟹肥蝦蹦時節的切膾功夫。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忽閃的眼睛

突然接到當地新聞官通知,今天是巴格達建城紀念日,有大型慶祝活動,如果我們想拍攝報道,可獲批准。

我們問:「薩達姆總統參加嗎?」回答是:「這個誰也不可能知道。如果來,你們真是太幸運了。」

那就去一下吧。

由新聞官帶領,我們到了離市區很遠的一個體育場。看台上已坐滿觀眾,高官們正逐一來到,主要是穿軍裝的軍官。

沿途士兵一見軍官不斷地做着用力頓腳的行禮動作,而軍官們一下車則一一互相擁抱,用鬍子嘴在對方的鬍子臉上親來親去。他們的高級軍官都太胖,但軍裝設計得很帥氣,尤其是帽子,無論是大蓋帽還是貝雷帽都引人注目。在花白頭髮上扣上一頂貝雷帽真是威武極了,連身體的肥胖都可原諒。

經過層層崗哨,我們這批人全被當作了拍攝記者,直接被放到了體育場中心表演場地上。

忽然看見主席台的貴賓席上有一位先生一邊向我招手一邊在一級級地往下擠,定睛一看,是中國駐伊拉克大使張維秋先生。張大使執意要我坐到貴賓席去,我則告訴他,在戒備森嚴的儀式中,我居然能在這麼大的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竄來竄去,求之不得。大使立即明白,笑了笑也就由我去了。

今天這麼大的活動,外國媒體只有我們一家。幾個夥伴穿着印有「鳳凰衛視」字樣的鮮紅工作服,長長的攝像機往肩上一扛,反倒成了慶祝活動開始前全場最主要的景觀。

忽聽得山呼海嘯般一陣歡呼,我以為薩達姆到了。轉身一看,哪裏啊,原來只是我們的攝像師向著這個方向拍攝,這個方向的觀眾興奮了。那邊又響起了鋪天蓋地的喧囂,也沒有別的事,只是覺得我們的攝像師在這邊停留時間太長,嫉妒了。

有一大方陣的荷槍士兵席地而坐,我試探著走進他們的方陣,想拍張照,沒想到從軍官到士兵都高興得漲紅了臉,當然不是為我,為攝影。

有幾個等待參加表演的漂亮姑娘你推我搡地來到我們跟前,支支吾吾提了個要求,能不能拍張照。我們一點頭,她們就表情豐富地擺好了姿勢,但快門一按,她們歡叫一聲像一群小鳥一樣飛走了。居然,她們壓根兒沒想過要照片,只想拍照。一位坐在看台前排的老太太不斷向我示意,讓鏡頭對準她一下,我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這對我們來說是舉手之勞。事後,她一直激動地向我們蹺著大拇指。

這種渴望着被拍攝而不想要照片的情景,我們都是初次遇到,甚覺奇怪。但我又突然明白了:這就像在山間行路,太封閉、太寂寞,只想唱幾聲,卻誰也不想把歌聲撿回。

薩達姆終於沒有來,新聞官解釋說他太忙了。慶祝活動其實就是一次廣場表演,內容是縱述巴格達的歷史。這種廣場表演在中國早已做得爐火純青,從場地設計到服飾道具看,這裏只夠得上中國縣級運動會的水平。但是,當他們追溯巴格達的悠久歷史,一大群演員赤着腳、穿着舊衣服走過表演場地時,你會感到一種無可替代的古今一致。

接下來,表演各國對巴格達的朝覲。載歌載舞,頗為誇張,估計坐在貴賓席里的各國大使看了都會生氣。我怕看到有中國人前來朝覲的表演,結果倒是沒有,鬆了一口氣。

這時滿場戰鼓隆隆,戰爭開始了。敵人很多,一撥一撥來,一仗一仗打。我看得清的,是打猶太人、波斯人和韃靼人。有些仗,不知是和誰在打,趕緊去找新聞官,他很有把握地回答:「enemy!enemy!」——反正是和「敵人」在打。

突然場上好看起來了。一邊是一大群剽悍的馬隊,一邊是一大群赤膊的士兵,狹路相逢。馬隊中先躥出一騎,圍着赤膊士兵平治一圈,然後整個馬隊就與赤膊士兵穿插在一起了。反覆穿插的結果是,全體赤膊士兵都傷卧疆場。遼闊的體育場上,只見滿地都是他們在掙扎。

勝利者的馬隊又一次上場,踱著驕傲的慢步,完全不顧滿地的敵兵。突然,兩匹勝利者的馬因勞累而倒地,騎士卧倒在它們跟前悲哀地撫摸著。整個馬隊回去了,但倒下的馬和騎士還在。沒有想到,兩匹馬慢慢地掙紮起來,去追趕自己的隊伍。

——看到這裏,我心頭一熱。古代戰爭並不重要,只是在這些部位,我看到我的藝術家同行在工作了。在這麼明顯的政治宣傳節目中,即便整體平庸,竟然也有藝術的微光。我的同行,你們在哪裏?你們只要稍稍動作,我都能發現和捕捉。你們的日子,過得還好嗎?

很快藝術家又休息了,或者說被自以為是的官員們趕走了。場上出現兩個小丑,一個美國,一個以色列,邊講些愚蠢的話,邊跳迪斯科。由於這兩個小丑,新的戰爭爆發,下面的表演都是現代軍事動作的模擬,沒法看了。

表演結束散場時,我們隨便與觀眾閑聊。見到一位很像教授的儒雅老人,我們問:「為什麼你們國家與很多國家關係緊張?」老人回答:「因為巴格達太美麗了,他們嫉妒。」

抓住一位要我們拍照的十四歲女孩,問她:「你是不是像大人們一樣,覺得美國討厭?」沒想到她用流利的英語回答:「你是指它的人民還是它的政治?人民不討厭,政治討厭。它沒有理由強加給別人。」

「你討厭美國政治,為什麼還學英語?」

回答竟然是:「語言是文化,不一定屬於政治。」天哪,她才十四歲。

她的年齡和視野,使我們還不能對她的討厭不討厭過於認真,但她的回答使我高興,因為其間表現了一種基本的理性能力。這片土地,現在正因為缺少這種雨露而燥熱,而乾旱。

這種雨露,正蘊藏在孩子們忽閃的眼睛裏。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過關

後天就要離開伊拉克,可以把入關時的遭遇補敘一下了。現在發表這篇日記,不會再有橫生枝節的危險。

那天入關前,我們的車隊在約旦與伊拉克之間的隔離地帶停留了很久,為的是最後一次剔除帶有以色列標記的物件。

伊拉克給我們的簽證上寫着,如有去過以色列的記錄,本簽證立即作廢。我們只好冒稱是從埃及坐船到約旦的,以色列方面也很識相,沒有在我們護照上留下點滴痕迹,給我們的是所謂「另紙簽證」。這樣一來,消滅行李里的以色列痕迹成了頭等大事,因為誰都知道,伊拉克邊關檢查行李很苛刻。只要有一個人露餡,全隊都會遭殃。

終於到了伊拉克邊關。我們的車在一個空地停下,交上有關文件,就有兩個人出來,互相爭論着我們的停車方位,爭了半小時還沒有結果。我們聽不懂,只看着他們的指手畫腳,後來也就不聽不看了,懶洋洋地坐在水泥路沿上,告誡自己轉換成麻木心態,決不敏感,也不看手錶。

兩個小時之後,出來一個人,說我們應該換一個門,於是我們上車,開一大圈,換一個門。這個門兩邊有幾十米長的水泥台,想來是檢查行李的地方。但沒有人理我們,周圍也沒有其他旅客。

好不容易來了兩個人,向我們要小費。不知他們是誰,又不敢不給。給了些美元。

又過了兩小時,再來兩個人——這兒我要趕緊說明,一次次過來的人都不穿制服,分不清是旅客、流浪漢、乞丐還是海關官員——要我們每人拿出攝影機來登記。

總算來事了,我們有點高興。十幾台攝影機堆了一堆,由他們登記牌子、型號。完事後好半天,又沒消息了。

中間又有人來要小費,給完再等。

等出一個大鬍子中年人,說要把剛才登記的攝影機再檢查一遍。於是重新取出交給他,他每一台都橫看豎看好半天,對小型的傻瓜機特別感興趣,估計是覺得更像間諜工具。他走後又毫無動靜了,大家一次次上那間髒得無從下腳的廁所,故意走得很慢,想打發掉一點時間。

盼星星盼月亮,又盼出三個人,要我們把所有的手機都交出來。我們以為是檢查,誰知是全部封存。他們拿來一隻舊膠袋,把一大堆手機全部裝進去,說離開伊拉克之前不準拿出來。邊說邊從地上撿起一根小麻繩,把膠袋打了死結,又焊了一個鐵絲圈。

接下來檢查其他通訊設備,當然很快發現了我們所攜帶的海事衛星傳送設施。他們搞不懂是什麼,請人去了。很久,請來一位衣衫破舊的老人,對那設備琢磨了好半天,終於取出焊封,用鐵條把它封死了。

這比什麼都讓我們心焦。因為這樣一來,每天拍攝的內容就傳送不出去了,又失去了任何聯絡的工具,等於摘取了我們的器官,解除了我們的職能,那還有什麼必要進去呢?

十多個小時過去了,天色已暗,還沒有放行的消息。我們原想在天黑之前趕完六百公里的「死亡公路」,現在竟然還沒有出發……正愁得捶胸頓足不知怎麼辦才好,見又出來了人,要我們再換一個門。

我們忍無可忍開了一圈,回到上午來時停車的門口。這次倒是很快過來三個人,要我們打開後車艙的門,準備檢查行李。看樣子,前面折騰了我們十幾小時的那批人下班了,他們是一批剛剛上班的人,一切從頭開始。

既然已被剝奪了工作的可能,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何況我們是外國人。先是辛麗麗小姐用高聲調的英語要他們回憶一天來我們的經歷,對方正奇怪一個小姐怎麼會發那麼大的火,我們的陳魯豫出場了。她暫時壓住滿腔憤怒,以北京市英語演講賽冠軍的語言鋒芒,劈頭蓋臉地問了他們一連串問題,又不容他們回答。

我不相信他們能完全聽明白語速如此快的英語,但他們知道,這位小姐發的火比剛才那位小姐更大,而她背後,站着一排臉色鐵青的中國男人。

三個人退後兩步,想解釋又噎住了,終於低頭揮了揮手,居然就這麼通過了。

以後的事情已經寫過,需要補充的僅是一項:我們的技師謝迎仔細研究了海事衛星傳送設備上的焊封,發現隔着封條仍能撥號。傳送天線在車頂,怕發送時引來監視,就把車開到中國大使館內的空地上。可惜使館離我們住處太遠,因此經常把車停在路邊做等人狀,完成發送任務。這種做法活像間諜,卻保證了鳳凰衛視的每天播出。我的這篇日記,三小時后也要用這種方式傳回北京和香港。

我想,一切防衛都會有自己的理由,但當極度嚴密和極度低效、極度無知、極度腐敗連在一起的時候,實在令人厭煩。如果這一切又嚴重地傷害了本來有可能為他們說點話的客人,那就更加得不償失了。

我真為他們可惜。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七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且聽下回分解

在巴格達不應該忘記一件事:尋訪《一千零一夜》。

理由很簡單,全世界的兒童,包括我們小時候,都是從那本故事集第一次知道巴格達的。知道以後,不管在新聞媒體上聽到巴格達的什麼消息,都小心地為它祝禱,因為這個城市屬於我們的童年。

這些天來,看到和聽到的巴格達,都很沉重。不必說它的屈辱了,即使是它的光榮,也總是殺氣衝天。我一直想尋找一點屬於我們童年的那個城市的痕迹,又怕沖淡嚴肅的話題。曾從車窗里看到街頭的一座雕塑,恍惚迷離,似乎有點關係,但再次尋找時卻被另一種千篇一律的薩達姆雕像所淹沒。直到今天即將離別這座城市,才支支吾吾地動問。

新聞官聽了一笑,揮了揮手,讓我們跟他走。

先來到一條大街的路口,抬頭一看,正是我在車窗里見到過的那座雕塑。一個姑娘,在向一大堆罈子澆水,很多罈子還噴出水來,可見已經澆滿。

從雕塑藝術來看,這是上品。令人稱道的是那幾十個罈子的處理,層層累累地似乎沒有雕塑感,但有姑娘在上方一點化,又全部成了最具世俗質感的實物雕塑,真可謂點石成金。其次是噴泉的運用,源源不絕地使整座雕塑充滿了活氣和靈氣。

其實,這裏是以水代油。正經應該是澆滾燙的油,取材於《一千零一夜》,叫「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太有名的故事。

第二座有關的雕塑在底格里斯河邊,刻畫了《一千零一夜》全書的起點:國王因妻子不忠,要向女人報復,每晚娶一個少女,第二天早晨就殺死。有一位叫山魯佐德的姑娘為了阻止這種暴行,自願嫁給國王,每天給國王講一個故事,講到最精彩的地方戛然而止,留待明天再講。國王的胃口就被這樣一直吊著,無法殺她,吊了整整一千零一夜。

其實,這一千零一個故事已經潛移默化地完成了對國王的啟蒙教育,他不僅不再動殺心,而且還真的愛上了她。於是接下來的事情也就變得十分通俗:兩人白頭偕老。

《一千零一夜》的這個開頭真正稱得上美麗,我想這也是它流傳百世的重要原因。但是,眼前的雕塑卻不美麗,兩個人一坐一站,木木的,笨笨的,沒有任何形體魅力和表情語言。聯想到剛才看到的那座雕塑,也是罈子勝於人體。這是可以理解的,在阿拉伯美學中,歷來拙於人體刻畫,細於圖案描繪。這大概與伊斯蘭文明反對偶像崇拜和人像展示有關。宗教理念左右了審美重心,屬於正常現象。你看現今街頭大量的薩達姆雕像,連人體比例也不大對頭。更有趣的是我們旅館大門口的一座巨型雕塑,大概是在控訴聯合國的禁運吧,一個女人的右眼射出噴泉,算是淚雨滂沱,悲情霎時變成了滑稽。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開始流傳於八世紀至九世紀,曆數百年而定型,橫穿阿拉伯世界大半個中世紀。在這樣的年代,傳說故事就像巨岩下頑強滋生的野花,最能表現一個民族的群體心理,並且獲得世界意義。因此,它們的地位,應該遠遠高於一般的文人創作。

遺憾的是,由於種種原因,阿拉伯世界走出中世紀的整體狀態遠不如歐洲。意大利卜迦丘的《十日談》受過《一千零一夜》的很大影響,但《十日談》之後巨匠如林,而《一千零一夜》一直形影孤單。

我在滄桑千年的巴格達街頭看到唯一與文化有關的形象仍然是它,既為它高興,又為它難過。

這麼多故事,只有兩座,確實是太少了,但光這兩座也已觸及了人間的一些基本哲理。你看,對於世間邪惡,不管是強盜還是國王,有兩種方法對付,一是消滅,二是化解。《一千零一夜》主張把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梳理成細細的長流,與一顆殘暴的心靈慢慢廝磨。這條長流從少女口中吐出,時時可斷卻居然沒斷,一夜極限卻擴大千倍。最後是柔弱戰勝強權,美麗制伏邪惡。那個國王其實是投降了,愛不愛倒在其次。

一切善良都好像是傳說,一切美麗都面臨着殺戮。間離了看,它們毫無力量,但在白天和黑夜的交接處它們卻能造成期待。正是期待,成了善良和美麗的生命線。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只要願意聽,一切都能延續,只要能夠延續,一切都能改觀。文明的歷史,就是這樣書寫。民間傳說的深義,真讓人驚嘆。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巴格達,夜宿Rasheed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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