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旦

約旦

幽默的笑意

一條大河居然能從沙漠穿過,這無疑是一個壯舉,但也遲早會帶來麻煩。

它帶給大地的綠色太狹窄了,因此,對它的爭奪一定遠遠超過它能提供的能量。

我說的是約旦河。

今天我們離開以色列去約旦,先是在約旦河西岸向北行進,過關后則在約旦河東岸向南行進,把整個河谷看了個遍。那麼多崗樓的槍眼,逼視着幾乎乾涸的河水,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憐。

與幾千年前文明初創時完全是同一個主題,只不過那個時候河水遠比現在旺盛,爭奪也沒有現在這麼激烈。現在,逼視着它的槍眼背後,還躲藏着全世界的眼睛。

過關很慢,六個小時,這是預料中的。以色列一方的關口,乾乾淨淨地設置了很多垃圾箱,每隔二十分鐘,便有幾個女警察出來,逡巡在垃圾箱間,以極快的速度逐一翻看一遍,她們是在提防定時炸彈。

約旦一方的關口,也乾乾淨淨,卻沒有一個垃圾箱,丟垃圾要進入他們的辦公室,在眾目睽睽之下塞進一個口子很小的金屬筒里,也是在提防定時炸彈。

約旦也是沙漠之國,百分之八十是不毛之地。有時,我們在路邊見到一叢綠草便會疼惜萬分地停步俯下身去,爭論着它屬於哪個種類,卻沒有人敢拔下一根來細看,因為它活得很不容易。

我們站起身來搓搓手,自責身為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愛惜。不知愛惜那清晨迷濛於江面的濃霧,不知愛惜那傍晚搖曳於秋風的蘆葦。

沿約旦河東岸南行,開始一段還能看到河谷地區的一些農村,不久就盤上了高山。但那些山全是沙山、石山,看不到什麼泥土。當地人仍然想方設法,見縫插針,種了不少容易存活的樹。偶爾也見到一些小鎮和村落,看起來好像比埃及和巴勒斯坦看到的稍稍整齊一點。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很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這個原則不適合沿途各國的景象。我們看到的是:所有的貧困都大同小異,一踏進富庶則五花八門。這不奇怪,貧困因為失去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才真正變得不幸,所以必然單調劃一;而所謂幸福也就是擁有了自由選擇的權利,因此各有不同。

我想,約旦是沒有多少選擇權利的,一切自然條件明擺着。世間太多不平事,有的國家,你永遠需要仰望,而有的國家,你只能永遠同情。

但是,這番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因為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讓人吃驚。

應該是快靠近安曼了吧,房屋漸漸多起來,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乾淨。這種乾淨猛一看是指街上沒有垃圾,牆壁尚未破殘,實際上遠遠不止,應該包括全部景物的色調和諧,沿路建築的節奏勻稱。大到整體佈局,小到裝飾細節,彷彿有一雙見過世面的大手打理過,而且,這個過程看來已重複了一段時間。

我敢肯定,一切初來安曼的旅行者都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不管他們從空中來還是從陸路來,誰也逃不過大片令人絕望的荒漠,怎麼一下子會變得那麼入眼?

我想,一個政治家最令人羨慕的所在,是這種讓所有的外來人大吃一驚的瞬間。我看到了牆上剛剛去世不久的海珊國王的照片,皺紋細密的眼角中流露出幽默的笑意。這種笑意的內涵,正由靜靜的街道在註釋。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三日,約旦安曼,夜宿Arwad旅館

山洞盛宴

昨天在以色列、約旦邊境苦等時,由於兩國海關都告示嚴禁旅客攜帶任何食品,我們在驕陽、蠅群中飢餓難忍。與約旦海關商量,到他們的職工食堂買了幾個粗麵餅包黃瓜,一人還分不到一個,當然不解決問題。

夜間抵達安曼,只想到任何一個地方去填飽肚子,即便是最粗劣的餐食也不會計較了。對於漫漫沙漠行程,我們首先在飲食上準備好了承受的底線。

但是,車過一條安靜的小街,竟然看到了一盞大紅燈籠,喜融融的紅光分明照着四個篆體漢字:中華餐廳!

當時在我們心中,這真是荒漠甘泉。急匆匆衝進去,見到的幾個服務生都是約旦人,用英語招待,但我們的嗓門引出了廚師,一開口,地道的北京口音。於是,一杯茉莉花茶打頭,然後讓我們瞠目結舌地依次端出了:紅燒大黃魚、干煸四季豆、蘑菇煨豆腐、青椒炒雞丁!

筷子慌亂過一陣,心情才慌亂起來:這是到了哪裏?我們遇到了誰?難道是基度山伯爵安排的山洞盛宴,故意要讓我們吃驚?舉頭四顧,只見牆上還懸掛着各種中國古典樂器,又有幾幅很大的舊戲照。我和妻子對此很是內行,一看便知是《四郎探母》和《春香鬧學》。演員面相不熟,但功架堪稱一流。

直到上麵條之前,主角出場了。一位非常精神的中國老者,筆挺的身材,黑西裝,紅領帶,南方口音,略帶一點四川腔。按照中國人歷來打招呼的習慣,我們問他是哪裏人。他說,安徽合肥東鄉店埠。妻子撫掌而笑,逗引他說了一通合肥土話。

他叫蒯松茂,七十一歲,曾是台灣當局駐約旦的上校武官,一九七五年約旦與台灣斷交,與大陸建交,他就不回台灣了,留下來開中國餐館,至今已有二十五年。

我問他,像他這樣身份的人為什麼選擇開餐館?他說,既然決定不回去了,總要找一件最適合中國人做的事,做其他事做不過當地人。但真正開起來實在寸步難行,在約旦,哪裏去找做中國菜的原料和作料?

幸好原來使館的一位上海廚師也不走了,幫助他。廚師退休後由徒弟接,現在的幾位廚師都是從大陸招來的。二十五年下來,這家中華餐廳在約旦首屈一指,又在阿聯酋開了一家等級更高的分店,生意都很紅火。連海珊(台灣譯胡笙)國王和王后也到這裏來用餐,滿口稱讚。顧客八成是約旦的阿拉伯人,二成是歐美遊客,中國人極少。

他一邊說,一邊習慣地用餐巾擦拭著盤子,用眼睛餘光注意著每個顧客的具體需要,敏捷地移過去一隻水杯、一瓶胡椒。我問:「這麼晚了,你自己吃過晚飯沒有?」他說:「侍候完你們再吃。」他輕鬆地用了「侍候」兩字,使我們無顏面對他的年齡。但奇怪的是,他的殷勤一點也沒有減損他的派頭。派頭在何處?在形體,在眉眼,在聲調,在用詞,在對一切顧客的尊重。

我又問,在這麼僻遠的地方居住幾十年,思鄉嗎?這是一個有預期答案的問題,但他的答案出乎意料:「不,不太思鄉。對我來說,妻子在哪兒,哪兒就是家;對妻子來說,從小與她相依為命的阿姨在哪兒,哪兒就是家。我們非常具有適應性,又好交朋友,到任何地方都不寂寞。我們天天聞到從中國運來的蔬菜食品的香味,各國客人到我這裏來品嘗中國菜,我是在異國他鄉營造家鄉。」

「怪不得你還搜集了那麼多中國傳統文化的記號。」我指了指滿牆的樂器、戲照,說。

「戲照用不着搜集,那是我妻子。」他趕緊說明。

「你太太?」我有點吃驚,「她的表演姿勢非常專業,怎麼會?」

「跟她母親學的。她母親叫姚谷香,藝名姚玉蘭,杜月笙先生的夫人。」

「這麼說,你是杜月笙先生的女婿?」我問,他點頭。

這種發現,如果是在上海、香港、台北、三藩市,我也就好奇地多問幾句罷了,不會太驚訝,但這兒是沙漠深處的安曼!一個在半個世紀前威震上海、勢蓋中國的幫派領袖,居然在這裏被我找到了他的嫡親後代。於是,不得不冒昧地提出,允不允許我們明天到他家拜訪,看望一下蒯太太?

蒯先生眼睛一亮,說:「這是我的榮幸,我太太一定比我更高興。只是家裏太凌亂、太簡陋了,怕怠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四日,約旦安曼,夜宿Arwad旅館

把傷痕當酒窩

在安曼串門訪友,路名和門牌號都沒有用,誰也不記,只記得哪個社區,什麼樣的房子。要寄信,就寄郵政信箱。這種隨意狀態,與阿拉伯人的性格有關。

但這樣一來,我們要去訪問蒯先生家,只能請他自己過來帶路了。他家在安曼三圓環的使館區,汽車上坡、下坡繞了很多彎,蒯先生說聲「到了」,我和陳魯豫剛下車,就看到一位紅衣女子迎過來。她就是蒯太太,本名杜美如,誰也無法想像她已經七十一歲高齡。

他們住在二層樓的一套老式公寓裏,確實非常樸素,就像任何地方依舊在外忙碌的中國老人的住所。但抬頭一看,到處懸掛着的書畫都是大家名作。會客室里已安排了好幾盤糕點,而斟出來的卻是阿拉伯茶。

杜美如女士熱情健談,陳魯豫叫她一聲阿姨,她一高興,話匣子就關不住了。她在上海出生,到二十歲才離開,我問她住在上海杜家哪一處房子裏,她取出一張照片仔細指點,我一看,是現在上海錦江飯店貴賓樓第七層靠東邊的那一套。正好陳魯豫也出生在上海,於是三人交談中就夾雜着大量上海話。我們感興趣的,當然是早年她與父親生活的一些情況。她感興趣的,是五十年不講的上海話今天可以死灰復燃,曼延半天。

以下是她的一些談話片斷,現在很多不了解杜月笙及其時代的讀者很可能完全不懂,但我實在捨不得在地中海與兩河流域之間的沙漠裏,一個中國老婦人有關一個中國舊家庭的絮絮叨叨。

「我母親一九二八年與父親結婚。在結婚前,華格鎳路的杜公館里,已經有前樓姆媽沈太太、二樓姆媽陳太太、三樓姆媽孫太太,但只有前樓姆媽是正式結婚的,她找到還未結婚的我母親說,二樓、三樓的那兩位一直欺侮她,為了出氣,她要把正式的名分作為一個禮物送給我母親。我母親那麼年輕,又是名角,也講究名分,一九三一年浦東高橋杜家祠堂建成,全市轟動,我母親堅持一個原則,全家女眷拜祖宗時,由她領頭。那年我兩歲,我母親生了四個,我最大,到台灣后,蔣家只承認杜家我們這一房。

父親很嚴厲,我們小孩見他也要預約批准。見了面主要問讀書,然後給五十塊老法幣。所以在我心目中他很抽象,不是父親,父親的教育職能由母親在承擔,而母親的撫育職能則由阿姨在承擔。後來到了中學,家裏如果來了外國客人,父親也會讓我出來用英語致歡迎詞。有時我在課堂上突然被叫走,是家裏來了貴客,父親要我去陪貴客的女兒。母親一再對我說,千萬不要倚仗父親的名字,除了一個杜字,別的都沒有太大關係,要不然以後怎麼過日子?這話對我一輩子影響很大,我後來一再逃難、漂泊,即使做乞丐也挺得過去。

父親越到後來越繁忙,每天要見很多很多客人。一九四九年五月十九日才急匆匆從上海坐船去香港,在船上已經可以看到解放軍的行動。他還仔細地看了看黃浦江岸邊的一家紡織廠,他母親年輕時曾在那裏做工。在香港他身體一直不好,因嚴重氣喘需要輸氧,但又不肯戴面罩,由我們舉著氧氣管朝他噴。母親問他現在最希望的事是什麼,他說希望阿冬過來說話。阿冬就是孟小冬,母親就答應了。父親要與孟小冬結婚,問我的想法,我說做女兒的是晚輩,管不著。後來他就與孟小冬結婚了。父親去世后孟小冬只分到兩萬美元,孟小冬說,這怎麼夠……」

這種談話,就像進入了一個廊廡深幽的迷宮,處處有故事,步步有典故,越說越有勁頭,越聽越有味道。但是,當我端起阿拉伯茶喝一口的時候,會猛然一醒,這是在哪兒?這樣的故事怎麼會流落到這麼遙遠的角落?但故事的講述者,卻是真正的主角。這種時空差異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是事實就是這麼奇異地安排著。

我看了一眼陳魯豫,心想這麼年輕的她,居然成了這陌生天地中的陌生傾聽者。

陳魯豫以為我也嫌長了,便打斷說,我們談點愉快的吧,譬如,你們兩人是怎麼認識的?

這下兩位老人都笑了,還是杜美如女士在說:「那是一九五五年吧,已經到了該結婚的年齡,我們幾個在台灣的上海籍女孩子到南部嘉義玩,參加了一個舞會,見到了他。但我是近視眼,又不敢戴眼鏡,看不清。只聽一位女伴悄悄告訴我,那位白臉最好。她又幫我去拉,一把拉錯了,拉來一位正在跟自己太太跳舞的男人……當然我最後還是認識這位白臉了,見了幾次面,他壯著膽到我母親那裏準備提婚。正支支吾吾,沒想到母親先開口,說看中了就結婚,別談戀愛了。原來她暗地裏做了調查……」

蒯先生終於插了一句話:「我太太最大的優點,是能適應一切不好的處境,包括適應我。」

「是啊,」杜女士笑道,「我遭遇過一次重大車禍,骨頭斷了,多處流血,但最後發現,臉上受傷的地方成了一個大酒窩!」我一看,果然,這個「酒窩」不太自然地在她爽朗的笑聲中抖動。

她五十多年沒回上海了,目前也沒有回去的計劃。不回去的原因,卻是用地道的上海話說出來的:「住勒此地勿厭氣。」「厭氣」二字,很難翻譯。

她說,心中只剩下了兩件事。一是夫妻倆都已年逾古稀,中華餐廳交給誰?他們的兒女對此完全沒有興趣;二是只想為兒子找一個中國妻子,最好是上海的,卻不知從何選擇。她把第二件事,鄭重地託付給我。

我看着這對突然嚴肅起來的老夫妻,心想,他們其實也有很多煩心事,只不過長期奉行了一條原則:把一切傷痕都當作酒窩。

祝他們長壽,也祝約旦的中華餐廳能夠多開幾年。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五日,安曼,夜宿Arwad旅館

文字外的文明

從安曼向南走,二百公里都是枯燥的沙地和沙丘,令人厭倦。突然,遠處有一種紫褐色的巨大怪物,像是一團團向天沸騰的湧泉,滾滾蒸氣還在上面繚繞。但這只是比喻,湧泉早已凝固,成了山脈,繚繞的蒸氣是山頂雲彩。人們說,這就是佩特拉(Petra)。

十九世紀,一位研究阿拉伯文明的瑞士學者從古書上看到,在這遼闊的沙漠裏有一座「玫瑰色的城堡」。他想,這座城堡應該有一些遺跡吧,哪怕是一些玫瑰色的碎石?他經過整整九年的尋找,發現了這個地方。

山口有一道裂縫,深不見底。一步踏入,只見兩邊的峭壁齊齊地讓開七八米左右,形成一條彎曲而又平整的甬道。

高處窄窄的天,腳下窄窄的道,形成兩條平行線。兩邊緊貼的峭壁,有的做刀切狀,有的做淋掛狀,全部都是玫瑰紅。中間攙一些赭色的紋、白色的波,一路明艷,一路喜氣,款款曼曼地舒展進去。

甬道的終點,是鑿在崖壁上的一座羅馬式宮殿。這座宮殿,出現在這個地方,幾乎每個旅行者都會蹌然停步,驚叫一聲。底層十餘米高的六個圓柱,幾乎沒有任何缺損。進入門廳,有台階通達正門,兩邊又有側門,門框門楣的雕刻也十分完好。

門廳兩邊是高大的騎士浮雕,人和馬都呈現為一種簡練飽滿的寫意風格。二層是三組高大的亭柱雕刻,中間一組為圓形,共有九尊羅馬式神像浮雕。

宮殿的整體風格是精緻、高雅、堂皇,集中了歐洲貴族的審美追求,而二層的圓形亭柱和一層的寫意浮雕又有鮮明的東方風格。

這座宮殿,你甚至不願意把它當作遺跡。它的齊整程度,就像現代剛剛建成的一座古典建築。但現代哪有這般奢侈,敢用一色玫瑰紅的原石築造宮殿,而且是鑿山而建!

這座宮殿被稱之為「法老寶庫」。再走一段路,還能看到一座完好的羅馬競技場,所有的觀眾席都是鑿山而成,環抱成精確的半圓形。競技場對面,是大量華貴的歐洲氣派的皇家陵墓。此外,玫瑰色的山崖間洞窟處處,每一個洞窟都有精美設計。

站在底下舉頭四顧,立即就能得出結論,這是一個夢幻般的城郭所在。這個城郭被崇山包裹,只有一兩條山縫隱秘相通。這裏乾燥、通風,又有泉眼,我想古代任何一個部落只要一腳踏入,都會把這裏當作最安全舒適的城寨。

佩特拉如此美麗神奇,卻缺少文字。也許,該有的文字還在哪個沒被發現的石窟中藏着。因此,我們對它的歷史,也只能猜測和想像。

一般認為,它大約是公元前五世紀以後那巴特人(Nabataean)的庇護地,他們是游牧的阿拉伯人中的一支,從北方過來,在這裏建立了厄多姆王國。因此這個隱蔽的地方也曾熱鬧非凡,過往客商爭相在曲折的甬道進進出出,把它當作驛站。公元前一世紀,這兒的繁榮遠近聞名。公元一○六年,它進入羅馬人的勢力範圍,因此打上了深深的羅馬印記。

但是,大約到公元三世紀,它漸漸變得冷清;到公元七世紀,它幾乎已經死寂。究其原因,一說是過往客商已經開闢新路,此處不再成為交通驛站;二說是遇到兩次地震,滾滾下傾的山石使人們不敢再在這裏居住。

總之,它徹底地逃離了文明的視線。差不多有一千年時間,精美絕倫的玫瑰紅宮殿和羅馬競技場不再有人記得。但是,它們都還完好無損地存在着,只與清風明月為伴。

只有一些游牧四處的貝都因人(Bedouins)在這裏棲息,我不知道他們面對這些壯麗遺跡時作何感想。他們的後代也許以為,天地間本來就應該有這麼華美的廳堂玉階,供他們住宿。那麼,他們如果不小心游牧到巴黎,也會發出「不過爾爾」之嘆。

站在佩特拉的山谷中我一直在想:我們一路探訪的,大多是名垂史冊的顯形文明,而佩特拉卻提供了另一種讓歷史學家張口結舌的文明形態。這樣的形態,在人類發展史上應該比顯形文明更多吧?

知道有王國存在過,卻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時間和原因,更不知道統治者的姓名和履歷;估計發生過戰爭,卻連雙方的歸屬和勝敗也一無所知;目睹有精美建築,卻無法判斷它們的主人和用途……

人們對文明史的認識,大多停留在文字記載上。這也難怪,因為人們認知各種複雜現象時總會有一種簡單化、明確化的慾望,尤其在課堂和課本中更是這樣。所以,取消弱勢文明、異態文明、隱蔽文明,幾乎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習慣。這種心理習慣的惡果,就是用幾個既定的概念,對古今文明現象定框劃線、削足適履,傷害了文明生態的多元性和天然性。

為了追求有序而走向無序,為了規整文明而損傷文明,這是我們常見的惡果。更常見的是,很多人文學科一直在為這種惡果推波助瀾。

佩特拉以它驚人的美麗,對此提出了否定。它說,人類有比常識更長的歷史、更多的活法、更險惡的遭遇、更寂寞的輝煌。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六日,約旦佩特拉,夜宿SilkRoad旅館

告別妻子

在佩特拉,我們這個隊伍要有一次人員輪換,有一半人要從這裏直接去安曼機場回國,接替人員昨天已經來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離開。

行程太長,分批輪換是必須的。更何況,往前走就要進入伊拉克,一個更險峻的階段就要開始了,這裏應該劃一個段落。我妻子當初同意我參加這次歷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在最危險地段讓她陪着我。但這事我預先與王紀言台長有一個偷偷的約定,那就是到了真正危險的地段就讓她離開,她並不知道。

本來伊拉克就一直不批准我們進去,因為他們嚴厲禁止去過以色列的人進入,如果有誰膽敢破例,多半會被關進監獄。幸好我們這裏遇到一位旅遊公司的老先生,答應我們向他支付較高的費用后,利用他的私人關係走通伊拉克駐約旦大使館。只不過我們必須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來文的標記,簽證時只說去過埃及和約旦。當然,如果遇到麻煩,全由我們自己承受,他完全不負責任。

如果能夠通過老先生把手續辦下來,我們面臨的是一段極艱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駕駛距離就是一千二百公里,大概要連續不休息地行駛二十個小時,中間沒有任何落腳地。老先生警告說,巴格達食品嚴重匱乏,除了勉強在旅館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購買到食品。伊拉克之後的行程,更是險情重重。

我們正在佩特拉崎嶇的山道口討論著行程,突然一輛吉普車駛來,說由於種種原因,告別的時間提前,要離開的幾位現在就去機場。

告別是一件讓人脆弱的事情。原來說說笑笑遮蓋着,突然提前幾個小時,加上告別的地方不是機場或旅館門口,而是在探訪現場,立即感受到一種被活生生拉扯開來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淚流滿面,幾個要離開的大漢都泣不成聲,引得大家都受不住。

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實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爾這充滿未知的艱險長途,這幾天來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細細叮囑。她很想繼續陪着我,但不知如何向香港總部爭取。而且她已經發現,在這樣的路上遇到艱險,妻子的照顧不解決問題。

其實她流淚還有更深的原因。這次她從開羅、盧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過來,一直在與我討論著各種文明的興衰玄機,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變得鴻濛而蒼涼,這與她平時的工作形成巨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樣,本來只想與世無爭地做點自己和別人都喜歡的事情,無奈廣大觀眾和讀者的偏愛引發了同行間的無數麻煩。謠言、誹謗、攻擊接連不斷,幾乎已經無法繼續工作。我們都想在新世紀來到之時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異邦文明的廢墟前,心情變得特別複雜。

我們一路上都在其他文明的廢墟上讚揚中華文明,但讚揚幾句就會語塞,因為我們現實的文化處境也應該算是中華文明的一部分。它,怎麼那樣容不下如此熱愛它的我們?從我們小時候開始,一批批打手已經反覆地用「文化」的名義傷害我們的父母,現在又把我們包圍住了,而他們永遠是「正義」,永遠代表「官方」和「民眾」,永遠不必支付傷害他人的代價。她先回去,遇到的也是這個環境。為此,她寧肯讓我在國外多停留一陣。

載着妻子離開的車子走遠了。我們還要用車輪一步步度量人類古文明的傷心地,然後才能回國。不管回國會遇到什麼,那畢竟是我們的祖國。

我正在出神,山道口出現了一個中國女子。她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見到這隊印着中國字的吉普,立即走了過來。當她知道,我們將橫穿幾個文明古國,一路返回中國,眼圈就紅了,轉身與丈夫耳語一陣,便對我們說:「我們想開着車跟着你們,一起走完以後的路程,有可能嗎?」回答說不可能,她便悻悻離去了。

這時,我突然想對已經遠去的妻子說,我們還是不要太在意。來自狹隘空間的騷擾,不應該只在狹隘空間裏面對。我們的遭遇也許只是屬於轉型期的一種奇特生態,需要在更大的時空中開釋和舒展。

我們早就約定,二十一世紀要有一種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們的名字最終失蹤於何處,我們心中有關中華文明的宏大感受,卻不會遺落。

在佩特拉山口我站了很久,看着遠處的煙塵和雲天,心中默念著一句告別時怎麼也不敢說出口的話:妻子,但願我們此生還能見面。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約旦佩特拉,夜宿SilkRoad旅館

人生的最後智慧

本來,現代政治人物不是我這次尋訪的對象,但到約旦之後,覺得需要破例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用最虔誠的語言在懷念他。我們隊伍里有一位小姐,在一家禮品商店買了一枚他的像章別在胸前,只想作一個小小的紀念,沒想到被一位保護我們的警察看見。這位高個子的年輕人感動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即從帽子上取下警徽送給小姐。一是感謝中國小姐尊重他們的偉人,二是要用自己的警徽來保衛國王的像章。

他們說,當國王病危從美國飛回祖國時,醫院門口有幾萬普通群眾在迎接。天正下雨,卻沒有一個人打傘。

他出殯那天,很多國家的領袖紛紛趕來。美國的現任總統和幾任退休總統都來了,病重的葉利欽也勉力趕來。天又下雨,沒有一個外國元首用傘。

出殯之後,整整四十天舉國哀悼。電視台取消一切節目,全部誦讀《可蘭經》,為他祈禱。

人們尊敬他是有道理的。約旦區區小國,在複雜多變的中東地面,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誰的臉色都要看,誰的嗓音都要聽,要硬沒有資本,要軟何以立身,真是千難萬難。

大國有大國的難處,但小國更有太多的旦夕之憂。海珊國王明白這一點,多年來運用柔性的政治手腕,不固執、不偏窄、不極端、不抱團、不膠粘,反應靈敏,處世圓熟,把四周的關係調理得十分勻當。可以說他「長袖善舞」,但人們漸漸看清,他的一切動作真誠地指向和平的進程和人民的安康,因此已成為這個地區的理性平衡器。

這種角色可以做小也可以做大,他憑着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交際能力,使這種角色一次次走到國際舞台中央。結果,儘管世界各國對這一地區深深皺眉,而他與約旦,反倒成了一條渡橋。這使他由弱小而變得重要,因重要而獲得援助,因援助而變得安全。

我曾兩次登上安曼市中心的古城堡四下鳥瞰,也曾北行到傑拉西(Jerash)去參觀著名的羅馬廣場,知道這個國家在立國之前,一直是外部勢力潮來潮去的通道。山谷間小小的君主,必須練就一身技巧才能勉強地保境安民。海珊國王,正是這種方土智慧在現代的集大成者。如果要評選二十世紀以來小國家的大政治家,他一定可以名列前茅。

很早以前我們還不知道約旦在哪裏,卻已經在國際新聞廣播中聽熟了「約旦國王海珊」。這個專用名詞幾乎成為一個現代國際關係的術語,含義遠超某一個國家某一個人。這,使我一定要去拜謁他的陵墓。

陵墓在王宮裏邊。但王宮不是古迹而是真實的元首辦公地,因而要通過層層禁衛。終於到了一堵院牆前,進門見一所白屋,不大,又樸素,覺得不應該是海珊陵墓,也許是一個門樓或警衛處?一問,是海珊祖父老國王的陵寢。屋內一具白石棺,覆蓋着綉有《可蘭經》字句的布幔,屋角木架上有兩本《可蘭經》,其他什麼也沒有了。躡手躡腳地走出,詢問海珊自己的陵墓在哪裏。我是做好了以最虔誠的步履攀援百級台階、以最恭敬的目光面對肅穆儀仗的準備的。但是,不敢相信的事情發生了——

就在他祖父陵寢的門外空地上,有一方僅僅兩平方米的沙土,圍了一小圈白石,上支一個布篷,沒有任何人看管。領路人說,這就是海珊國王的陵寢。

我呆住了,長時間地盯着領路人的眼睛,等待他說剛才是開玩笑。當確知不是玩笑后,又問是不是臨時的,回答又是否定。於是,只得輕步向前。

沙土僅是沙土,一根草也沒有,面積只是一人躺下的尺寸。代替警衛的,是幾根細木條上拉着的一條細繩。最驚人的是沒有墓碑和墓誌銘。整個陵墓不著一字,如同不著一色,不設一階,不築一亭,不守一兵。

我想這件事不能用「艱苦樸素」來解釋。海珊國王生前並不拒絕豪華,卻讓生命的終點歸於素凈和清真。我一直認為,如何處理自己的墓葬,體現一代雄主的最後智慧。海珊國王沒有放棄這種智慧,用一種清晰而幽默的方式,對自己的信仰作了一個總結。

這次陪我們去的,有一位在約旦大學攻讀伊斯蘭教的中國學生馬學海先生。他說,我們立正,向他祈禱吧。我們就站在那方沙土跟前,兩手在胸口向上端著,聽小馬用阿拉伯文誦讀了《可蘭經》的開端篇。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回安曼,仍宿Arwad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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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一嘆2019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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