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花前人獨立
春三月，初十。
隴西渭水南畔，西秦嶺大山，嘉陵江支流西漢水河，上游群山，杏花初開。
在關中及中原地區，已是「花退殘紅青杏小」了。西秦嶺山脈氣候較之中原微寒，此時卻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的早春景象。
說是杏花開，其實枝頭幾乎都是花苞，沒有幾朵真正綻放的花朵。估計等到杏花完全綻放，基本上需要五天之後。
枝頭花蕾簇簇，平添幾分春色。
山巔背陰處，積雪尚未完全融化，西漢水河流量不大。稍顯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泥沙，從東向西流經方圓近百里內較大的一個村莊。村莊因水而得名，喚作西漢水庄。
華夏大地，由東向西流淌的河水不多，西漢水就是其一。其實，百里之後，西漢水會折而向南，注入嘉陵江，西漢水也是嘉陵江比較重要的一條支流。
西漢水庄人口不多，僅有四十一戶。這樣的村莊，本來是毫不起眼的山村，在當下來說，絕對稱得上繁華的集鎮了。
近些年朝綱不振，致使天下大亂，兼之天災不斷，盜賊四起，更加上爭戰不休，九州成為修羅殺場，田地荒蕪，餓殍遍野，民不聊生。很多百姓流離失所，為了活命，紛紛躲進大山避難，致使一個毫不起眼的山村竟然多達四百多人。
這四百多人中，超過一半的人口都不是西漢水庄的，他們大多來自北邊百裏外的天水縣，也有不少人從陝西甚至更遠的山西河南逃難避禍過來的。
西漢水庄有兩家大戶，庄東北的大戶姓姬，庄西南的大戶姓王，西漢水庄以及周圍大小十一個小村莊的近千畝田地，統屬於姬王兩家，堪稱方圓近百里內山村中的大地主。其中，姬家有田地四百七十畝，王家有田地四百二十畝。
原本，姬家和王家並沒有這麼多的田地，這些年不斷有逃難者進入山村，姬王兩家趁機利用那些逃難者在周邊山上墾荒，田地比起之前多了一倍不止。
村東姬家有着三進大院，朱門高牆，院落闊大，房舍多達二十四間，而村西王家僅兩進大院，房舍僅僅十六間。
姬家最後一個院落，植有三顆杏樹，此時杏花含苞待放，庭院春歸。
最北側青瓦磚房門前，一個女聲幽幽的吟道：
山中春來遲，枝頭紅杏，疏落兩三枝。
寂寞庭院無蜂蝶，料峭春寒，紫燕歸幾時？jj.br>
花前人獨立
「小姐，」一個稚嫩的女聲突兀地從背後響起：「又在嘮叨什麼呢？」
杏樹下那個十六七歲，潔白如玉的面頰上兀自掛着淚痕的少女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稍稍提高了嗓門道：「喜鵲，恐怕等不到杏花徹底盛開了。」
身後房中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滿臉稚氣的丫頭同樣滿面愁容道：「小姐，後天他們就來接你了，喜鵲知道小姐極不願前去，可是這又有什麼法子呢？人家以前是千總，而今又成了縣令，要權有權、要人有人，方圓幾百里內誰敢對他說個「不」字？要是表少爺，唉……」見到小姐臉上又有淚水淌下，丫頭喜鵲啐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提表少爺的。」
十六七歲的、面目清麗的少女任由珠淚流淌了一陣，沉沉的道：「世道如此，天理難覓，這就是命啊！」拭淚幽幽一聲長嘆。
這個少女是西漢水庄大戶姬家的，名喚姬慧卿。姬慧卿之上有兩個哥哥，大哥姬國梁、二哥姬國棟，他們跟姬慧卿不是一母所生。跟姬慧卿一奶同胞的是姬慧卿的弟弟姬國卿，二人是龍鳳雙胞胎，姬慧卿先姬國卿出生，故而為姐。
姬慧卿作為姬家唯一的女兒，自幼得父姬清源垂愛，視為掌上明珠。
跟同父異母的兩個哥哥不同，姬慧卿與弟弟姬國卿的母親劉氏乃方圓百里內少有的美人，姐弟倆長相隨母。姐姐姬慧卿出落得清麗脫俗，弟弟姬國卿也俊朗不凡。
時下乃大順永昌元年，闖王李自成率大軍自西京北上攻打北京，留下少許人馬由大順甘涼總兵賀錦鎮守關中及隴右諸地。正月，賀錦率領大軍前往青海，部下黨守素暫留蘭州。賀錦輕敵冒進中埋伏身死，部下辛思忠率軍平定青海，闖王遂命辛思忠鎮守青海。
大順軍意在儘早奪取北京，精銳幾乎北上，留守關中和隴右的軍隊不多，這個天水縣僅僅由焦精忠一個千總留守，麾下卻只有百名兵丁，而且多為老弱殘疾。
那焦精忠原本也是一員猛將，兩年前在河南攻打開封時身負重傷，幾乎喪命。如今，焦精忠缺少了右臂，右腿也行走極不利索，臉上疤痕累累，右邊半個臉少了老大一塊皮肉，看去猙獰醜陋，如同山魈鬼怪。
焦精忠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五六歲，大難不死且識得幾個字，遂被闖王麾下大將賀錦任命為天水縣令，短短兩個月來已娶親四次。
大順軍北征，關中和隴右各地初定，闖王號令之下，推行「輸銀助餉」，原大明勛貴官員及地主富戶都要捐銀助餉。
西漢水庄姬家有田近五百畝，焦精忠要求姬家輸銀助餉五千兩，按照每畝十兩計算。
姬家田畝雖多，卻多為山坡旱地，產糧不多。多少年來，姬家吃穿無憂，家道也頗為殷實。若說讓姬家輸銀助餉三五百兩，姬家倒是能做到，一下子輸銀五千兩，就算姬家把房子田地都賣了也難以湊夠。
姬清源秀才出身，舊識好友劉嶺秀於崇禎二年中進士后輾轉出任天水縣令，對姬清源多有照顧，任姬清源為百戶，掌管包括西漢水庄在內共六個山村近九十七戶人家，遂置下偌大家業。早年姬清源之妹姬清芳由哥哥出面嫁與劉嶺秀為妻，姬家和劉家從此結為親戚。
姬清芳為劉嶺秀生有二女一男，二女為長，出嫁多年，一男劉光宗年長姬慧卿一歲。劉姬兩家過往從密，姬慧卿自幼便喜歡錶哥劉光宗，兩家也商議等他們長大后成親。
闖王西京稱帝，改元大順，建號永昌，命賀錦率軍西進。天水縣毗鄰關中，首當其衝大順軍，劉嶺秀據守天水縣城二日，終為賀錦所破，劉嶺秀一家被殺。
距離天水縣城百餘里的西漢水庄原非大順軍所顧念，這裏崇山峻岭，車馬難行，大順軍也不可能進入。賀錦率軍西進，留下焦精忠鎮守天水。
焦精忠領兵百餘，多為老弱殘疾，根本無意南上秦嶺大山。叵耐麾下總旗王正道攛掇焦精忠，說西漢水庄姬家跟原縣令劉嶺秀是親戚，在西漢水庄良田數百畝，家財萬貫，乃方圓數百里內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焦精忠於是命王正道率兵三十來到西漢水庄，要求姬家輸銀五千兩，姬家東拼西湊弄得六百三十一兩，錢九百五十九貫，糧食布帛共計十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