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說書人

第1章 說書人

「這孟康一聽,不禁勃然大怒:『工價本已不足,材料都不齊備,七天工夫,怎生造得船好。』提調官心中火起,舉起鞭子指著孟康:『你這大膽的刁滑之徒,少在此巧言狡辯。若是誤了期限,耽誤官家運送花石綱的大事,小心你的腦袋。』孟康道:『官家要修園子,老百姓便不要活嗎?官府給的工價吃飯都不夠,又被你們這班貪官污吏剋扣了一半……』話音未落,提調官一鞭抽在孟康身上,破口大罵:『好大膽!這不是反了嗎!小小刁民,竟敢議論官家的不是,老爺把你拿去縣衙,治你個大逆之罪!』孟康左手抓住鞭子:『橫豎官府是不讓我們活,要死也死個痛快!』右手抄起一把利斧,當頭一擊,把個提調官的天靈蓋劈了個粉碎。眾船匠見殺了提調官,發一聲喊,有跑了的,也有抄起鎚子、鋸子打殺眾差役的……」

說書人講得逸興遄飛,聽眾們聽得津津有味,不過這聽眾實在少了點,只有兩個老頭,四個孩子。沒辦法,青壯年、半大孩子、半老頭子全都下地幹活去了,誰有閑心聽書。說書先生講完這一段,端起粗瓷破碗喝了口水:「今天就到這兒了,我得劈柴去了。」

別人說書是先生,王瑾說書是閑的,這傢伙幾乎什麼農活都不會幹,只能做點挑水劈柴的粗笨活計。再說他也沒有土地可耕,來李家站一年多了,他就靠着到處打零工過活。順便教村裏的蒙童識幾個字,說說評書,這都是沒有報酬的,只是鄰裏間的互助而已。他一個單身男人,日子過得極糙,村裏的老太太們也幫他漿洗縫補一下衣服,偶爾送他點吃的。

不知不覺,離開家鄉已經十年了,十年前,也是這樣的三月時節,努爾哈赤率領的金軍攻陷了瀋陽。那時的王瑾十六歲,是瀋陽城中一個裱畫匠的兒子,因此也識字,讀過些書。破城的混亂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父母都不見蹤影,再回瀋陽已不可能,他跟隨着難民隊伍一路向西,來到了遼西,投到西平堡副將羅一貫麾下做了一名小卒。

然而還不到一年時間,金軍再次大舉殺來,羅一貫戰死。不久之後,廣寧淪陷,金軍連下四十餘城,遼西大地遍野焦土,屍骸山積。

王瑾在亂軍之中逃得性命,跟隨撤退的敗兵一路來到了山海關,繼續在明軍中混飯吃,在袁崇煥麾下先後參加過天啟六年的寧遠之戰,天啟七年的寧錦之戰,也算是有點資格的老兵了。崇禎元年,他所在的部隊被調到了薊鎮,由於接連三個月沒有發餉,飢餓難忍的士兵們發動了兵變。王瑾一時氣憤,當了出頭鳥,後來朝廷鎮壓兵變,他在薊鎮待不下去了,離營潛逃,又投到了山西總兵張鴻功麾下。

可沒過多久,崇禎二年,金軍入關劫掠,威脅京師,山西巡撫耿如杞率領張鴻功等人進京勤王,王瑾也在其列。山西兵第一天駐紮在通州,第二天駐紮在昌平,第三天又被調到良鄉,可是按照規定,軍隊到達駐地的第二天才由駐地負責供給糧食,於是山西兵接連三天沒有領到口糧。千里迢迢趕來勤王,卻連飯都沒得吃,士兵們的憤怒可想而知,紛紛鼓噪嘩變。這一次王瑾吸取教訓,沒有帶頭,可是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他還是比較有底線的,沒有像有些**那樣搶劫老百姓,而是跟着其他兄弟去吃大戶。但大戶也沒那麼容易吃,這年頭兵荒馬亂,有錢有勢的人家都養著家丁,雙方火拚了一場,各死了幾個人。

事情越鬧越大,可是崇禎皇帝並沒有反思為啥沒讓士兵吃上飯,而是把所有黑鍋都扣到了耿如杞和張鴻功頭上,不問青紅皂白將他們下獄處死。山西兵得知這個消息,知道大事不好,一鬨而散,王瑾也就稀里糊塗地跟着逃了。

王瑾在返回山西的路上與同袍走散了,但是他遇到了同樣從京城潰逃回鄉的甘肅勤王兵,甘肅兵在來京的路上就已經兵變過一次了,原因是沒領到安家銀子,而且將領們每天逼他們抬着銃炮趕路,竟至有人活活累死。於是甘肅兵鼓噪嘩變,想跑回家鄉,走到蘭州時,甘肅巡撫梅之煥鎮壓了兵變,繼續逼他們來京城勤王。沒想到來了京城之後,崇禎因為甘肅兵遲到勃然大怒,罷免了梅之煥,於是甘肅兵也都跑了。這世道孤身上路實在是太危險了,王瑾便跟着甘肅兵一路向西而去。在途經陝西米脂縣的時候,他們遭遇了一群官軍,混戰之中,王瑾掉進了無定河裏,幸好他沒穿鎧甲,勉強逃得性命,但是又累又餓的他也癱在河灘上動不了了。

萬幸,有一個拾糞的農民發現了他,跑回家叫來了兩個幫手。更幸運的是,這三位並沒有像這年頭很多人會做的那樣,直接把王瑾大卸八塊吃掉,而是把他抬回家,灌了一碗稀得能當鏡子用的稀粥。

王瑾醒過來了,也知道了救自己的人是誰。發現他的那個人名叫李自敬,他叫來的兩個幫手一個是他已故大哥的兒子李過,另一個是他的二哥,李自成。王瑾很走運,在遍地是鬼的人間地獄碰上了三個人。

天啟七年,陝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災,一年不雨。老百姓先是吃蓬草,接着吃樹皮,然後開始吃石頭,再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幾天內就會腹脹而死。人餓到這種程度,吃人也就不稀罕了,一個人如果孤身一人出門,多半就再也回不來了。

而此時的大明官府在幹什麼呢?他們不僅沒有賑災,反而變本加厲地催科賦稅。畢竟刁民餓死幾個無所謂,稅能不能收得上來卻關係到大老爺的仕途和腰包。十戶人家如果有一戶逃亡,其餘九戶就要分攤這戶的賦稅,如果十戶人家逃得只剩一戶,這一戶也要交十戶的稅。誰要是敢拖欠,便拉去縣衙嚴刑拷打,血流盈階。若是搜刮來的錢糧都進了國庫,用於遼東前線倒也罷了,然而這些耗竭民力得來的稅款,大部分都入了各級官吏的私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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磷火常同日色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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