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戰(1)

終戰(1)

方都,五獄塔。

五獄塔依舊只有季遙歌能進,一切都和她離開時沒有兩樣。她在塔中閉關兩千餘載,這裏的每一道梁,每一塊階都瞭若指掌,還有這塔中瀰漫的,永遠都不會消散的,元還存在過的痕迹。

比起玄寰,可能「元還」這個名字給她的回憶,才是最深刻的。

石室牆上被煙火熏燎的痕迹、缺角玉案上的刻痕、書格藏書里的蠅頭小注、堆疊的半新器皿與材料,還有凌亂潦草的隨手筆稿與一本本手札,未曾繪完的機甲設計圖,隨處可見元還的存在。

她沒有刻意整理過五獄塔,也沒帶走這裏任何一件寶貝,想着他終有一天要醒來,那些未完的研究他還是要繼續的,雖然那一天遙不可期。

第七層塔室正中擺放着他的棺槨,棺蓋已被挪下,靈氣氤氳成霧,從棺槨中瀰漫散出,男人蒼白的臉在這淺淡的霧氣中變得柔和,稜角被遮掩,閉起的眼眸只剩一彎長長的睫線,唇色很淺,與身上那套濃墨重色的衣袍恰成兩個極致。

季遙歌離開方都的時候和他道過別,距今已逾萬載。她是個矛盾的人,理性上她覺得自己感情淡薄,不太相信這世間有所謂永恆不變的感情,再濃烈的愛情也只是一時迸發的情緒,會被時光沖淡,十年不夠便用百年,百年不夠還有千年……而她用了萬年,但同時她又有十分不理性的幽精,為她生成熾烈的執念,這執念給她修行造成了不小障礙,但她卻固執地保留下來。

她想,執念消散的那一天,她會不會就不再記得這個男人了。

畢竟長達一萬三千餘年的壽元里,他只存了十三分之一時間,而若以天數來計算的話,這個比例還要少到忽略不計。

誰又能知道呢?

她終究還是回來了。

「玄寰,你臨死前連尋覓妖樓的辦法都替我們作了打算,也算是算無遺算了。」

這人腦子就是好使,從他身份曝露到死前這段時間,情勢一波三折已危急到那樣程度,他還能在一萬多年前給他們埋下這麼一招棋,助他們找到妖樓位置。獸脈圖是他在死前創出,以四十二獸脈在萬華位置逆推天書妖樓位置。獸脈既然用於鎮壓妖樓,那麼獸脈陣眼便需連接為陣,根據獸陣確實可以推算出天書妖樓位置,然而萬萬年變遷,誰又能確認獸眼位置?這便需耗費極大人力與時間才能勘探得到。

他將這件事交給了花家,讓他們在一萬兩千年後得益。

「你該不會連回到萬年前這件事也推算得到吧?還有你自己會死這件事……要真是這樣,我是要生氣的。」季遙歌看了他一會,就背靠棺槨坐到地上,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話。

他們以前閑聊的機會不多,正經議事的時間佔據兩人之間大部分的獨處,如今倒像是正兒八經地閑聊,不過也只是她的獨角戲。

「我現在很厲害,是那片星域出名的匪頭,來往的修士都怕我,當然喜歡我的也不少。一萬年了,你知道我遇到多少男人嗎?比你好看的,比你強大的,比你聰明的……好吧,比你聰明的可能還沒有遇着。」她絮絮叨叨說起這萬載時光所遇之事,所遇之人,眉目染上幾分煙火,說到興處也笑,淺淺淡淡的笑,沒人回應她。

方都永夜無晝,時間被停止,除了滴漏機械式的聲音在計算著流逝的時光,可誰也數不清到底過去多久。

塔外傳來裴不回的聲音,他的速度非常快,將獸脈圖拿走後便也據圖推演出法陣,再根據法陣推演出了天書妖樓位置。

季遙歌停止閑話,她站起來,又俯到棺槨旁,垂眸看玄寰。

「忘記告訴你,我把你最仰慕的人請回來了,想再見見你的老師嗎?那就等我回來。」她笑嘻嘻賣著關子,忽然又一轉語氣,「玄寰,我不知道回不回得來,不過你別擔心,就算我回不來也沒關係,我拿到了上界輪迴幡,應該能將你從梵天境裏拉出,送入六道,我把輪迴幡交給何素了,她會代我焚去你的屍身,送你重入輪迴。」說着她嘆口氣,「咱兩之間,也需要一個了結。可惜我大概不能像你從前尋找幽篁那樣,看你輪迴的模樣了。」

她將棺蓋重新闔上,又叩叩棺蓋:「好了,我該走了。」

沒有再見。

————

五獄塔外已經站了許多人,花眠、白斐都在,顧行知坐在遠遠的疊石山上,抱着木頭人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五獄塔。塔前守着個少年,火紅的頭髮,兩顆虎牙,十七、八歲的模樣,雙手環胸斜倚塔門,目光懶洋洋地看着眾人,沒有說話,是從上界跟着季遙歌回來的,她收作契獸的,火猊。

一萬兩千多年,昔日幼猊已修得人形,作她契獸陪她飛升,又伴她歸來。

他有了一個真正的名字,叫蒼輝。大抵是正值叛逆期,他看誰都不太順眼,總吊著眼瞥人,早沒了當年撒歡蹦噠的傻樣。

裴不回的聲音隔空傳來沒多久,塔門開啟,季遙歌出來,少年站直身體,管她喊:「姐姐。」她點點頭,蒼輝騰身半空,化作一隻火紅巨猊,毛髮怒張如焰,季遙歌一躍而上,只向眾人道:「我走之後,你們便按裴仙三人的佈置行事吧。便是我無法歸來,你們在這虛空也總能保得一命,若要離開,出去之法阿眠曉得。我想着,即使我們不能誅除妖樓,也總要有人將此事始末說予後世,這萬萬年被篡改的歷史,總要被扳回正軌,為此,諸位都必須活着。」

這話便算遺言,花眠第一個紅了眼,季遙歌卻已馭猊飛向裴不回的洪荒渡海舟,未向諸人道別。

唐徊、墨青棱與裴不回站在洪荒渡海舟的甲板上,舟上的三重樓閣所發出的光芒在幽暗虛空中格外醒目,卻又照不到深處。

獸脈輿盤懸浮在裴不回身前,見她飛來,他灌注一縷靈光沒入輿盤正中,剎時間輿盤大亮。

交錯縱橫的經緯脈絡自輿盤上綻起,在虛空中織成一張龐大的網,裴不回單手掐訣,向輿盤打入一道又一道紅光,交錯的經緯脈絡跟着亮着一點又一點紅光,足足四十二點。

季遙歌與唐徊、青棱站在一旁沉默看着。雖然季遙歌看不懂這輿盤,卻也明白,那四十二個紅點是萬華獸眼所在位置,在裴不回的操縱之下很快連出一個巨大法陣圖。

鎮壓妖樓的並非《四十二獸譜》,而是這四十二獸眼所成之陣,《四十二獸譜》所記載的不過是這四十二族靈獸。獸眼為獸族祖獸之骸,分埋在萬華各處,以血脈為引,傾全族之命魂為此陣作源,故喚四十二獸陣,眼下此陣已有不少獸眼因為全族被屠而失去效力,整個獸陣僅餘六成法力。

如今在這張微縮的法陣圖上,輕而易舉就能看到,法陣的所有力量,都鎮在了法陣正中央的位置。

那裏,便是天書妖樓的確切位置。

「你真的打算這麼做?」青棱在季遙歌伸手觸碰輿盤時按住她的手。

季遙歌以左手拍拍青棱手背,示意她收回手:「總要有個了結,放心吧。」

青棱不再多勸,季遙歌的指尖凝出些微青光,點上輿盤,只道:「裴兄,我準備好了。」

裴不回點頭,臉上的懶散一掃而空,正色道:「好。」便閉眸催動輿盤——

季遙歌的元神瞬間收到一個畫面,她後背黑爪再現,凌空撕出裂隙。裂隙不大,季遙歌沖三人點點頭,黑瓜攀著裂隙兩側,倏爾就將她扯進那道窄窄的黑縫中。

————

一束天光打在九層石樓之上,這樓宇修造得並不精美,漆黑的石塊,無絲毫雕紋繪飾,孤伶伶矗立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樓門處星河作路,蔓延向遙遠的未知方位,星河空曠,似乎很久都無人踏足。這裏很靜,無風無浪,與世隔絕。

不知何故,那束天光突然消失,石樓高檐左右懸掛的兩盞琉璃燈陡然亮起,古舊的銅光似一雙緩緩睜開的沉重眼眸。風不知從何處刮來,吹得檐燈亂飛,遠遠望去就像暗夜飄忽的鬼眼。

星河之上,一道裂隙迅速生成,黑色利爪從裂隙中鑽出,生生扯開這道細縫,一道人影自那裂隙中飛出,落在星河上。

這個地方,季遙歌是第二次來。

「終於找來了?」石樓發出聲音,與那檐燈一樣,飄忽不定。

蠹蟲已經不再,他沒有可以借用的軀殼。

「世祖奇樓……」她踏着星河邁向石樓,可隨着她的步伐,星河化無數熒點向兩側散去,蒼穹似的地面便漸漸褪去黑暗。

「我比較希望你能叫我高八斗,我喜歡這個名字。」檐燈停止飛舞,光芒定定照向季遙歌,「三日飛升,你總讓人驚訝。其實我們應該在很多年前就該遇見的,可惜我還是算漏了,對不對。」

腳下的黑暗化作清澈如鏡的湖面,漣漪被她圈圈踏開,湖面之下,倒映着的卻是萬華景象,彷彿破開這層無色鏡面,便能觸碰到萬華。

何處是虛,何處是實,難以區分。

「一萬兩千多年。」她給他一個確定的數字。

「你既已飛升,卻又回來,是為了殺我?」高八斗問她。他似乎非常平靜,聲音里還帶點笑意,沒有在赤秀時的癲狂。

季遙歌沒有回答他,只看着腳下寸寸褪出的景象,星河散盡,飛螢沉入池中,化作一絲絲一縷縷細須蔓延到萬華上,山川河海、草木萬靈,而這無數細須最終都歸入石樓之下。

「萬華為壤,生奇樹為樓。」她忽然道,「我殺不了你。」

如此望去,這座石樓像一棵長於幽空的樹,以萬華為土壤,其根深植萬華,萬事萬物皆為其脈絡根須。樓不過九重,可那根……卻無邊無際。

誠如裴不回所言,他們可以毀掉這座樓,但代價是整個萬華。

「那麼你回來,又來找我,所為何事?」

「難道不是你逼我出現?」

「季遙歌,你這一生,無情卻又重情,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致命缺點。你不該回來的,你該知道你救不了萬華上的任何人。」他嘆息道,宛如替她遺憾,「飛升上界自由自在多好?」

「可是我若不歸,你又何處去尋溯世之力?蘭因媚骨已逝,天地之間,僅存我這一部人卷,你想化生飛仙,除卻我之外,誰又能成全你?」季遙歌笑起,眼裏醉入無數碎星。

高八斗沉默,兩盞檐燈似利眸,沉沉地望着她。

漣漪自她足底圈圈綻開,裙擺微動,她似臨水而生的一株蓮,款款行來。

「高八斗,我是來成全你的。萬萬載寂寞,化生飛仙不是你夢寐以求之事?如今我三卷齊全,溯世已成,足可予你化生……」

她笑着,靠近了他。

檐燈再度搖起,光芒散亂,刺眼非常。

「成全我?將我化生成仙,令我與書樓兩分,再將我誅殺……你的盤算幾時變得粗陋不堪了?」

「那麼你想不想要?」她問他。

「我自然要,但不是憑你,而是憑我。」高八樓笑起。

黑霧自石樓之上凝起,不過片刻時間就凝作一道人影。

季遙歌雙眸驟睜。

那人影……

繪著穹海的深色寬袍,膚如蒼雪,正是玄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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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周完不了,但也不會超太多,兩三章吧,但我還是不要立FLAG了,臉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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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修成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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