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戰(完)

終戰(完)

「小蛟。」

季遙歌又聽到這個昵稱。玄寰每次這麼叫她時,都帶着無可奈何的寵溺,是一副頭疼的神情,可唇角卻又揚起。黑霧凝出的這個男人,和玄寰一模一樣,從語氣到神態再到氣息,與躺在五獄塔里那個玄寰毫無差別。

這不是懾魂迷心的幻術。

但季遙歌也不會傻得以為,這就是玄寰。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寬大的衣袖隨風飄舞,不過幾步路的距離,遙遠得像在天涯盡頭。他眼中又露出幾分疑惑,問她:「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季遙歌沒有回答。他很快就四下望去,那雙狹長的眼睛猛地一眯,瞳中現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你以為他是假的?」高八斗的聲音再度響起,帶着幾分不懷好意的笑,「我掌萬華萬事萬物,再塑一個玄寰又有何難?模樣一樣,氣息一樣,連記憶都一樣。他活過來了,你不高興嗎?」

「我……」玄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掌,「重塑的?」

季遙歌沒動。

「重塑的……」玄寰似乎明白了什麼,他想跑向季遙歌,可腳步才一動,身體卻似被無形絲線縛住,他半步都動不得,他只能被縛在原地,「季遙歌,不要相信他的話。他在欺騙你……不要相信你看到的東西,不要!」

他很着急,絞著眉,怒睜着眼,鬢髮凌亂。

「季遙歌,你知道我沒騙你。我不用幻術,而你也能輕易破幻,是真是假你可以自己感覺。」高八斗輕輕笑道,「我說了我掌萬華萬物,他既生在萬華,又不曾飛升,在萬華留下無數痕迹,要再塑並非難事。」

一模一樣的人,相同的記憶,這的確不是假的。季遙歌攥緊手,似也沒想到高八斗有此詭術,她看到滿池縱橫交錯蔓延向萬華的根須源源不斷地向高八斗輸送著無數肉眼難以分辨的東西——可能是靈氣,可能是某種力量,也可能是無數的信息,交織成網。

高八斗沒聽到她的聲音,笑意稍落:「看來你不高興?那就多來幾個。」

又是一股黑霧飛出,凝出人形。

「師……師姐?」那人愕然抬眼看她,「我不是已經死了?」

隔了一萬三千多年,這個聲音,這張臉,還是輕而易舉就讓她想起。

季遙歌呼吸變得急促——那是白硯。

一個活生生的白硯。

「別着急……還有。」高八斗笑着,「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如網,凡在此行過,便留痕迹,便有牽念,季遙歌,你看,這些都是你留在萬華的牽念,我一個一個還給你。」

又是兩股黑霧飛出,漸漸凝成人形,在她面前化作一男一女。蛟王離梵與蛟后長夷,她的父母。

季遙歌的胸膛已開始劇烈起伏,開口的聲音粗沉:「你想怎樣?」

「我說過,如何利用溯世書化生飛仙,憑我不憑你。你看,這些都是你的羈絆,你被困住了。困網成繭,你逃不出去了。」高八斗一直在笑。

池面上陡然亮起無數銀光,四周被重塑而出的人腳底各生脈絡,連接到季遙歌腳下,織成銀網,將她困在其中。

「這是你自己的羈絆,你想脫離,便要斬盡羈絆,你下得去手嗎?」高八斗繼續說道,「你下不去手,就只能被困在這裏,你若斬盡羈絆,殺光他們,那你還剩什麼?」

無論哪種選擇,她都只能留在這裏,慢慢被蝕去神智,消磨七情,變成和他一樣的存在。

非人非仙非獸非妖。

上界仙人又如何?逃不開這人世牽絆。

網已成織,季遙歌動彈不得,而身陷網中的其他人亦動彈不得,她的耳畔充斥着他們各種各樣的聲音,頻頻而喚的「師姐」,綿長痛苦的「韻兒」,粗獷低沉的「女兒」,還有那恍若隔世的「小蛟」……他們大約也明白了現在的處境,離梵似乎吼了聲「殺了我!」那語氣仍舊像無數年前,謝冷月逼她手刃他時的絕決。她的腦袋變得混沌,很多許久不曾記起的往事一幕一幕闖入腦海,不可控制。

高八斗沒了聲音,四周只剩雜亂無章的呼喊,她單膝落地,心中鈍痛,揚手便揮出一道芒刃,也不知往哪個方位打去,只聞得一聲悶哼,白硯白衣染血,眉頭擰成結。那血色刺得她神智一清,她艱難抬頭,望向石樓。

「高八斗,我的羈絆,你還漏了一個人,這個陣不成。」她忽然站起,朝着某處走去。

那個位置一直是空的,無法填上。

「漏了一個人?」高八斗呢喃一聲,「不可能!」

「你敢放出那人把這個陣眼填上嗎?」季遙歌笑着,挑釁道。

高八斗又沉默起來,片刻后忽然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那語氣像發脾氣的孩子,一道黑霧隨着他的聲音飛出,正落在季遙歌所邁去的方向上,她停下腳步,似笑非笑地望向那裏。

黑霧漸漸凝聚成形,化出少年模樣,赫然便是高八斗,蠹蟲高八斗。

「這是……」重塑而出的蟲子與昔年高八斗一般無二,他怔怔盯着季遙歌,又看向石塔。

他是重塑的高八斗,雖然比不過妖樓,可他腦中亦承繼妖樓部分記憶,他比任何人都快明白過來,這裏發生了何事——他只是重塑出來的高八斗,他仍舊沒有自由,憑藉羈絆而生。

季遙歌在萬華最為重要的一千年之間,高八斗佔據了最漫長的時光。

妖樓大約毫無預料,他自己也是季遙歌的羈絆,於是失了聲音,只剩檐燈搖搖晃晃,似眼眸在盯着她。而那個站在季遙歌對面的高八斗卻朝她笑了。

像許多年前,剛認識時那樣,帶着輕蔑高傲,卻也年輕稚嫩的笑。

「我竟然是你的羈絆……」他有些不可置信,卻又有點開心——那一千年間,他們相互結伴,確為摯友,這是不可否認的事。

「你還要幫我嗎?」季遙歌面對的這個,是陪她走過那千年時光的高八斗。

他與妖樓本質上並無區別,不可捉摸。

他看不順眼石樓,有點自厭,他是被重塑的物體,被迫陷入束縛,他更加憎恨自己。

幫,為何不幫呢?

他蹲下身,伸手撥弄水面,撩撥起一片水花與漣漪,季遙歌看到他腳下的漣漪正中,是條細細的根須,植入妖樓龐大的根系中,那條根須還很孱弱,似乎一拔就斷。

「高八斗!」妖樓怒極叫自己的名字。

季遙歌和高八斗都沒理他,高八斗說:「重塑者靠根脈維生,永生都脫離不了。唯將根脈削斷,重塑者才會煙化。」

其實還是殺,只區別在是傷筋動骨的斬離,亦或是悄無聲息的消逝。

「動手吧。」高八斗指指地面,他是重塑者,他不能這麼活着,這比起永遠被禁錮在妖樓中更讓人痛苦。

季遙歌定了定神,手中漸漸凝起黑色長刃——由她執念所化,靈骨為刃。

一刃剜下,高八斗的根脈率先被挑斷,像繃緊的弦「啪」地斷裂,重塑的高八斗化作黑霧散去,散盡之時只聞及她一聲細微的,多謝。

她的動作很快,沒有猶豫,長刃脫手,逐一挑去深埋池下的根脈,白硯、長夷、離梵的身影一個接一個消散,最後只剩玄寰。

「季遙歌,你的執念是什麼?殺了這個玄寰,這世間就再無玄寰!」妖樓的聲音又急又尖。

她的靈骨僵在玄寰腳下,二人遙遙相望。玄寰動彈不得,也不說話,目光交錯只一瞬間而已。

「我連將他煉作傀儡都不舍,又怎願他活在你的股掌之下?你太不了解我們了。」僵持的黑刃隨着季遙歌的聲音沒進池面,瞬間切去最後根脈。

玄寰笑笑,消散而去。

沒進池水的黑刃並沒回到季遙歌手中,而是散如墨汁,化在潤澤著妖樓的這片池潭中,妖樓感受到龐大的執念,樓身一顫,只聽季遙歌道:「你想化身為人,可你知道何為人?何為七情六慾?四思五念?不悟世情,你如何成人?今日我便成全你!」

語畢,她身上浮出淡淡的青色虛影,虛影與她一般無二,是她元神所化的靈體。

「你……」妖樓劇震。

季遙歌的肉身盤膝而坐,失了元神,肉身便只是屍殼,任何人都能殺了她。那道淡青的虛影卻倏爾一沉,也隨執念沒進滿潭池水中,化作淺墨氤氳散開,瞬間游入這龐大繁雜的根系中,最後游向妖樓中央。

這場戰沒有硝煙,亦不見血,進行得無聲無息。

溯世之書,天卷捏軀,地卷鑄骨,人卷注神——淡青的光芒自妖樓上纏出一縷紅光,紅光漸隱,如同泥漿,被古老而神秘的力量捏揉成形,而那淡青的光芒源源不絕地融進漸漸成形的紅光內。

人卷繪萬載靈骨,盛世間萬萬執念,執念因情而生,愛為情,恨為情,貪為情,嗔為情……仿如世間萬彩,不論哪一種,都是顏色。

妖樓無心,情感混沌複雜,不識情愛,此時無數靈骨隨季遙歌一起湧入他腦中,仿如千針萬刺,叫他領會到前所未有的痛苦,這痛苦猶勝肉身之苦。

「有了這些感情,你才能稱之為人。」季遙歌聲音響在他被填充到快要爆炸的腦海中。

而隨着這劇烈的改變,萬華天地亦起變化。

萬里風雲聚散,時晴時陰,時雨時雪,一日之間四季更迭,前一刻滿目蔥鬱,后一刻便大雪蒼蒼,草木凋敝又生,花生一息,花開一息,花落再一息,不過瞬息之間便歷生死。潮汐錯亂,四海波瀾滔天,猶如瓶傾而晃。地底熔漿四流,火迸裂山。

萬華隨着妖樓經歷一場亘古未有的重生。

人形被捏成,紅色消褪,膚色蒼白的男人浮在妖樓之上,雙手抱頭,痛苦不堪。他和從前的高八斗並不像——皮膚是病態的白,長發凌亂如瀑,面容應該是俊美的,可此時表情猙獰。

妖樓的檐燈暗去,樓中黑氣源源流向他體內,這是他的力量,一時半刻無法完全承繼到他身上,季遙歌的元神融在他的元神之中,他猙獰的表情因此而起。

軀殼雖成,可萬情未凝,他只體會到各種各樣情緒——喜悅、悲傷、煩苦、暴躁、絕望、開心……最終都漸漸聚成痛苦。

他肆意而為,將萬華視如掌中玩具,將生靈視作螻蟻;他不知愛恨,辜負摯友信任,拋棄千年情誼,為了化生殘暴不堪……他有了悔意,他喚她:「季遙歌……」可很快他又改變心意。

「生而為人,便存善惡,你自無法逃離。」季遙歌的聲音響起。

那是他為善的那一面,可他也為惡。

他掌握萬華萬事,理所當然便是萬華的主宰,命算什麼?他孤寂萬萬載,又有哪個人在這裏陪過他?這漫長光陰,除了他之外,又何來亘苦不變的朋友?他們看不懂他,他不屑求得理解……為了化生,為了離開這裏,他可屠盡一切。

他又笑起。

善惡交錯,他抱着頭笑笑哭哭,不能自控。

這是成/人的代價。

季遙歌透過他的眼睛,看着池中原本泛著淡光的龐大根系一根根黯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妖樓漸漸失去從前的靈性,化作死物。

直到一聲震響,萬華上巨大的變更與震動停止,天地重歸平靜,只是易地換象,大漠化林,山巒成谷,已非昔日模樣。

這意味着,眼前的人已經徹底化生,與妖樓兩分。他蜷著身體,抱着頭,在經歷了巨大的自我矛盾的爭鬥后,他漸漸平靜。季遙歌不知道他如今是為善還是為惡,她也不想知道,這一刻是殺他的最好時機。

她在他的元神虛空裏看到他的靈體,她手中聚出黑刃——靈骨為刃,是她執念所化,也是唯一能帶入對方元神虛空的東西。

感受到殺意,他站直身體,是年青的男人模樣,劍眉星目,可為何是男人呢?他也不太明白,只信手一揮,便將凌空而來的季遙歌掃開。這裏是他的地盤,妖樓的力量還在源源不絕灌入他體內,哪怕他現在還虛弱,也依舊很強悍。只這一擊,季遙歌便知單憑元神靈體無法戰勝他。而若等妖樓力量徹底被他獲取,那麼萬華便又落進他股掌之中。

她看看手中黑刃,沒有任何猶豫地掐碎,萬載執念化作無數細絲,她的靈體也隨之化作光芒附細絲上,織成網朝着他覆去。他怔了怔,被網縛在正中。

「你想與我一起死?」他問了一句話。

————

方都虛空裏,獸脈輿盤浮在半空,投射出巨大虛象,將妖樓所在之地發生的一切都傳回萬華。

所有修士都飛在輿盤四周,屏息靜氣地看着這場毫無硝煙的戰鬥,直到輿盤上紅光陡亮,季遙歌發回來的消息。

墨青棱嘆口氣,與唐徊、裴不回二人三立輿盤外,她朝烈凰點下頭。烈凰縱身而起,化作火鳳真身,撕空而過,嘹亮的鳴聲傳遍方都與赤秀。獸修早已齊集輿盤附近,待這一聲鳳鳴令下,昊光先紅了眼。

這是一早就商定的對策,季遙歌離開之後,才由烈凰將所有獸族集中到此地。

四十二獸之力,可啟獸陣,雖然已缺了幾族,但有身為蛟龍的季遙歌為陣眼,再加上墨青棱三人的上界之力,此陣可啟,化守為攻。

只不過如此一來,留在高八斗元神中的季遙歌也會隨他一併被法陣絞成灰燼。

「只有這個辦法嗎?」花眠忽然飛闖入輿盤前。

「這是她的選擇。」青棱嘆息之色一掃而空,指拈青光,第一個注入輿盤,「不要讓她這番心血白費,出手吧。」

話如沉石擲地,隨着她的青光,無數青光飛來。

————

妖樓外的池潭再不平靜,波瀾高起,獸吼聲不知從何處響起,一道接着一道的始獸虛影在妖影升起,金光大作,很快連成一片。

龐大的絞殺之力自金光上散發出來,繞着妖樓將池面分割成塊。

他被季遙歌的元神束縛,神通一時間難以施展,卻也未驚,只是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聲音很淡。

「季遙歌,化生為人原來並不舒服,你們怎麼那麼多亂七八糟的感情?」他像多年前的高八斗一樣抱怨,卻又笑起,「但我還是開心,死也開心。」

「你才知道嗎?」季遙歌隨意說着,力道未松半分。

外界絞殺之力洶湧而來,鏡子般的池面忽然消融,季遙歌的肉身墜入池底,緩緩下沉。始獸虛影化身金芒,劃破波潭,妖樓外的天地崩塌,波瀾沉潛,池面碎裂,寸寸化作灰燼。

金芒交織,又化無數利箭,咆哮而至,一箭一箭,刺入他軀體之內。

季遙歌聽到他的悶哼聲,這些箭沒入軀體之後,並沒消失,而是化作團團火焰,順着經脈焚燒向元神。

「真要陪我一起死?」他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毫無畏懼,萬萬載的禁錮,連死亡也是值得期待的。

所有不曾體驗過的,都值得期待。

季遙歌沒開口,她的元神感受到灼刺的熱度,已脫身不得,和他一起死雖叫人不高興,但也沒她想像中那樣難受。

「季遙歌,我一直都覺得你的運氣很好。」他露了抹笑,彈指在她元神一震,「你的運氣是真的好……你該高興,在善惡的矛盾之間,善念稍稍佔據了上風。」

她怔了片刻,元神卻已被他從他的元神虛空中彈出。

這裏逐寸崩塌,她的屍體沉入深淵,妖樓之上,才剛生成的軀殼已被火焰包裹。她忽然有瞬間遲疑。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很安靜,沒有痛苦。

季遙歌返身,追向自己的肉身,倏而隨着崩落的池潭沒入深淵。

臨去之時,她只聽到一聲喟嘆。

「不知道我這樣的人,能不能入輪迴。季遙歌,我叫高八斗,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很快,那喟嘆消失在深淵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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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克隆人?

好了,下章轉入結局,啊哈哈哈哈哈……我要寫寫新坑的開頭,趁著完結留你們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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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修成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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