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第七卷 謎霧詭都 0428 玉殞

曾幾何時，徐四還在世的時候，夜風裏，星光下，徐青雲是那樣雲淡風輕地和他隨口談及了生死。

「大哥，我忽然在想，你說像我們這樣的人，這輩子會是怎麼個死法？」

徐青雲腦袋枕着雙手，悠閑地翹著二郎腿，滿面月光地道：「我只知道，我這輩子很難有個善終。」

徐四緩緩地點了點頭：「我也這麼覺得，這幾年總感覺風聲越來越緊張了，那一刻說不定哪一天就會到來了，不過說實話，從跟着你的第一天起，我就做好了這個準備。」

徐青雲哈哈一笑：「反正呢，我是很早就想好了，不管怎麼死，我臨死前肯定是仰天大笑，那樣才顯得有逼格。我是從來不怕死，我要是死了，大概會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只不過，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還是想為了兄弟離開這個世上。」

徐四聽了，就也是一笑：「要麼說咱倆是同一種人。」

如今，徐青雲閉上了眼睛，任憑地面上的人如何呼喊他，他都聽不見一絲一毫了。

他沒有像自己想像中的那樣死去，沒來得及發笑，沒來得及留下遺言，那些他心心念念的朋友，他日夜掛懷的紅顏，也沒能再好好地看上一眼。

如果他沒有選擇回去，明明不用死的，或者說，死的人本可以不是他。

所有人不願意相信這一刻，不敢去相信這一刻，鄭筱楓、趙完璧、董缺得好像被五雷轟頂了一樣，淚水潸然而下。三個人「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白千羽神情恍惚，接連退了好幾步，差點坐倒在地，就連沈千珏的目光也不自覺地閃動了起來。

唐瀟月，她原本是那樣滿心歡喜地跑了過來，殷殷切切地迎接着他出來，可他倒下的一瞬，卻被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裏。淚水決堤而出，嗓子登時變得沙啞不堪，唱戲之人的聲音里，本不該有這樣的怮哭。

「四哥——四哥——！」

只可惜，所有人的呼喊都隨着輕風煙消雲散，一同離去的，還有他們剛剛才來之不易的欣喜。

「不……不能這樣……」鄭筱楓猛然驚回神，一瞬間不能自已，腦袋一下接一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好像自己的命能將徐青雲的命換回來一樣。這一行所有的人里，如果非要說誰最不該死，大家最不希望誰會死，恐怕就是徐青雲，在那麼多痛心疾首的日子裏，徐青雲的灑脫不羈，成了他們雪中送炭的微光。

一聲兄弟，一句道義，一代風雲。寥寥草草幾顆子彈，竟就這麼定下了結局。

無論他們多麼懊悔，多麼希望時光可以倒流，這就是結局。

他真的一動也不動了。

程如雪在一旁看着，一時間竟也有些動容。

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能像唐瀟月那樣，哭得如此悲痛欲絕，也沒有想過被自己看作仇人、死氣沉沉的鄭筱楓，竟仍有着這樣的柔情。原來，在這些沒有仇恨的人之間，是存在那樣真摯的感情，在此之前，她這個人格從來都沒有想過，也不會理解。

就這樣，極致的戰慄很快令唐瀟月連啜泣都延續不下去了，積蓄了十幾年的情感在這一瞬間決然爆發，她突然起身，竟想直接跳下去。

趙完璧的心頓時「咯噔」了一聲，緊忙拉住了唐瀟月，沈千珏見狀也急忙伸出了手。所有人都慌了，誰都知道徐青雲希望她活着離開，一個個全都圍了過來。唐瀟月的悲痛卻已經無法控制了，任憑幾個人如何叫她的名字，她只是瘋狂地吶喊：「放開我！放開我！」

鄭筱楓嘴唇顫抖，儘管是那麼的不情不願，也還是一狠心說道：「我們得帶她走！」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聲滔天巨響，遠處的地面猛然間開始陷落，所有的石土，所有的樹木，都一頭扎進了無盡的黑暗裏，經歷了這麼長時間且劇烈的震動，這座山終於到了極限了。

「得走了！」沈千珏大喊了一聲，立即推搡著眾人離開，徐青雲被留在了那裏，所有人用出了全部的力氣將唐瀟月越拉越遠。她漸漸沒有了聲音，只是近乎獃滯地遙望，痛苦令她絕望，絕望令她虛弱無力，整個身子都好像軟下來了，被幾個人拖得飛快。

地面一路崩潰，緊緊地追趕着眾人，影之淵何等深不見底，整座山都被它吞噬進去都不是沒有可能。

這些人，這輩子都沒有跑得這麼快過，因為他們背負着的，是所有逝去者帶給他們的力量。

裂縫飛速擴展，如同巨龍一樣盤踞蜿蜒，可無論如何也追趕不上眾人離去的步伐。半山腰已至，地面終於停止了坍塌，只是還有餘響絡繹不絕。眾人回過了頭，一時駭然，面前已然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就好像是隕石留下來的痕迹一樣。

無數碎石沿着坑邊蕭蕭滑落，跌進坑底的黑洞，好似下起了雨。

一切痕迹，如此，化為泡影，一切回憶，如此，逝若清風。

鄭筱楓依稀回憶起了三年前的湖心莊園，一幕幕痛苦在眼前飛速湧現，可是，他總覺得那時的痛苦比這段時日還是要少了一些，沒了親情，其餘的情感便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一段續寫了千年之久的故事，這樣的結局，怕是難稱完美，一段纏綿了悠悠眾生的糾葛，這樣的句號，怕是也難稱如意。

遼遼蒼天，浩浩大地，無邊落木，不盡長江，此間，便是一種能被稱作風景的東西。

只不過有些風景，註定是要凄美。

所有人的眼前又一次模糊了，這是一段悲劇，也是一段史詩，此情此景，任憑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可能掩飾住心中的悲喜。

恍惚之間，白千羽似乎看到了有什麼東西穿過漫天的碎石，一路靠近，可他只覺得是自己眼花了，絲毫沒有在意，然而下一秒，一道血影猛然間映入了他的腦海，臉前襲來了一股寒風，他登時莫名地一陣驚恐，慌張地揉了揉眼睛。

再度看去的那一刻，只聽沈千珏突然大喊了一聲「小心」，匆匆沖了過來，一掌將他拍出了好幾米遠。所有人定睛一看情況，一瞬間目眥欲裂，汗毛直立，大腦好像炸開了，五臟六腑全都炸開了，一團血淋淋的肉泥出現在了他們面前，伸出了一隻疑似是手的東西，死死地捏住了沈千珏的脖子。

沈千珏臉色火紅，青筋暴起，急忙一隻手扶住了脖子，另一隻手狠狠地抓了回去。兩邊一下子誰都動不了了，而那肉泥身上殘留着的點點衣物碎屑，赫然告訴了眾人它原本的身份，居然是那紅衣人！

「我操！」幾乎所有人都破口大罵了出來，險些連同肺子也一併噴了出來，這玩笑有些開得太大了，世間何曾有過這樣的折磨。若不是沈千珏那樣的身手擋了一下，剛剛那一刻白千羽肯定就是個死人了，白千羽條件反射般的抬起了狙擊弩，眾人也紛紛舉起了槍，可是，即便槍口朝着前方，他們一瞬間竟有一種想把自己崩死的衝動，這到底個何等恐怖的玩意兒，怎麼他還是能出來，怎麼這一切還是不願意結束？！

沒有任何言語能描述他們此刻的心情，就連沈千珏也是一臉憤然的看着對方，哪怕是當年面對影大人的時候，她也都沒有流露出如此的情緒。

「別動！你別動！」白千羽怒吼著，壓根都來不及恐懼了。幽幽的聲音再度響起，給本就崩潰的眾人心上又重重地增添了一錘：「你們——全都要付出代價！」

聽見這個聲音，誰的血壓不是飆到了極點，白千羽使勁扭了扭脖子，幾乎哭出來了道：「我說了你不許動！你要是敢動，我就一箭轟過去！你就等著永遠萬劫不復吧！」

當然，白千羽的箭瞄準的並不是紅衣人，他知道，那樣是殺不死他的。方向其實是紅衣人的腳下，那裏的石頭尚且鬆散，只要一炸，他一定要徹底跌進那深淵裏去。

只不過，一同跌進去的一定還有沈千珏。

「你們都給我讓開！」紅衣人手上的力道登時又加了一碼，沈千珏一咬牙，一股鮮血從嘴角涓涓流淌了出來，「你要是敢放箭，我立刻殺死她！」

沈千珏猛地一抬腳，重重地踢在了紅衣人的身子上，藉著力量勉強緩了一下。現在的她本來就是身負重傷，而那紅衣人身上的血肉似乎還在不停的融化、再生，且程度比之前還要嚴重，兩個人全都是虛弱不堪。白千羽慌了，其他人也都慌了，所有的神級人物，沈千珏可是最後的獨苗了。

手指頭明明已經扣在了扳機上，可白千羽卻發覺自己拿不出那個勇氣了，沈千珏艱難地側過了頭，用近乎迷離地眼神望着白千羽。

「你猶豫什麼？放箭啊！」

「你敢放箭，她就要死！」紅衣人當即厲聲嘶吼。

「別聽他的！不能放過他！所有的努力，就只差這一下了！」

「我賭你不敢！」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誰也不肯讓誰，白千羽和沈千珏對視着，手不自覺地開始顫抖了。太奇怪了，自己不是明明很想幹掉她嗎？現在可是最好的機會，連抓都不用抓了，可是，她剛剛才又救了自己一次。

白千羽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接二連三地變故已經快將他的內心衝垮了，退一步，他不敢，那麼多人不能白死，可進一步，他也不願，對她的情愫終究還是在那裏，哪有那麼容易消散。

其他人全都沉重地盯着白千羽，他們本可以開槍，但不能替白千羽做這個決定，這就意味着眾人更是將所有的壓力全放在了白千羽一個人身上，老實講，鄭筱楓其實真的很想很想將那一梭子子彈全打出去，可他還是忍着了。

可他們哪裏知道，白千羽心中是那麼希望能有一個人此刻站出來，催促他動手，那樣，好像自己就不用承擔任何愧疚了。

青梅竹馬的戀人，曾在他眼前逝去過一次，他從來沒想過，類似的掙扎他還要再經歷一番。

淚水不知不覺間鋪滿了整張面龐，內心總是有那樣一個聲音告訴他，他是警察，曾經是，以後也是。

紅衣人的手越捏越緊，沈千珏已經不大能呼吸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撐不了多久了，於是忽然凄美地笑了一聲，語氣平靜又溫柔地道：「白千羽，如果你能拿出決絕，至少在這一刻，我會喜歡上你……」

「原來是這樣——」紅衣人幽幽地大笑，「這可是你的心上人！你狠不下這個心！放棄吧！別讓自己一輩子在愧疚中活着！」

「放棄吧——放棄吧——！」

紅衣人的聲音好像催命魔咒一般，一次次地震蕩白千羽的心靈，沈千珏的話語更是帶給了他極大的震顫，不管那是不是真的，白千羽在一瞬間，的的確確感受到了短暫的歡心。

「呵……」

白千羽忽然笑了，笑得是那樣的悲涼，那樣的神志不清，精神失常的人是怎麼笑的，他便也是怎麼笑的。

「你會喜歡我……別騙我……」

沈千珏拼勁最後一絲力氣搖了搖頭：「不騙你……」

「對不起……」白千羽喃喃地說着，聲音之小，幾乎沒有人聽得清。

起風了。

凌厲的銀光這一刻終於隨風飄出，懸崖邊上，一時綻放出了耀眼的煙火。紅衣人始料未及，驚恐萬分，聲聲怒罵很快消散在了輕風裏，一同被吞沒的，還有沈千珏驚艷一世的笑容。

羽箭在紅衣人的腳前炸開了，連鎖反應之下，本來已經趨於平穩的地面再次發起了隆聲。更多的裂縫赫然穿梭，眾人不得不再次後退，無數的石塊滾滾而下，火光消散，紅衣人和沈千珏的身影紛紛跌落，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