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九十八章 烏鴉嘴和狗屎運

第七百九十八章 烏鴉嘴和狗屎運

隨着銅鑼報警之聲響起,山坡上的甲兵頓時陷入驚恐。倉促間,有的尋弓覓矢,有的抱頭鼠竄鑽進了馬車下面,有的哭天喊地叫「佛爺」,有的跟沒頭蒼蠅一般在人群中亂竄,烏嚷嚷的混亂中還夾雜着軍官的喝罵聲。

綿恩一動不動的兀立着,氣得渾身血脈賁張,頭暈身顫。自己費勁口舌好不容易才把這些人的情緒調動起來,結果那邊烽煙一起,眼瞅著就成了無用功。

這時他身後的侍衛蘭春語調急促的道:「爺,奴才護著您去林子裏避一避吧。」

聽到手下的話,綿恩的腦海里瞬間閃過了無數念頭,然而血脈中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強烈自尊始終佔據着上風,臉色也愈發猙獰。

他決定賭一把。如果眼前的局面都解決不了,不管是取而代之登上那座九重寶座還是帶着八旗蒙難艱貞,都將是痴心妄想!

「滾開!」綿恩大吼一聲,抬腳就將蘭春踹了出去,隨後又對跑過來的侍衛隊長伍尼道:「伍尼!」

「奴才在!」

「等會看爺手勢!只要我一揮胳膊,就讓鳥銃隊一起對着那玩意開火!」說罷他又對着幾名侍衛道:「你們也去!誰要敢不聽號令擅自開槍,或者有逃跑的,不用等爺吩咐,直接砍了!」

「!奴才聽令!」

下完命令,綿恩轉身一個箭步就蹬上了馬車的車轅,摘掉了頭上的斗笠,脫掉了外面的油衣,徹底亮出了親王袍服,隨後他就抬起右腿蹬在了一口箱子上,雙眼死死盯住了遠處天上的那個黑影。

「來吧!爺就在這兒站着!要麼我把你打下來,要麼你把我弄死!」

常言說的好,將為兵之膽。綿恩的這副架勢讓周圍那些慌亂的官兵都愣住了,隨後就是羞愧難當。他們紛紛轉向綿恩所在的馬車聚攏過來,或是張弓搭箭,或是緊握刀槍對天破口大罵。

這一刻,隱藏在京口八旗蒙古兵骨子裏的血性,在綿恩的感召下總算是爆發了。

生存還是面子?這個問題擺在另一時空的現代人面前,很多人都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前者。對不少現代人來說,面子值多少錢一斤啊,錢才是真的!只要老子有了錢,什麼面子找不回來?甚至某些人還大聲疾呼「學會不要臉是成人的必修課」,只有不要臉才能活得更幸福。

可是對傳統社會的中國人來說,臉面就是做人的尊嚴,尊嚴都沒了,那就跟豬狗畜生沒分別。要知道在古代社死可比現代要嚴重的多,如果再牽涉到「忠義」,會連帶着整個家族都抬不起頭,子孫後代都被人指指點點。

話說高六庚他們在上午牛刀小試,打了清軍一個屁滾尿流后,由於雪勢越來越大,就再沒出動無人機。當初給他們做無人機培訓的軍官曾反覆告誡,大風、大雪、大雨、雷電這四種天氣絕對不能飛。

期間他們只是在天風閣上透過望遠鏡觀察,注意到南面的山頂上有清軍在活動。不過因為能見度太差,無法看清對方在做什麼。

就這樣一直過了中午,急於了解清軍情況的高六庚看到雪小了些,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無人機放出去偵查一下。畢竟他們只有十個人,不查明清軍的動向,心裏實在沒底。為了不影響飛行速度,這次就沒掛手榴彈。

也就是在無人機升空的同一時間,駐守在永慶寺後山上的幾名清軍就注意到了,於是他們七手八腳的掀開柴堆上的苫布,又潑了一壇從永慶寺僧人那裏討來的香油,將其點燃。

無人機首先飛到干河沿的上空盤旋了一圈,看到紅土橋的東西兩側有百十號清軍,不過卻不是之前那群身穿棉甲的甲兵;之後又飛到永慶寺的後山轉悠了一圈,這才發現山崗上的清軍只有四個人。

「隊長你快看!」

負責操作無人機的隊員很快就發現了新情況。只見在通往永慶寺的後山的小道上,二十多名清軍正在肩挑背扛的往山頂運物資;其中最顯眼的就是兩個被油布包裹的圓柱形物體,用繩子綁着,分別由四名清軍用木杠挑在肩上。從那些清軍身上穿的衣服看,這幫人不是八旗兵,而是綠營。

站在操作員身旁的高六庚感覺對方挑着的應該是兩門炮。至於其他人挑着的東西應該是火藥、炮彈和沙袋。他隨即又對油布包裹的炮身外觀、以及對挑擔子的清軍身高和步伐琢磨了片刻,估算出這兩門炮的長度應該在六尺左右,重量應該在三百斤上下。

高六庚在情報局總部接受培訓的時候,曾專門學習過清軍的火炮知識,包括了形制、重量、口徑、射程等等,這對刺探各地城池的守備力量非常有幫助。照他的估計,那兩門炮應該是大型劈山炮。

劈山炮,最早出現於明代,在早期是一種近距離小長管炮,重量普遍在七八十斤左右,打的是鐵砂,主要用於對步兵的殺傷。到了清代,由於清廷對日常操演、緝盜和巡防用炮只規定了三個輕型品種,因此被廣泛的裝備於各地旗營和綠營。

「大小金川戰役」爆發之前,由於劈山炮重量輕、好運輸,當時清軍在和瞻對土司的交戰中曾大量使用。不過因為威力太小,對攻打藏民的碉樓毫無作用,半斤鐵彈最多也就是打掉幾塊石頭或者崩出一個小洞。所以清軍要想攻克碉樓,就只能用人命填。

「金川戰役」開始后,面對碉樓密佈的山區,清軍寸土難進,而大型火炮又運不上來,戰局陷入僵持。經時任川陝總督張廣泗上奏,成都軍需局對劈山炮進行了改良,將重量增加到五百~七百斤,長度也增加到了六尺有餘,能發射三斤到三斤半的炮彈,射程可達四五里,每次使用三十門集中攻擊就能毀掉一座碉樓。

「富爾丹城戰役」后,趙新向清廷索要乘泗列島中的花鳥島作為南下的中轉站。乾隆雖然捏著鼻子同意了,可為防北海鎮的船進入長江下游,擾亂江南,他便將當年在四川鑄造的數百門大型劈山炮全部調撥到了江南,用以加強江陰炮台和江寧、鎮江等地的武備。

高六庚覺得有些麻煩了。無人機掛的手榴彈雖然能炸死人,可幾百斤的鐵炮卻炸不動。必須得想辦法把這兩門炮給搞掉,否則對天風閣這裏的威脅太大。要知道永慶寺後山的山頂比天風閣的高度要高出幾米,而且兩者相距也就二里多地。這玩意連石頭碉樓都能打,木製結構的天風閣怕是幾炮就得塌。

這會他突然想起在北海鎮培訓的時候見到的那種七八尺見方的大型無人機。他曾親眼見過那玩意下面掛着一溜迫擊炮彈進行火力展示,威力簡直沒治了!

不過很可惜,他們是擔負刺探和秘密行動的情報局,不是野戰部隊,只能用這種小無人機。想想也是,那玩意雖然載重大,可動靜也大,啟動時恨不得兩里地外都能聽見。

就在他細思應對之策的時候,無人機又轉向南飛,畫面中很快出現了聚集在山坡上的數百名甲兵。跟之前不同的是,看到無人機來了的清軍居然沒跑,反而是站在了十幾輛馬車的周圍,手持弓箭兵器,一副嚴陣以待的架勢。

「這幫傢伙轉性了?」

操作員的嘀咕吸引了高六庚的注意。他轉頭看向屏幕,就見在畫面中間的一輛馬車上站着個人,大冷天居然還光着頭,身上穿着件石青色的官服,很明顯是個官。

高六庚「切」了一聲,輕蔑的道:「膽兒夠肥的啊!大冷天不戴帽子,圖個啥?」

然而隨着鏡頭畫面放大,他驚訝的發現那名官員的袍服肩膀處有兩個圓形的圖案,胸前和背後也各有一個。

要知道就算是從一品的兩江總督,胸前的補子也是方形的,肩膀上更是沒有圖案。答案很明顯,能穿這身的,也就只有那位欽差南下的定親王了!

問題是高六庚不知道綿恩長什麼樣,所以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有詐。這貨大冷天傻愣愣的站着,明擺着就是在當靶子,他想幹嘛?

果然,隨着無人機的鏡頭向四周轉動,他也終於發現了躲藏在樹林里的鳥銃隊。

好么!樹林里躲藏的清軍鳥銃隊在無人機居高臨下的偵查下無所遁形,連某個傢伙正在用袖子擦鼻涕的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甭說了,那個坐在馬車上的傢伙肯定是個西貝貨!清軍妄圖用他來吸引注意,在無人機降低高度投彈時,用火槍打下來。

想到這裏,高六庚冷笑道:「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子的洗腳水!龜孫,居然想陰我,老子偏不上當!」

「隊長,雪又大了,鏡片都起霧了,不能再飛了。」

「哎~~這玩意就這點不好,太金貴。」高六庚無奈的道:「收吧收吧。」

看到北海賊的八爪怪物居然沒下蛋就走了,還不知道自己走了狗屎運的京口八旗官兵都感到難以置信,隨即便爆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勢如山崩地裂。

他們無不將目光投向還在馬車上的綿恩,心中欽佩之情難以言表。真可謂「有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而不可收拾。」

「王爺威武!王爺英明!」

「王爺好漢!」

「王爺駕臨,諸邪退散!」

「王爺千歲!千千歲!」

看到眼前的場面,綿恩僵硬的臉上也擠出了微笑。別看他腳蹬箱子的姿勢看上去威武霸氣,其實全身都僵了。

剛才無人機盤旋在頭頂的時候,綿恩前心後背都被冷汗濕透了。此刻一陣風夾着雪片撲過來,這才覺得渾身冰涼,內衣汗濕了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也就是他自幼嫻習武功騎射,煉得一副好筋骨,這要是換了別人,風這麼一吹早暈過去了。

此時侍衛蘭春已經上了馬車,想要將綿恩攙扶下來,他感覺到主子的身上有些瑟瑟發抖,便急忙脫下自己的棉袍,披在其身上。

「爺,坐下歇歇吧?」

綿恩抬手阻止了蘭春的舉動,心知士氣可鼓不可泄,必須要趁著這股勁展開後面的行動。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隨後便吩咐蘭春打開自己剛才蹬著的那口柞木箱子。幾名正在歡呼雀躍的甲兵很快就被箱子裏露出的東西吸引住了,過不多時,竊竊私語聲令在場的所有甲兵都沉寂了下來,目光中露出了興奮之色。

只見那口箱子裏是層層疊疊碼放的蘇砣銀錠,全都是五兩一個,閃閃發亮。細小的乳釘周匝是一圈圈細密的環狀銀紋,下面半球的麻子坑上見不到半點污垢,一看就是新鑄的,足足的九五成色。

綿恩示意蘭春遞給自己一枚銀錠,接過後在手裏一下下的拋著,大聲道:「這些銀子,是爺給你們帶來的犒賞。知道你們養家不容易,所有人,每人先發五十兩!事成之後,每人再賞五十兩!受傷的,按照輕重不同發一百兩至二百兩,戰死的撫恤三百兩!誰要是能捉住一名北海賊,死活不論,賞銀五百兩!」

綿恩在來之前之所以要從織造署借出三萬兩白銀,就是想讓京口八旗甲兵再次冒着危險,進入隨園和北海鎮的人拚命,完成捉拿袁枚一家的任務。他就不信,重賞之下,五百多披甲和一百鳥銃兵還對付不了十個北海賊。大不了用人命堆,哪怕是十條、二十條人命換一個,今天也得把事情辦了。

雖然他的烏鴉嘴和賭徒心態激勵了士氣,可俗話說的好,皇帝不差餓兵。光有嘴皮子是不夠的,不拿出真金白銀砸是真沒戲。

轟!此話一出,在場的甲兵頓時就炸了鍋,心說王爺他老人家可太夠意思了,真是急我等之所急!這下年關好過了!

別看滿清每年四分之一的財稅都出自江南,可駐防八旗並沒撈著多少實惠。因為清廷不允許駐防旗丁和家眷置辦產業做生意,所以他們只能拿死工資養家餬口。

這年月一個家庭可不是後世的三口之家,祖孫三代、四代同堂比比皆是;人口少的家庭從三四口到七八口,人口多的從八九口能到二十多口。

以京口駐防八旗的一個普通驍騎甲兵為例,每年餉銀24兩,馬乾銀36兩,歲米30石。如果有個世襲的小爵位--比如雲騎尉,每年還能多拿個85兩。

要知道清廷在各地駐防八旗的披甲數是固定的,比如京口是1600人,江寧是4666人。問題是如今江寧滿城裏的人口高達七八萬,不是說家裏有幾個青壯就都能當披甲,只有出了缺才有機會。而要是沒缺,就只能在家混吃等死。

北海鎮崛起后,滿清在各地滿城擴大了養育兵的規模。可養育兵不上陣的話,每年就只能拿12兩餉銀,米是五石八斗九升九合二勺。

江南米價便宜,這些錢糧固然能讓一家人吃飽肚子,可人活着不能總為吃吧?娶媳婦要花錢,人情往來、逢年過節要花錢,甚至連買柴火也要花錢。

旁的不說,京口八旗有很多家庭因為沒錢湊不齊納彩的定禮,已經訂好的親事就只能拖着。如今有了這筆錢,回去就能辦彩禮籌辦婚事了。

半個多時辰后,懷揣著銀子的清軍在綿恩的指揮下,對隨園發起了第二次進攻。

這一次,綿恩沒有派出大隊人馬壓上去,而是從甲兵中遴選了六十名精銳敢死之士,分成了兩個小隊,分別由侍衛伍尼和蘭春率領。

伍尼率領的人馬還是從干河沿進入隨園東邊的菜地,然後順着竹牆進入桃花堤,如果一切順利,後面的大隊人馬再壓上去。而蘭春率領的那支小隊則是從紅土橋向西,直撲隨園正門。

一、「蘇砣」,是清代前中期江蘇境內鑄造的銀錠。它跟後世通常見到的台州元寶不同,是一種底部為半球狀,表面趨於平整,中心處有乳釘,同時錠面帶有大量環狀絲紋的銀錠。二、也許有人會問,八旗入關那會不是圈了好多地嗎?好吧,那些圈佔的土地大部分在康熙中期就退還了,所以之後就以官發的糧米代替田土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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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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