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祈禱

【1】

灰濛濛的天預示著雨水的降臨。

鋪滿碎石的山間小徑上，飛奔著一匹通體漆黑的夏爾馬※，馬背上乘着一名傷痕纍纍的男子及一名年幼的女孩兒——

玥紀1950年12月31日午時。

【※夏爾馬：馬匹中最強壯高大的品種。血統純正，繁殖率低，無法通過遠緣雜交獲得能繼承親本特徵的個體，且雜種的夭折率極高。夏爾馬只在大陸西南部的盆地附近有分佈，其身高可達2.7米，此品種甚得精靈族的喜愛，大部分被人族王國出口至精靈的國度。】

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黑髮※黑眸，身着嵌有白銀箍環的深褐色皮革護具，腰間掛着一柄手半劍※，腰后別着一把短匕。鞣製皮革的表面壓印着樹葉形狀的花紋，赭紅的亞麻披風上綴以金色的樹冠刺繡——那優雅而美麗、交錯著的枝葉顯然是代錶王國的徽記——

若非其高大壯實的身板，此刻男子怕是早已失去意識。

【※黑髮：擁有一頭雪色的白髮是精靈的特權，人族與矮人族只有在年老時毛髮才會變白。其餘發色在各族都有存在，常見的有黑色、金色。】

【※手半劍：嚴格上來說屬於長劍的一種。較長的劍柄可雙手持握，因其重量輕盈，也能以單手揮舞。兩面開刃，劍尖銳利，無論是斬擊還是突刺都能夠勝任。由於融合了單手劍與長劍的優點，也被稱作私生子劍。】

他全身上下佈滿血痕，那並不是刀劍造成的，而像是粗糙而扭曲的爪痕。雙層革制護甲破損處可見呈紫黑色的傷口，流出的同色液體散發着陣陣腐臭，將純白的絲質內襯浸透。

臉色煞白的男子勉強支棱起眼皮，乾裂的、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他用嘶啞的嗓子喚著：

「殿下。」

間隙中扭頭向後瞄了一眼，隨後轉回看向懷中倒坐着的、身着純白絲質連身禮裙的女孩兒。

「薇薇殿下。」

風幾乎要將他的聲音掩去，他不等回應便繼續說：「我快要死了。稍後我會攔住他們，您跟着庫庫沿路向前跑，不要停下。」

男子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他感受到力氣逐漸被抽走，那些大概是被奇迹沾染的傷口正一口一口地蠶食他的生命。

「昂克叔叔。」

淡金色的長發隨風起舞，被稱作薇薇的女孩仰起頭，淺藍色的眸子裏閃著淚光。

「不用害怕。這條路的盡頭就是輝山。矮人們會保護您的。」昂克向薇薇投去微笑，皸裂臉頰傳來的疼痛讓他眼角一抽。

韁繩拉起，馬蹄聲漸緩。昂克把韁繩交給薇薇：「抓緊這個。」

話音未落，馬蹄聲又由遠漸近響了起來。

「跑。庫庫。跑。」昂克附在垂下腦袋的戰馬耳邊輕輕說着，隨後拍了拍馬頸，接着轉過身，抽出腰間的佩劍，擺好架勢。

「昂克叔叔……」

女孩兒的呼聲遠去，而追來的兩個騎行的身影已清晰可見，一名身着猙獰的黑色金屬盔甲，一名身着附兜帽的灰色麻布長袍。

著長袍者右手忽然高高舉起，枯瘦如柴的手中捏著一根二指粗細的法杖，杖頂的青色半透明寶石猛地迸出天藍色※的奪目光芒。

【※天藍色：施放不同系別的奇迹時，使用的媒介發出的光芒也有所不同。】

「馬洛斯王國——萬歲——！！」

騎槍與戰馬未在身旁。昂克強忍着劇痛雙手持劍平舉在胸前，

跟隨心中嘹亮的號角高吼著向二人發起衝鋒。

「咻轟——！！」

呼嘯的狂風自灰袍所持法杖頂端噴發，路面上的碎石頃刻被可怕的風力帶飛，鋪天蓋地向昂克撲去，轉眼間便將其吞沒。

而風暴並沒有因此停下勢頭，如同一條灰白的巨蟒順着小徑伴着轟隆聲向前奔襲，薇薇與名為庫庫的戰馬沒有逃出多遠便被掀飛，重摔在地。庫庫直接失去了意識，薇薇左腿被庫庫壓住，動彈不得。

[混蛋……]

煙塵散去。遭到碎石轟擊、本就奄奄一息的昂克佩劍脫手趴在地上，左眼被血液糊住，只睜開右眼望着躺在前方不遠處的薇薇與庫庫。

「不愧是夏爾馬。」黑甲男子躍下馬，來到昂克面前，俯下身子歪頭看着那張血跡斑斑的臉龐用輕蔑的語氣說道：「可讓我一頓好追啊！隊長？」

「少廢話。他活不成了。別管他，快辦正事。」灰袍並未下馬，言語間透露著不悅。

「嘖。虛偽的傢伙。」

黑甲戴着附有面罩的頭盔，難以窺見其神情。他啐了一聲撇下昂克，從腰間慢慢抽出佩劍，走向約10米之外呻吟著的女孩兒。

薇薇的左腿似是被壓斷，她疼得咬緊牙關，還是忍不住哼出聲來。

[殿下……不……]

昂克痛苦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滿溢着死亡氣息的劍鋒向女孩兒緩緩逼近，他卻只能趴在這裏——就連從喉嚨里發出聲音都做不到。

[神啊……如果您在看，如果您看得到這一切的話，請你救救那個女孩兒吧！]

他能做的，只剩在心中向信仰著的神祈禱了。

[救救她……用您信手拈來的奇迹救救她！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願意獻上我的靈魂，永世伏在您的座下，做您的僕從！]

昂克就要失去意識，他的視野逐漸朦朧起來，眼皮有如千斤般沉重——那是一股即便用盡全身的力氣也無法抵抗的力量，一點一點地將昂克拖入無底的泥潭。

黑甲在無助的、幼小的生命前站定，接着沒有絲毫憐憫地舉起佩劍。

[神啊……]

神啊，您聽得到嗎……

「鏘！！」

刺耳的金屬爆響陡然炸開，一支精鋼箭矢撕裂了看似堅固無比的黑色頭盔，箭頭裹挾紅白色的渾濁液體從另一側貫出，緊接着直直刺入地面的碎石之中。

昂克緩緩放大的瞳孔微微一縮，隨後閉上了眼睛。

「什麼？！」

灰袍男子大駭，急於扭身的他失去平衡直接跌下馬去，下一秒第二支箭便從他剛剛的位置穿過，「哐」地一聲轟入地下，沒了蹤影。

頭顱被貫穿的黑甲男子佩劍脫手，直直向後倒去。大腦在一瞬間被可怕的力道攪成了碎渣，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丟了性命。

[該死！是接應的援兵？怎麼可能會有援兵？！在哪兒……]

灰袍一面因自己的失態惱羞成怒，一面強壓下心中的恐懼。

且不談那離譜的箭速和準度，能夠貫穿鋼盔的箭矢已經超出了他的認知。

在灰袍的印象中，只有城牆上架設的弩炮才能輕易地將金屬盔甲擊穿，一般的箭矢使用木盾便能擋下。

[不可能……有力氣射出這種箭的只有矮人，但矮人並不擅長用弓。]戰馬似是有些焦躁地向前踱步。灰袍男子將馬匹當做掩體朝薇薇的方向移動，瞄了一眼貫穿了黑甲頭顱的沾著血跡的箭矢。

長度明顯超過1米。

[這個長度的箭根本不可能是矮人用的啊？！]

灰袍男子正想時，第三支箭殺到了。

「噗鏘！」

擋在面前的戰馬毫無懸念地被捅了個對穿，只有皮革防護的馬匹形同薄紗，大量血液被箭矢帶出，潑了灰袍一臉。

[找到了，在那兒！]

戰馬痛苦地嘶鳴著跪倒在地，另一匹驚叫着逃竄出去。灰袍終於在一處矮坡后發現了射手的蹤跡。他拔腿就跑，口中已然念起了難懂的禱文。

[那個身高……是個精靈？]

那並不是什麼精靈。如果離得再近一些，灰袍男子就能夠看清對方皮膚上濃密的褐色體毛。

短而尖的耳朵、粗獷的長須和健壯的筋肉——都是矮人族的特徵。而金色的眼瞳以及2.2米的身高就不是了。

那是蓋亞·沃夫巴德的特徵——

哦不，如今應稱之為：蓋亞·圖納。

【2】

「嘖。怎麼沒一箭給他穿死。」

身着黑色簡易皮革護具的蓋亞直搖頭，大罵運氣不佳。此前他正趕路，先是隱約聽到遠處傳來吶喊聲，遭到勁風襲擊后便趕去查看情況，發現黑甲男子對着幼女舉劍方才出手。

[連毫無抵抗能力的孩童都要殺……這兩個天殺的趕緊重開去吧！]

從剛剛的風系奇迹來看，那個灰袍奧術師絕非善茬——蓋亞背着沉重的行李都差點被送上天。

包袱就地卸下，只帶上長弓及箭囊、鋼鏟和那根雲木法杖——他必須儘快趕到女孩兒身邊以保證她的安全。

[頭一次和術師對戰……完全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蓋亞常和輝山騎兵團的大夥兒切磋，但沒有一次和奧術師較量的經驗。方才若不將黑甲男子擊殺，小女孩兒必死無疑。否則，蓋亞一定會選擇先殺術士。

[那個趴在地上的男人也不知是什麼情況……沒死的話就爬起來幫個忙啊！]

二人相距約150米，蓋亞戴着護指，再一次將箭搭在弦上，食指與中指扣弦※將弓開滿。他姿勢隨意，並沒有靠位，而是以箭尖作為參照物進行瞄準。

【※食指與中指扣弦：蓋亞的弓術皆為自己摸索而來。矮人的武器譜中沒有弓箭，因此沒人能夠當他的老師。】

灰袍正橫向不規則跑動以規避箭矢，而蓋亞並不着急，反而開始向後挪步，一邊保持姿勢一邊拉開距離。

距離就是生命這一訓誡深深刻在每一名弓箭手的骨子裏，自然也包括蓋亞。現在對方已經失去了掩體，於他來說就只有命中的問題了。

[我就不信你能一直跑。]

奧術師施展奇迹時通常不會快速跑動，因為喘氣會影響念誦禱文，從而導致奇迹施放失敗——

通常情況下是的。

覺察到灰袍男子的身形竟逐漸向己方靠近，蓋亞還以為是幻覺，而那耀眼的紅光自青色半透明寶石中迸發之時，他的心頓時提到了嗓門眼：「我超，移動施法？」

蓋亞頓時明白，對方向他靠近也是因為奇迹的殺傷範圍有限，並不是他的錯覺。

赤色的雲霧飛速聚集，蓋亞頭頂原本灰白的天空霎時被染得通紅。緊接着，直徑約十米、滿布裂紋被火焰包覆的巨石從中緩緩露出一角，下一刻現出全身，拖着長長的尾焰以極高的速度向下墜落。

「？」

[這傢伙還能風火二重親和※？]

【※親和：當施術者施展了某個系別的奇迹，便會在一段時間內使再次施放相同系別奇迹時的容錯稍微提升，在念錯某個音節或是祭品略有不足時也能成功施放奇迹，這種情況被解釋為「擁有相應系別的親和」。例如施放「火苗」後會擁有火系奇迹親和。通常情況下，在親和力存在的時間內是無法施放其他系別的奇迹的，其成功率會大大降低。也有特例存在——可以連續成功施放多個系別的奇迹，這種情況被稱作「多重親和」。雖然如此，還是無法同時獲得相性較差的系別親和，例如水系與火系，尚無記錄有人在施展火系奇迹后能成功施展水系奇迹。】

蓋亞收起長弓拔腿就跑。雖說他幾步便可跨出十米範圍，但天曉得這塊滿是裂紋的石頭會不會爆炸。他摸出鋼鏟朝着灰袍男子狂奔過去：既然對方可以一邊機動一邊進行攻擊，戰術自然要做出相應改變——

[我直接近身把你刀嘍。]

蓋亞加快了衝刺的速度。身後的大火球尚未着地，灰袍男子着實被蓋亞的速度嚇了一跳，二者的距離從170米轉眼縮短到50米。照這個速度，蓋亞不出3秒就能衝到他面前。但他接下來的動作並非逃走，而是慢悠悠地轉身，朝後方的女孩兒走去。

蓋亞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立刻丟掉鋼鏟，左臂抬起護住耳朵，右手則捂緊口鼻。

「轟——！！」

火石於半空中炸裂開來，夾雜火焰與碎石的滾燙氣浪以誇張的速度將蓋亞直接掀飛，接着猛烈的巨響還是毫不講理地灌進他的耳膜——蓋亞從約五米的空中「嘭」地重摔在地。

「咳噗！」

蓋亞嘔出一口鮮血。儘管他提前掩住口鼻，灼熱的氣流還是從縫隙間湧入，燒傷了氣管與肺部；方才那一下摔得也不輕，蓋亞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下，頭上掛了彩，右臂肱骨大約是斷了，劇烈的疼痛直撲大腦。

「瑪的……你以為這點小傷就能讓我倒下嗎？！」

蓋亞用玦語罵罵咧咧，掙扎著從地上彈起。

灰袍男子聞聲呼吸一滯，脫口而出：「居然還活着？」

[我掌握的風系奇迹無法造成瞬間殺傷，火系奇迹又不精通，加上連夜趕路沒有休息，精神力馬上就要見底……看來是無法活着回去了……至少要把任務完成。]灰袍如此想着，如果他再次使用方才的奇迹，蓋亞很可能會在火球爆炸前一拳將他撂翻，然後帶着女孩兒逃出致死範圍。

他沒有給蓋亞這樣的機會。還未散盡的煙塵中亮起了熟悉的天藍色光芒，緊接着狂亂的勁風將塵土攪得四散而去，並將整個山谷小徑橫著一分為二——這是一種用於防禦弩炮的高階※奇迹：十二級風牆。

【※高階：奇迹的品階按照基本祭品即精神力的消耗量和輔材的珍貴度劃分為初、中、高三個品階，但由於輔材的形式過於多樣，故界定模糊，沒有嚴格的分划標準。】

「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道高約5米、厚約3米，憑蓋亞——凡人之力無法逾越的透明障壁。即便因灰袍的祭品不足，風牆大小較正常的縮水許多，蓋亞也只能勉強將上半身探入其中，可怕的狂風以撕裂他的勢頭撲來，自發隙流下的血液剎那間便被剝離皮膚。蓋亞嚎叫着向後蹬地，無論他使出多大力氣都無法向前踏出一步，反而便被巨力掀飛向後倒去。

「呼——呼——」

灰袍男子喘著粗氣，呼吸紊亂。連續施放三個高階奇迹耗費了他大量的物力與精力，他挪步到女孩兒面前，將法杖的尖端對準了她的胸膛。

「你他瑪……」

蓋亞瞪圓了眼睛吼道：「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你個天殺的連小孩都要殺……你敢動手我就把你扒皮抽筋剁成肉末！給我住手啊啊啊！！」

「她沒有做錯什麼……但她必須死。」

「你說什麼……？！」

灰袍男子回頭看了蓋亞一眼。那是一張濺滿血液、毫無表情的面容。他轉回頭無奈地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抱歉了小傢伙。稍後……我便去向你謝罪。」

鋼鏟不知所蹤，長弓也無用處——蓋亞顫抖著用左手握緊了雲木法杖。

[落雷、地刺……什麼都好，隨便給我來一個啊……]

並沒有奇迹發生。蓋亞只得望着那杖尖筆直地刺下。

「焯……」

[如果我能施放奇迹……]

如果我有施展奇迹的天賦的話……

「噗嗤。」

風力減弱了——風牆正在緩緩消散。蓋亞發出可怖的叫喊衝到虛弱的術士身旁，拽着衣襟將其猛摔在地，接着「嘭」地一拳砸爛了他的頭顱。

鮮血與腦漿剎那間鋪散開來，順着碎石的縫隙緩緩流淌——

和女孩兒后胸溢出的血液匯成一團，繼續向低處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