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紅眼

【1】

這片大陸的版圖並不完整。

北方遼闊的雪原蟄伏的巨獸數以萬計，西方綿延的山脈暗藏的兇險不知其蹤。南邊與東邊則面臨一望無際的詭秘海洋——由於變幻莫測的天氣與洋流，即便是最頂尖的航海團也未探得她的盡頭在何方。

蓋亞瞄了一眼櫃枱後方牆壁上掛着的「世界地圖」，抄起滿盛果酒的杯子一飲而盡。

玥紀1951年1月3日午時，陽光明媚。

山脈的盡頭便是平原與盆地。這裏是位於馬洛斯王國西北方向約1100公里處的小鎮。小鎮名為「山腳下的小鎮」，也稱「山下鎮」，約二十餘戶人家落住在此——

告別了崎嶇的山路，蓋亞帶着薇薇拐上了貿易交通的主幹。有着相當客流量的驛站是獲取情報的不二之所，但自身的行蹤也很容易暴露在外。

而即便蓋亞想要掩人耳目也無濟於事：

2.2米的個頭與金色的雙瞳着實扎眼，就算站着不動也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不用提他時常冒出幾句髒話——即便是遊盪在野外最低劣的賊匪，也沒有用過那些糟糕的字眼。

此時的他已將薇薇安頓至二樓的客房休息，自己則換上了單薄的灰色麻布衣褲坐在驛站的櫃枱前，一面續杯一面向台後店主扮相的男人搭話。

「嘿。」

蓋亞朝面前的黑髮中年男子使了個眼色，接着壓低嗓子以流利的玦語說：「來前我看到不少傷員進了驛站，這是發生什麼事兒了？」

抬進的是傷員，抬出的是屍體。

同樣身着樸素布衣的男人面色憔悴，唉聲嘆氣：「鬧天災了。離這兒一千多公裏外的馬洛斯王國爆發了瘟疫，聽說惹上病的人會變成嗜殺的瘋子，全國上下已經一團糟了。這些傷員大多都是逃難來的平民，鎮口的酒館都已住滿，你要是再來遲些，怕是得住在馬廄嘍。」

「我超，瘟疫？怎麼個傳染法兒？」

男子被蓋亞的髒話弄得愣了片刻才回答：「諸神保佑！聽說染病之人眼發紅光，你要是與那雙眼睛對視哪怕一瞬，不出兩分鐘就會失去理智，也不知是真是假。」

[眼發紅光？對視就會傳染？]

……紅眼病？

[不過我所知道的紅眼病患者不會到處亂殺人就是了……]

蓋亞乾咳兩聲，在桌上排出三枚銅幣※，黑髮男子便給他斟滿。他舉杯把頭一仰，又是半盅入腹：

「為什麼不用弓箭克敵？遠離目標在其身後放箭不就解決掉了嗎？」

【※銅幣：流通貨幣。往上還有銀幣、金幣，以一千進位。金屬錠則與同級金屬幣的百枚等價，例如1塊銅錠等價100枚銅幣。】

「哪兒有那麼簡單！染上了瘟疫的傢伙無論體能還是反應速度都快得嚇人，100米的距離喝杯水的功夫就能跑完，不可能輕易讓你射中的。」一位士兵裝扮的大漢靠了過來，駁回了蓋亞的解法——說是大漢，1.8米的個頭在蓋亞面前還是顯得有些矮小。

[肉體強化……難道是奇迹？發什麼紅光也和標的物體強化奇迹※現象比較吻合，但那種奇迹效果非常有限，沒他說的這麼誇張。]

【※標的物體強化奇迹：輔助大系中的賦予系奇迹，用以強化物體基礎性能，標的物可以是任何東西，包括人體。施放時，奧術師需以媒介——法杖接觸標的物。此奇迹以自身為目標時不會生效，書院的學者們研究至今也無法知曉原因。

由於這種奇迹不會造成任何負面影響，並且施放所需的祭品也只有精神力，不需要輔材，故即便效果相當有限也被廣泛使用。其持續時間為8分15秒，施放時，觸媒會發出淡紅色的光輝。】

蓋亞心中想着，將剩下的半杯飲盡：「齊射呢？鋪一片箭雨過去？」

「更沒用，目標輕輕鬆鬆就能跑到你射程之外。」壯漢搖頭。

「也對……這麼說，你是見過感染者，還交過手了？」

「怎麼可能！我哪裏打得過那樣的怪物，只不過遠遠看到一個紅眼呼吸之間就殺了數十個人……說來慚愧，我被嚇得掉頭就跑。」壯漢綳著臉，聲線有些沙啞，「想我也是在血泊里打過滾的老兵，卻……」

「不。恐懼不過是本能罷了，重要的是能夠正視恐懼。」蓋亞打斷了壯漢，又往桌上拍了三枚銅幣。「感謝你的情報，老兄。這杯算我請你。」

「你……」壯漢似乎明白了什麼，望着蓋亞睜大了眼睛。

「是的。」蓋亞讀懂了那個目光，笑道：「我有些私事，要去馬洛斯一趟。」

【2】

驛站二樓客房內，蓋亞正貓著腰坐在床上，捏著特製的大號蘸水筆以奈雅文往手札本里記下搜集到的信息。

薇薇像個洋娃娃似的靠在他身上，伸著腦袋好奇地看着羊皮紙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接着仰起頭。

「蓋亞。字好醜。」

幾天過去，薇薇已同蓋亞熟絡了起來。

「因為沒有墊紙板。」蓋亞挑起眉毛，瞪了一眼竊笑着的女孩兒。

客房裏倒是配備了木桌和椅子，但以他的身形要坐進去恐怕不太現實。

「這個字，什麼意思？」薇薇小手一指。

「認不識還說我寫得丑！」

事實上，奈雅文確實沒有玦文漂亮。玦文橫平豎直，其中似有錚錚鐵骨，剛傲不屈。而奈雅文看上去就像是鬼畫符。

珂雅文和盧薩文更是如此。

「我沒有學過呀，教我。」薇薇扯了扯他的衣角。

蓋亞從鼻孔里長噴出氣：「那是紅色的意思。」

望着少女躍躍欲試的模樣，他從放在床邊的行李中摸出一本嶄新的手札，接着抽出另一支蘸水筆。

「本子的尺寸倒是正好——筆可能有些大，待會兒我去雜貨鋪再給你買一支……你想寫什麼？」

蓋亞又摸出一管墨水遞給女孩兒。

「筆記。我也想記下重要的事情。」

薇薇費了點勁旋開木塞，蘸了點兒墨后思忖片刻，將手札攤開在床上，抓着大號筆桿在扉頁以玦文寫下自己的名字——

薇薇·格林。

十分娟秀的字跡。

玦文通常會寫得遒勁有力，而少女行筆卻飄若浮雲，截然不同。但那仍然是非常漂亮的字跡。

「蓋亞呢？在寫什麼？」

「我在記錄有關瘟疫的情報。」

「瘟疫？」

「就是讓馬洛斯陷入危機的瘟疫——在我看來，更像是奇迹。雖沒親眼見過，也不記得有書籍記載，但十有八九就是奇迹所為。」蓋亞一面動筆一面說，「奇迹本就尚未被人們參透，還有大量空白和未解的地方……而且，這東西實為人造，新的奇迹出現也是有可能的。」

「叮——叮……」

遠處隱約傳來了一高一低的鈴聲，樓下也忽然變得嘈雜起來。薇薇頓了頓后抬頭問：

「所以，不是天災，對嗎？」

蓋亞聞言，筆尖忽地一滯。

[這個小傢伙很聰明。]

「是的。這八成是人禍。」

得到了這樣的回答，薇薇低下頭去。蓋亞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見到她在第一頁的頁眉上寫下他們相遇的日期。

「希望爸爸媽媽都還平安。」

[很遺憾。]

蓋亞放下蘸水筆，寬大的手掌覆上柔順的淡金色長發。

[射人先射馬。若為人禍，那麼整個王國中倖存幾率最小的就屬王室了。以那兩名追兵的實力來看，國王與王后還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命令衛兵隊長護送王女出國……想必他們早已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了吧。

蓋亞不禁有些動容。

那就是天底下的父母都會做出的選擇啊。

[放心吧。你們的女兒很堅強，而且……]

「哐啷！」

石英窗碎裂的聲響毫無徵兆地炸開，一根無柄手半劍——只有赤裸的劍條——以駭人的高速射入，而下一刻便被蓋亞牢牢鉗住劍尾，動彈不得。

「呃啊啊……」

緊隨其後傳來的慘嚎蓋過了薇薇的驚呼。瞄了一眼劍身上的血跡，蓋亞循聲扭頭向窗外望去。

金色的眸子中映出兩抹跳動着的紅光。

[我會保護她的。一定。]

【3】

「出事啦，出大事啦！」

黑髮灰瞳的青年一面喃喃著一面在道上狂奔——

自加布當上小鎮的護衛隊隊長，鎮子裏就沒發生過惡性事件。

其實，這個地方人口稀少，本就相當太平。護衛隊也只有他一人，上一任隊長已經九十高齡，揮不動劍了才將位子傳給二十齣頭的加布。

安寧的日子理所當然似的持續著，直到方才地平線上冒出了兩團詭異的紅光。距離尚約數百米，待小鎮唯一的護衛衝到哨崗「叮鐺——叮鐺——」地搖響警鈴、武裝整齊回來時，那紅光已經殺至50米不到的近處了。

裝備了簡陋皮鎧、單手劍和小圓盾的加布牙齒開始打顫，持劍的右手也哆嗦起來——

那是一名約莫十三、四歲的金髮少年，眼射紅光、衣衫襤褸、遍體鱗傷、渾身血跡。他的皮膚泛紫、嘴唇發黑，口中流出的唾液竟也是怪異的紫黑色，雙手指甲變作怪異的半透明晶石，右手握著一根劍條，朝加布飛奔而去。

[是傳聞中的紅眼？！那速度也太嚇人了吧啊？！]

祥和的日子過了太久，所幸還未忘記如何揮劍的加布幾乎能夠聽到自己加速到頂點的心跳。

[我是護衛……我可是護衛啊！我要保護大家……我不能臨陣脫逃！]

「哈啊啊啊！！」

咬緊了牙關，加布大口地吸氣，隨後一面壯膽似的大吼，一面頂盾向紅眼少年發起衝鋒。

金髮少年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散發奪目紅光的雙眸也看不出其所思所想。他腰部一扭，將右手中的劍條朝前方的身影全力甩出——

「噗——」

劍條瞬息之間便掠過近40米的距離，輕鬆地貫穿了小盾防護不到的青年的右肩，帶出一團血霧後繼續以可怕的勁頭飛向遠處的三層矮樓。簡陋的皮製護具和武裝衣※的防護能力在這樣可怕的刺擊面前簡直形同薄紙。

【※武裝衣：穿在內襯與護甲中間用於防具掛載的上衣的泛稱，一般由結實的亞麻製成。其主要功能是充當護甲的掛點，在雙臂和下擺等多處有數條綁帶與供系帶穿過的環狀繩結。並且為了不佔用過多盔甲內部空間，採用了儘可能輕薄的設計，故武裝衣外還可披一層鎖甲以增強防護力。】

[什麼……？！]

加布根本沒有捕捉到那根劍條的軌跡，只覺得肩上一震，再望去時血液已然自皮鎧的破損處噴出。

下一刻，劇痛意料之中地猛擊他的神經。

「呃唔——！」

加布眼皮直跳，強忍着不讓自己發出慘叫，但還是忍不住哼了一聲。

而此時的少年已沖至他面前，左腿撐地急剎，剩下的勢頭全部凝於右手，一記勾拳穩穩地印在加布的小腹上。

「嘭——嘔！」

這一拳險些將約1.75米高、重約75公斤全副武裝的加布打得雙腳離地，剛下肚沒多久的午飯都被捶得吐了出來。

「呃啊——」

他痛得眼淚橫流，劍盾也脫了手——再也忍不住，放聲慘叫出來。

[好疼……好疼啊……可惡……]

加布雙手捂著肚子在地上蜷成一團，不斷地抽搐著。金髮少年停下身形，有些獃滯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右手，接着又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小盾與單手劍。

「嗯……」

少年歪著腦袋，自喉嚨里發出詭異的哼聲，晃悠悠地向小盾緩緩伸出右手，突然又猛地抽手回來將單手劍抄起，以可怖的速度朝青年劈去——

他那本沒有任何錶情的臉龐也在同一時間扭曲，嘴角大幅度裂開，露出猙獰的笑容。

[我要死了嗎……我……]

加布望着那降下的死神的長鐮，腦海中只剩下這麼一個念頭。

[我還不想死啊。]

爸爸……媽媽……

「？！」

就在單手劍即將剁下青年頭顱的剎那，遠處的半空中閃現了一道耀眼的太陽反光。

紅眼少年的面色突變，持劍的右手以詭異的角度扭曲，緊接着自下往上迅猛地揮劍。

「鏜！！」

伴隨着刺耳的金屬撞擊聲，一根長約1.5米的精鋼箭矢被斬離了飛行軌道，偏過少年的面門歪向他的左肩，可怕的動能將整塊肩頭鑿爛，大片血花隨之綻開。

「鏘！！」

聽着箭矢扎進地面的聲音，加布彷彿忘記了疼痛怔怔發愣。紅眼少年盯着飆血的左肩出神半晌，隨後狠狠扭頭瞪向遠方，齜著牙做了個深蹲，下一秒「呼沙」地猛然彈起，竟是直接跳上附近的房頂，朝箭來之處沖了過去。

「什麼東西……紅眼？！」

趕來幫忙的數名手持鐵鍬等農具的男子望着半空中少年的身影瞪大了眼睛，但他們顧不上那麼多，快步跑向倒在地上的加布。

「喂！堅持住！加布！喂！」

一名男子將黑髮青年扶起身來，不斷地拍打他的臉頰。

「快幫把手！把他抬起來！」

此時的加布口中穢物與鮮血混作一團，視野逐漸模糊。而那支釘入地面激起碎石的長箭還停留在他的腦海中——

雪白的、在陽光下閃耀着的美麗箭羽尚未停止震顫，一如他頑強不屈的心臟。

「箭……箭……」

勉強從嗓子眼兒里擠出破碎的單詞，青年閉上眼睛，失去了意識。

【4】

蓋亞爬上了驛站三樓的屋頂引弓而立，由三十六股牛筋擰成的粗長弓弦還在兀自振動。

「嘖！」

[沒中！那傢伙的反應也太快了吧？我這一箭的末端速度少說也有百米每秒……]

雖然相隔近200米，蓋亞還是勉強看得清那個小個子人影正朝着倒在地上的衛兵舉劍。

他想都沒想就搭箭在弦瞄準目標並果斷撒手，沒有別的原因——矮小的人影眼部閃爍著的，正是傳聞中的詭異紅光。

[還真如那人所說的一樣，無論是力道還是反應速度都誇張得不行，動態視力估計也提升了很多。]

蓋亞正如此想着，隨後發生的事更讓他瞠目結舌。

「我超！這傢伙……飛過來了？」

兩抹紅光在空中劃過數道彎弧，那騰起的優雅身姿彷彿生了一對羽翼般輕盈——這隻紅眼僅用了五次跳躍便橫跨了近200米的距離，用時不足8秒。

持單手劍的瘦小人影愈來愈近，蓋亞也看清了來者的模樣：

[小男孩兒？！]

他不自覺地咬着牙，大罵出聲。

「焯！」

少年的身形劃過長長的拋物線直逼蓋亞而去，後者見狀立刻向旁邊一撲。

「哐哐哐——嗵！」

單手劍斬空，木質的屋頂承受不住巨大的衝力，金髮少年硬是撞穿了三層樓板，帶着大量木頭碎屑雙腿着地穩穩地落在一樓。

「咔啪！」

木地板被踩得支離破碎，發出呻吟。驛站一樓的人們儘是些傷員，有些還在進食，望着面前的紅眼少年皆是目瞪口呆，驚得嘴裏嚼了一半的麵包都掉了出來。

「紅……紅眼！」櫃枱后的男子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有戰鬥力的人都去鎮口了……要死！」

「唰！」

在男子腦海中本應大開殺戒的少年卻對周遭的人們完全不感興趣，他臉上掛着癲狂的神情一仰腦袋，又順着來時的路徑朝三樓房頂蹬了回去。

「嗡——！」

蓋亞擎箭正在破洞處張望，見目標反衝回來便立刻撒手向其射擊。弓弦滑過護指，長箭高速刺出，直奔少年眉心，而後者只是稍稍一偏腦袋，箭矢便擦鬢而過，「乓」地釘入一樓地面。

[這……]

引以為傲的弓術接連受挫，蓋亞眼角抽搐，但此刻的紅眼已然殺至面前，他只得雙手持弓擋下對方的斬擊——

「鏜！！」

金屬相擊聲瞬間炸開，精鋼長弓的弓臂上留下了肉眼可見的刀痕。蓋亞瞪着金眸與那雙彷彿燃著血色之火的雙眼對視，他的虎口隱隱發麻，左腿向後撤了一步以穩住身形。少年單手劍抵弓，藉著勢頭翻了半個筋斗呈抱膝之姿，接着將雙腳對準了蓋亞的胸脯。

甚至在做完這一切后，他還露出好奇的神情盯着蓋亞的長弓。

「？」

[這傢伙走了神還能逮着我捶？！]

應着「嘭」地一聲悶響，蓋亞竟是被踹得起飛，跌出了三樓屋頂。少年則是依仗蹬力繼續騰在半空之中——

[我就不信了！]

「再接我一箭！」

感受到自己開始下墜，蓋亞忍着胸口傳來的陣痛，迅速搭箭瞄準了半空中的紅眼少年。

「嗡——！」

精鋼長弓開滿，手指輕輕一收，箭矢離弦而去。

這次蓋亞不再瞄準對方的頭顱，而是受擊範圍更大的胸膛。

[你倒是躲啊？！]

空中無處借力，少年自是躲閃不掉，但——

「錚！」

齜牙一笑，扭腰揮劍，斬下來矢。整個動作毫不拖沓，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我超，什麼劍聖……」

小鎮中迴響着如此的哀嚎，165公斤的蓋亞並沒有用以飛翔的翅膀，直直向地面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