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貝卡

【1】

「嗵！」

掙扎著在半空中調整身姿，蓋亞勉強以雙腳着地彎膝緩衝，接着向前一撲，在地上狼狽地滾了一圈。

伸手一摸，箭囊里還剩最後兩支。

[弓箭不起作用……那個紅眼！我剛剛可是扎紮實實地對視了半秒左右，可沒見有什麼異常？]

蓋亞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少年在他站穩之時便跳下三樓，雙手持劍高高舉過頭頂——

「鏜！」

蓋亞以右腳跟為軸，腰身輕輕一扭，鋒利的劍刃便從他背後掠過，劈在了地上。

而他的動作並沒有停止。

少年一劍劈空，右臉便迎來了蓋亞的右肘——

「嘭！」

扭轉身體的力道讓肘擊的勢頭更盛。在如此近距離的搏擊之下，少年那超乎常人的反應速度帶來的優勢已不再那麼明顯，因為蓋亞的攻擊速度也遠在規格之外——堅硬的肱骨包裹着厚實粗糙的皮膚直擊他的側臉，大腦受到強烈的震蕩，少年的身體在那個瞬間停止了移動。

「嘭——哐！」

蓋亞緊跟着就是一個鐵山靠。

紅眼少年雙腳還未着地便被重擊糊臉加上衝撞二連，瘦小的身板被直接撞飛，半個身子嵌進一旁的木質牆壁中。

左腳劃過半個圓周，已然轉身的蓋亞也同時完成了搭箭，此次長弓卻是在他的右手而非慣用的左手。

這麼近的距離，他也無需在意什麼精準度了。

「呃呃呃呃呃……」

「？！」

正當他箭指少年，準備將弓開滿之時，後者卻發出了怪異的嘶吼聲。

戰慄的音符噼里啪啦地擠出嗓門，如同惡魔低語一般的聲響讓蓋亞愣在當場。

[不……不可能！不是說感染了紅眼的人會失去理智嗎……]

金色的眸子瞪得渾圓，蓋亞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對方發出的聲音並非什麼邪惡的遠古生物的語言，而是盧薩語——

非常標準的盧薩語的狂語部分。

只有狂語部分。

此時的少年一面從木質牆壁中掙脫出來，一面以盧薩語飛速念誦禱文。那雙眼瞳散發的血紅光輝此時似乎變得更加奪目。

[果然是奇迹，而且很可能是標的物強化……別走神！打斷他！]

蓋亞猛地甩頭，似乎要將腦海中的雜念甩脫，左手拉弦即刻把弓開滿。

標的物體強化奇迹——不，應該說所有已知的賦予類奇迹都是無法抵抗的，標的為物品不消說，標的為人體也是如此。若此時的紅眼少年對蓋亞施放奇迹，則即便蓋亞不想接受，奇迹也一定會生效。

[不可能。我從未聽過哪個奇迹的禱文只有狂語，而且這傢伙也沒有法杖。賦予系奇迹需要用法杖接觸目標才能生效，他肯定只是隨便念出禱文罷了。]

蓋亞長箭離弦，對方卻已完成吟唱，輕鬆閃過箭矢，抓着單手劍復又沖將過來。

[焯！]

囊中還剩最後一支精鋼箭矢。

長弓斜挎在身，蓋亞一面飛速地思考一面招架如狂風暴雨般襲來的攻擊。

[不……既然是新的奇迹，禱文只有狂語也不無可能。還有，那雙眼睛……]

「啪！」

蓋亞狠狠合掌，將以駭人勢頭劈下的單手劍夾在當中，而持劍之人還在發力——金髮少年躍動着血紅火苗的雙瞳已非血肉所鑄的眼球，蓋亞定睛向其望去，那就像是兩顆染血的晶石嵌在眼眶之中，

其上燃著殷紅的烈火，迸射出耀眼的光輝。

[我記得，有許多學者猜想巨獸能夠施放奇迹是因為其體內某處有着能夠充當媒介的晶核。這傢伙的眼睛很可能就是媒介，而且那半透明的結晶狀指甲，該不會……]

趁對方思考的空當，少年獰笑着以銳利的指爪劃開布料，割破了蓋亞小臂的皮膚。

「屑！」

[被碰到了！]

蓋亞緊咬牙關，大罵出聲。對方放着單手劍不使，硬是用指甲觸碰自己，其目的已經很明顯了。

[這半透明的晶狀指甲果然就是媒介……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把他幹掉。]

如果那些傳聞都是真的話，那麼恐怕過不了幾分鐘，我就會失去理智，變成一頭只知道殺戮的怪獸。

這名少年的身軀貧瘠瘦弱，被施術之後都能擁有如此戰力，我若是變成那樣的話，屆時該由誰來阻止我呢……

蓋亞的目光變得決絕而堅定。他左手陡然施力，單掌將那劍刃推向一旁，右手迅速握拳向金髮少年的胸口刺出。

鮮血匯成的河流淹沒小鎮，支離破碎的殘肢遍佈街巷——甚至有可能殺回自己的家鄉……

我定不會讓那樣的事發生。

[在變成那樣之前，我會放倒這個麻煩的傢伙，然後——]

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2】

「為什麼……」

穿着淺灰色亞麻便服的貝卡·瑞恩身負行李，正準備離開這個山腳下的小鎮。

18年前他生於馬洛斯王城的東部居民區。得益於父母的教誨，他決定做一個本分正直、鏟奸除惡的人。歷經多年艱苦，他於16歲成年時順利通過了王國城防部隊的入伍測試。

馬洛斯是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身為衛兵他的工作十分輕鬆，有時抓捕一些小奸小惡也讓他的伸張正義的慾望得到滿足。

血氣方剛的青年總是熱情澎湃的。年輕的貝卡常幻想着有朝一日災難降臨，自己便是救世的英雄，是戰鬥的中流砥柱，帶領大軍浴血殺敵，最終取得勝利，流芳百世。

然而，當那一天真的來臨，貝卡卻選擇了逃命。

當鮮血潑在他臉上，空氣中的腥味兒與腐臭味混在一塊鑽入他的鼻腔；當慘叫聲不曾停歇，哭喊與嘶吼無時無刻不在摧殘着他的耳膜；當詭異的紅光在黑夜中閃爍，彷彿死神的雙眸在每一處角落接連亮起，將他牢牢鎖住不放——

貝卡從未有過那種感覺。

他感到自己無法與那樣的災難抗衡，即便再直面哪怕一秒，那些可怖的、駭人的紅眼邪魔就會將他拖入死亡的深淵。

轉身，邁出右腿，邁出左腿，甩出右腿，甩出左腿……

貝卡拋下了戰友，拋下了一道出勤、懲惡揚善的鐵桿兒兄弟；拋下了家人，拋下了呵護撫養、培育教導他的父母祖上；拋下了國家，拋下了曾經發誓一定會守護、會將性命交付的美麗故鄉，來到了這個山腳下的小鎮。

再向前走上幾個月就是矮人族的領土。貝卡期待着，彷彿到了那兒就可以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一樣。

但是，警鈴又響了。

「為什麼？！」

如同索命厲鬼一般的紅眼終究追了過來。

「為什麼他們可以……」

義無反顧地拔劍衝鋒，不遠處的那個黑髮青年的身形在貝卡的眼中與戰友的背影重合了。

即使傷痕纍纍、血流滿地，也要同那樣的怪物戰鬥。

站在那裏的，本應該是我才對。

[死在戰場上的，本應該是我才對啊……]

兩抹紅光在空中劃過長長的弧線，也在貝卡心中割出一道道深深的、血流如注的傷痕。

遠遠望去，那陽光下與紅眼戰鬥着的高大身軀正如同貝卡曾幻想着成為的、救世的英雄。

[是的……我還記得。我的初衷就是成為那樣的人。]

灰發藍眸的青年背向著崇山峻岭，邁開步子跑了起來——

污濁的淤血終將流盡，新鮮的血液會再次於經脈中雀躍奔涌。

【3】

「砰！」

胸口挨了一記刺拳，紅眼少年面容扭曲，動作卻沒有受到一絲影響。他順着單手劍被向左推開的架勢，向前大跨一步，抬起右手便是一發肘擊直搗蓋亞襠部——

並非欲打下三路，是他只能打得到下三路。蓋亞身高2.2米，少年只有1.4米左右，差距太大，能攻擊到的要害只有那麼幾處。

蓋亞撤手護襠，怎料對方接着就是一個鐵山靠。

「哐啷！」

這次輪到蓋亞被撞飛，高大的身形直接破開牆壁摔進了驛站一樓內，穩穩地坐在他曾飲過酒的櫃枱上。

一樓早已空空蕩蕩，不知人們都躲到了何處。

身軀雖小，騰空一撞也讓他腹部隱隱作痛。迅速調整呼吸，蓋亞右腿一蹬便又衝出驛站，腰身一扭送出一記兇猛的左直拳狠狠扎向對方面門。

少年身子一僵，幾乎牽動了全身的筋肉才堪堪閃過這迅猛的一擊，緊接着惱羞成怒般地揮劍向蓋亞側腰斬去。

「乓——噗——嘭！」

蓋亞聽着劍刃破開空氣的呼嘯聲甩回左手將劈來的單手劍拍飛，緊接着右腳撐地扭轉身軀，右手「唰」地抓住金髮少年的臉部彷彿扣著一個皮球般將其一把按倒在地。

「？！」

紅眸頻閃，少年彷彿無法理解這一切地愣了一瞬。蓋亞的速度與先前相比提升了不止一個量級，已經超出他的反應範圍之外了。

屏住呼吸進行的劇烈無氧運動——這就是蓋亞的頂速。

「鏜！」

那柄被拍飛的單手劍劍柄撞到牆壁彈了回來，被蓋亞左臂一揚擎在掌中。

「呃呃……呃呃呃！！」

金髮少年如同一隻可憐的崽雞被按著腦袋，只餘四肢在空中胡亂揮舞。而無論他如何掙扎都無法逃脫圭亞那鐵鉗一般的握力，只得又焦急地以盧薩語念動禱文。

「抱歉，小傢伙。」

蓋亞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身影，那是一位披着灰袍骨瘦如柴的奧術師。

「……稍後我便去向你謝罪。」

精鋼劍刃微微一頓，隨後筆直落下，刺入了少年的心臟，刺穿了單薄瘦弱的身軀，最後刺進了地面的砂石之中。

「咳呃唔唔唔……」

少年咳出鮮血，痛苦地扭曲數次便不再動彈。蓋亞鬆開劍柄站起身來，緊接着抬起有些顫抖的沾滿血跡的右手，抽出了囊中最後的長箭。

調轉箭尖，對準了自己的頸部——

雙手握著箭桿，沒有絲毫遲疑地用力向上一送。

蓋亞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4】

氣喘吁吁的貝卡愣在當場。

那個身形高大的白髮精靈正抓着箭桿，把箭頭對着他自己的下巴。

紅眼的金髮少年此時胸口插著一柄單手劍，仰面躺在後方，已沒了聲息。

[他想做什麼？！]

威脅不是已經被剷除了嗎？為什麼要擺出一副自盡的架勢！

貝卡忽然一怔，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吞了吞唾液。

[他也被瘟疫感染了嗎！沒有一絲猶豫地選擇自我了斷……]

那就是英雄。

「噗。」

箭頭沒入頸部，白髮精靈好像失去了意識，垂下頭顱。

而讓貝卡戰慄的是，那顆頭顱復又揚了起來——

右手緩緩向下拽出箭頭，幾乎能從他微張的口中看到染血的箭尖被拔離上顎。

[糟了！]

貝卡丟掉行李，唯獨留下了掛着武器的腰帶。他「錚」地將做工精良的手半劍自鞘中抽出，指向前方的白髮男子——

對方的右眼已被肆意跳躍着的血色之火吞沒，在驛站殘破牆壁的陰影中閃爍生輝。

[能夠獨自一人幹掉怪物的勇猛戰士……這樣的他也染上了紅眼，我能夠敵得過嗎？我……]

貝卡的握劍的雙手忽然停止了顫抖。

[不。我不會再逃跑了。]

側身，將劍平舉胸前，貝卡的目光也變得決絕而堅定。

[我要成為你那樣的人。]

【5】

「哐哐哐！」

白髮男子率先發起了衝鋒。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完好的左眼黯淡無光，失去了神采，而右眼處的紅色火焰似乎並沒有那麼猛烈，但每一步踏在地上都引得地面一震，足見其可怕的力道。

速度也快得離譜。

二人相距約20米的距離，白髮男子三步便跨到貝卡身前，右手抄起箭桿就是一記橫掄。

貝卡若是不躲不閃，脖頸必然會被打折。彎腰低頭挺劍便刺，他身為城防衛兵自然有着紮實的劍斗功底，這一擊直指白髮男子胸膛，劍速也是極快——

面對如此強敵，貝卡開場就已拼盡全力。

「鏜！」

箭桿回挑，將劍身架向一旁。貝卡的虎口隱隱作痛，勉強握住了劍柄，沒讓武器脫手。對方的力道大得離譜，只用細細的箭桿便可打出如鐵棍一般的效果——

所幸，白髮男子的行動並不靈巧，有時會遲滯半拍，給貝卡一絲喘息的時間。

[跟他之前的動作完全不同，就像是被一個剛獲得強悍力量的嬰孩附身一樣，尚不能自由掌控。]

即便如此，也不能掉以輕心。

貝卡右腿向側方一個跨步，左腿閃電般跟上，繞至對方的左側。敵人右手持武器，那麼左手邊就是空當。

而白髮男子歪開身子背朝貝卡，隨後腰部與腿部一齊發力，以極高的速度撞了過去。頸部傷口還在不斷滴出血液，將衣襟染得通紅。

[是他剛剛用過的那招——]

鐵山靠。

這時，體型帶來的優勢就非常明顯了。只有1.78米高的貝卡需要把整個身軀挪出2.2米高的白髮男子的攻擊範圍之外，此番若是被撞到，就算失去意識也不奇怪。

「呼！」

高速移動帶來的勁風在耳邊刮過，貝卡堪堪閃過一擊，不料對方借勢重心下沉，雙手按地，左腿以駭人的速度貼着地面抽了過來——

「啪！」

原本的貼身搏鬥讓二人距離極近，而那1米多長的右腿直接將貝卡的退路封死。這記掃堂腿硬是將約70公斤的貝卡踹得橫了過來。白髮男子的動作忽然變得行雲流水，他勢頭未停，繼續旋轉身軀，再次將背部對準了半空中的貝卡，接着直直撞去。

「嘭！」

貝卡這回無法閃躲，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重擊，整個人被巨力掀翻，在半空中翻滾著朝驛站飛了過去——

「嗵——嗵嗵嗵！」

「咳噗！」

接連撞斷、撞碎承重柱和牆壁，貝卡的右手肱骨、尺骨和雙腿脛骨斷裂，肋骨也斷了一條，最後將一張木桌砸為兩截后摔落在地。

口吐鮮血的貝卡已無法動彈，即便是呼吸都會牽動肌肉並承受鑽心的、讓他無法抵抗的劇痛。

「唔……」

強忍着痛楚但還是哼出聲來，貝卡的視野變得朦朧而虛幻。他隱約看到那個頂着紅色魔眼的高大身影朝自己步步逼近，下一刻，右手揚起。

[對不起。]

我站不起來了。

他看見了自己曾背棄的人們，看到了這個小鎮上照顧過他的居民，看到了陽光下奮戰着的白髮背影。

對不起……

淚水溢出眼眶，貝卡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