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十七)

尋找父親(十七)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陳四平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闔家團圓。他買了熟菜,豬頭肉,咸草雞,麻辣豆乾,拌三素,煮了一鍋榨菜肉絲蛋湯,與母親面對面吃了最後一頓飯。他溫了一瓶黃酒,切了點薑絲,熱辣辣喝下肚,春節聯歡晚會只看了一小半,就眼皮發澀,躺到床上呼呼大睡。酒是在小區對面的「三千杯」零拷的,從大罈子裏舀出來,色澤橙里透紅,噴香撲鼻,後勁很足。

第二天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他戀戀不捨,在被窩裏賴了會,一骨碌爬起身,套上衣褲走到客廳里。桌上是昨夜剩下的殘羹冷炙,沒有收拾,大門半開着,冷風一陣陣吹進來。陳四平有些發愣,回過神來,衝進母親的房間,果然空無一人。他心急火燎找了一通,連衣櫃床底都沒放過,最終確定母親已經離家出走。

母親的離家出走與父親不同,她是老年痴獃,兩手空空,連門都沒關。陳四平不知道她是年三十走的還是年初一走的,匆匆拿了手機鑰匙出去找。街上透著年味,也透著幾分冷清,陳四平一路問詢,誰都沒看見母親,連小區的門衛都茫然不知。

陳四平在附近兜了個大圈子,又回到小區繼續找,母親沒有回來,他無可奈何,只好打電話報警。警察建議他再找找,問問親戚朋友,24小時后仍沒有下落,到白馬橋派出所報案。

那是陳四平一生中最漫長的24小時,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拿了母親的相片,逮著人就問,到最後病急亂投醫,找上了舅舅丁正新。丁正新接到電話時已經是下午5點半,他不無唏噓,安慰了陳四平幾句,關照外甥先回家去等,一個人琢磨了會,給白馬橋派出所的趙所長打了個電話。

趙所長的兒子是丁正新的得意門生,兩家常來常往,不是一般的交情。大年初一,趙所長正在所里值班,泗水城治安一向很好,老人走失只是小事,多半在哪個旮旯待着,一時找不到回家的路,他答應替丁正新查查看。

到了晚上8點多,趙所長回電,沒有提出警調查的事,而是告訴丁正新,白馬橋下發現一具浮屍,是個老年婦女,死亡時間大約在凌晨3點左右,從附近的監控看,是失足落水,意外溺亡。

丁正新倒抽一口冷氣,當即叫上外甥陳四平,到白馬橋派出所找到趙所長,拜託他一同前往法醫鑒定中心,確認溺亡婦女的身份。法醫鑒定中心就是市民口中的「屍檢中心」,比火葬場更讓人忌諱,負責屍檢的主任是趙所長的同學,與丁正新也認識,一起吃過幾頓飯。

趙所長親自開車跑了一趟。

陳四平坐在後座,沉默不語,他心中有不祥的預感,母親已經以一種殘酷的方式離他而去,從此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生活在這座鋼筋混凝土的森林裏,形單影隻,掙扎求生。預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手腳發麻,腸胃痙攣,整個人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

趙所長調了下後視鏡,他已經看過了驗屍報告,輕輕咳嗽一聲,主動問起陳四平母親的年齡和衣着。陳四平有些遲鈍,充耳不聞,丁正新看不過去,側轉身拍拍外甥,和顏悅色重複了一遍。陳四平這才回過神來,乾巴巴說了幾句,遲鈍而木訥。趙所長心中大抵有數,朝丁正新微微搖頭,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但以這樣一種方式死去,確實令人難以接受。

丁正新暗暗嘆了口氣。

認屍的過程乏善可陳。母親躺在冷櫃里,口鼻周圍留下泡沫痕迹,皮膚蒼白皺縮,有淡紅色屍斑點,上臂和大腿泛起一層雞皮疙瘩,指甲嵌滿了淤泥。她的面目跟活着並沒有太大差別,丁正新雖然很久沒見過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陳四平在驗屍報告上籤了字,手抖得厲害,名字歪歪扭扭。

除了丁正新外,陳四平在泗水城沒有旁的親戚,他也不打算設靈堂,人死如燈滅,沒有人弔唁的靈堂形同虛設。他拜託舅舅聯繫火葬場火化。

丁正新對此沒有異議。過去十多年裏,他親手送走了父親和母親,送走了丈人和丈母娘,一回生二回熟,丁正新對泗水城的喪葬習俗諳熟於胸。葬禮是做給活人看的,寄託哀思只在其次,事實上也沒有那麼多哀思。既然陳四平只有他這麼個舅舅,一切從簡也無可厚非。

大過年的,農曆初一、初二火葬場暫停火化業務,趙所長答應幫忙打個招呼,初三一早送到火葬場燒個「頭爐」。

回到家已經將近12點,陳四平沒有開燈,獨自坐在黑暗中,靜靜聽着自己的心跳,回想起過去種種,覺得肚子有點餓。他煮了一鍋泡飯,就著剩下的熟菜唏哩呼嚕吃下肚,把碗筷泡在水槽里,去衛生間洗了個熱水澡,上下裏外都換掉,臟衣服丟進洗衣機。

年初二陳四平整整睡了一整天,睡得昏天黑地,睡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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