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趕回駐地的石頭失魂落魄,邊走邊嘮叨著:「長官,你不在我咋辦?」迎面走來兩名老兵,一見石頭,就把平時對龍紹欽的恨都發泄到石頭身上,故意上前撞一下,嘴裏罵罵咧咧:「臭小子,好狗不擋道。」

石頭停下,手攥緊槍,瞪着兩名老兵。另一名老兵拍了石頭腦袋一下:「眼睛往哪兒瞪,新兵蛋子你凶什麼?你主子死?啦。」沒等他說完,就聽石頭嗷的一聲,掄起槍托砸了過去,三個人打成一團。

兩個老兵聯手作證,把石頭送進了禁閉室。石頭背沖門坐着,獃獃地一動不動。門被推開,段旅長進來。石頭聞聲,機械站起,回身敬禮:「報告旅長!」

段旅長盯着石頭問:「你在鬧事兒?」石頭面無表情地說:「是!」

段旅長神色凝重地說:「你是龍紹欽帶出來的,現在他為國家壯烈了,你不以他為榜樣,報仇雪恨,反倒打架鬧事兒,像什麼話?」石頭立正說:「是!」

「這幾天你就在旅部閉門思過,做後勤!哪兒也不能去!」

「是!旅長!」

段旅長接到林團長的信,悄悄趕往林團。團部內只有林團長和段旅長,兩人在分析此次戰況。「雖說小分隊是中途改變計劃,可是芥川卻提前出現在小分隊通過地點,顯然還是有內奸泄露情報。」段旅長認為。

「沒錯,事後我們發現,芥川根本沒有出現在小黃庄一帶,所謂護送軍官團完全是一個誘餌。」林團長對段旅長有點歉疚,因為事先林團獲得的情報不是這樣。

「這麼說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局?」

林團長點頭:「目的很可能就是吸引龍紹欽。」

「這麼說,這個間諜隱藏很深,掌握我部情報一清二楚,甚至包括我們兩軍來往?」

想到這裏,兩人被這個想法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都不說話了。

還是林團先開了腔:「一時半會兒也不太可能抓到這個間諜,我們認真點再細細地查訪吧。」段旅長哈哈一笑:「沒錯,跑不了他,龍紹欽情況怎麼樣?」他一直惦記着這個部下。

「到底是年輕人,生命力頑強,已經活過來了。」

段旅長鬆一口氣,語帶商量:「我去看看他?」林團長欲言又止:「段旅長……」

段旅長疑惑地看着林團長。林團長緊盯住段旅長:「龍紹欽還活着這件事最好對你部暫時封鎖消息。」

段旅長恍然大悟,連忙點頭。

簡易病房內,只有一張病床,龍紹欽躺在床上,氣色已經好一些,陽光射進來,照在龍紹欽蒼白的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眼前影影綽綽有人頭晃動,他試着張嘴說話。

那腦袋挨近了,清晰了,是大春,正帶着一點邪笑看着他:「哎,你醒了,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嗎?」

龍紹欽一見大春,倒是立刻清醒,他內心充滿感激。雖恩重如山,卻找不着合適話語,因一向羞於表達,一時語塞。

大春大大咧咧地笑:「哈哈,我知道你內心充滿感激之情,你不用說,我心領了。不過呢,哎,乾脆你棄暗投明參加八路軍算了。」

龍紹欽想笑不敢笑,怕扯動傷口,於是掉過眼睛不看大春。大春趕緊說:「別笑,你還沒拆線,我可知道那難受滋味兒。前年有次打仗,我傷了肚子,傷口一尺多,比你的還長。縫了30針,綳得緊緊的,一點動彈不得,根本不敢笑,一咧嘴就疼,別笑啊,千萬別笑。」

龍紹欽轉過臉,實在憋不住笑,「唉喲」叫了一聲。嚇得大春再不敢說話。

龍紹欽艱難轉過臉,看着大春,啞聲道:「欠你一條命,會還的。」

「你這人真小氣,一天到晚打個小算盤。都是中國軍人,一個戰壕里的戰友,誰欠誰?」

龍紹欽看着大春說:「芥川沒去小黃庄,他一直盯着我,我被他伏擊了。」大春笑了:「那麻醉藥沒把你腦子弄傻啊,成,還夠用。這小鬼子的情報算是做到家了,你們段旅可真夠複雜的。」

龍紹欽要起身,大春趕緊按住:「幹什麼!就你這個樣子還想打芥川?連芥川一個手指頭都干不過!」

龍紹欽根本起不來,氣得捶了一下床。大春安慰他:「你安心在我們這兒養傷吧,現在外面都傳你已經死了。我們要讓芥川他們確信你已經死了。」

龍紹欽想到蘇雲曉要是以為自己死了,會很難過,可這個話對着大春,他當然說不出口。就在這時,段旅長掀開門簾進來。

大春立刻起立敬禮:「段旅長!」

龍紹欽在床上一見旅長心情激動,趕緊欠身,觸動傷口「唉喲」一聲,差點跌下床去,嚇得段旅長和大春一起上前扶住。龍紹欽滿臉歉疚:「我沒有完成任務,任憑長官處置。」

「你沒有被芥川打倒,就是最大成功。」

龍紹欽還要爭辯,段旅長連忙打斷:「好了好了,就算給你處分,也等你傷好了。」沉默片刻,龍紹欽說:「旅長,我有很多困惑。」

段旅長點頭示意他說出來。

「八路軍他們的做法,你贊成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沒有錯。你是一個職業軍官,你在完成任務,但是……」段旅長並沒有正面回答龍紹欽的疑問。

龍紹欽卻沒有放過旅長:「我在德國軍校受訓多年,教官第一堂課就教育我們,作為一名軍人首要職責是服從長官命令,任何情況下執行命令不打折扣。」

「你沒有錯!」

龍紹欽激動地說:「可我要坦白,那個時候,我看着百姓被殺,那女孩要被鬼子強姦,我真想衝過去殺他個痛快。我覺得大春他們沒有錯,我們是該救那些老百姓。」

段旅長是一個經歷鐵血生涯多年的職業軍官,他不想也沒有能力為龍紹欽解釋什麼:「你有這種反應我很理解,這是一名職業軍人必須經歷的。軍人的命就是這樣,痛苦,孤獨,悲傷,疑慮,只有白痴才感受不到這些。」

龍紹欽喃喃地說:「我寧可做個白痴,也不想這麼痛苦。」

段旅長看着龍紹欽眼睛,語氣懇切:「我剛上戰場時,和你一樣。多一些戰場經驗,你會老練起來,時間會改變一切。」

龍紹欽脫口而出:「你說的老練是什麼,是冷血?」

段旅長身體慢慢挺直,沒有回答,他無力回答。龍紹欽覺得自己是在給旅長出難題。他知道旅長是一個老派軍人,忠實執行上級命令,從不打折扣,也從不問為什麼,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的未來。

蘇雲曉在收拾床鋪準備休息,收拾東西時觸到文軒放在床頭柜上的文件,是戰區一份表彰龍紹欽壯烈殉國的通報。她捧著這份通報慢慢坐下,一動不動。文軒進來,看見妻子手中通報,神情黯然。他上前取過通報,放進抽屜,攬過妻子,一時無話。

過了一會兒,文軒低聲道:「他還有親人嗎?用不用通知他們。」

蘇雲曉看文軒,神情呆板:「你應該清楚的,他們全家都被日本人殺了,他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文軒沉默著,蘇雲曉神色茫然地問:「還想知道什麼?」

文軒看着蘇雲曉半晌,終於還是問了出來:「你們當時……婚了嗎?」沒等蘇雲曉回答,文軒就緊接着說:「算了,我不該問,休息吧。」

蘇雲曉的聲音空空洞洞:「沒有,我親眼看着他們全家被日本人殺了。我以為他死了,沒想到他還活着。」

「嫁給我後悔了,是嗎?」文軒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出來。

「不,你是好人。」

「可是你從來沒有真正愛過我。」

蘇雲曉坐直了身子:「不是這樣,他是我的初戀,不可能忘記。我和你在一起就是想重新開始。」蘇雲曉終於支撐不住,癱倒在丈夫懷裏,痛哭失聲。

文軒眼睛濕了,他理解妻子,這是失而復得的珍貴感情,誰能想到這麼快就讓蘇雲曉得而復失?他緊摟住妻子:「這是戰爭,我們都是軍人,你要堅強。」

「是我害死他,是我!」

文軒大怒:「別胡說,這種混賬話能隨便說嗎!」蘇雲曉在丈夫懷裏痛哭:「全都怪我啊,全怪我啊!」

文軒緊緊摟住妻子:「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攔着你,沒讓你早到十分鐘。」

夫妻倆緊緊擁抱着。

段旅長離開后,疲倦不堪的龍紹欽又一次睡去,但睡得很不安穩。

門輕輕推開,九兒端著臉盆進來,輕輕走到龍紹欽床邊,看着熟睡中龍紹欽不安穩的臉。這張臉時時顯出痛苦和扭曲表情,九兒看着,眼中也漸漸充滿了憂傷,不由伸出手去似乎想撫平龍紹欽眉間深深的皺痕。

就在九兒的手將碰觸龍紹欽臉部的瞬間,龍紹欽突然掙紮起來,低吼道:「不,不,不……」九兒愣住,原來龍紹欽在做噩夢。

九兒坐在床邊,伸出手,將龍紹欽兩隻手緊緊握住,看着他那張飽受苦難折磨的臉,眼中充滿憐憫。直到龍紹欽漸漸安靜下來,九兒才慢慢鬆開手,並輕輕擦掉龍紹欽額頭上佈滿的冷汗。龍紹欽醒來時,九兒已經離去,他感覺到有人來過,側過身去看到,一盆熱水放在床旁,盆中浮着一條雪白毛巾,盆中隱隱泛起氤氳水蒸氣。

兩天之後,龍紹欽已經拆完線,正欲起身做點小活動。突然林團長一步跨了進來,龍紹欽趕緊起身,要立正行軍禮。林團長上前按住龍紹欽:「坐下,坐下,剛拆線,要小心。」

龍紹欽身體虛弱,被林團長一按就坐下了,他表情尷尬:「我現在這個樣子簡直成了廢人。」林團長拉過椅子坐下,哈哈一笑:「精神不廢,人是廢不掉的。」

「林團長,聽說您入伍前是燕京大學歷史系學生?」

看到林團長點頭承認,龍紹欽接着說:「我不敢相信,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將領,怎麼可能是歷史學者?」林團長呵呵笑了:「學者哪裏談得上,學生而已,形勢所迫嘛。如果沒有侵略沒有戰爭,我們人生第一選擇可能都不會是軍人。」

龍紹欽搖頭:「我和您不一樣,我父親行伍出身,曾經做到將軍。從小就送我讀軍校,先國內,后國外,我父親希望我子承父業,能在軍界出人頭地。」

林團長一直關注龍紹欽表情,期待他繼續說下去。龍紹欽卻不願再說了,沖林團長一笑:「總之,軍人生涯是我的命。」

「難怪你軍事素質過人,是家傳啊。」

龍紹欽把話題轉到林團長身上:「林團長,我一直好奇,從學生到將領,這過程就沒有困難?」林團長看着龍紹欽,語氣誠懇:「我明白你的意思,段旅長也跟我提到過你,說你精神負擔很重,有些事情想不通,放不下。」龍紹欽垂下頭,有點自言自語:「段旅長了解我,但不能幫我。大春說得對,戰爭中作為軍人,有時活着比死更難。」

林團長接過話頭侃侃而談:「以你的智商,沒有誰能幫你,只能靠你自己。所謂戰爭,不管它發生在哪裏,也無論誰的成功與失敗,都是用無數個年輕鮮活的生命換來的。作為軍人戰場上為國捐軀、馬革裹屍是勇氣;活着承受戰友部下流血犧牲是勇氣;有時甚至因為自己失誤導致最親密戰友死在自己懷裏,承受這些更需要勇氣。」

龍紹欽囁嚅著說:「我懂,但我受不了,我可能並不適合當軍人。」

林團長起身,沒有看着龍紹欽,但聲音非常溫和,並且有一種蒼涼:「我知道你經歷了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非常狀態,但有些事情你必須忘記。你必須相信的是,你和你的戰友,付出的這些犧牲、痛苦,是有意義的!我們進行的戰爭是反侵略戰爭,是偉大的,光榮的。歷史會記住你、我,會記住我們這些為祖國戰鬥的中國軍人。」

夕陽西下,窗外斜射進來的陽光灑在龍紹欽臉上,他呆站窗邊,任那溫暖的陽光灑在身上。林團長早已經離去,但是林團長溫暖蒼涼的聲音仍迴響着:「軍人是有榮譽感的,但你要知道,這個榮譽並不是來自戰爭,而是來自人自身。什麼叫高貴?作為軍人它是勇敢、堅韌、不懼犧牲,但這一切還不夠;侵略者和野獸跟人的區別在於,我們內心深處有份永恆的同情心。」

陽光灑進龍紹欽的眼睛,龍紹欽表情專註,他覺得林團長似乎觸摸到了他心靈深處某些東西,他在這些自己曾視為洪水猛獸的軍人身上,看到了信仰的力量,信念的力量。他感覺自己有點兒羨慕他們,羨慕這些穿着灰撲撲的軍裝、扛着各種不同牌子槍械的軍人了。

段旅長將材料放到文軒桌上,冷靜地看着文軒:「這次任務很秘密,但芥川仍然提前知道,打了我們伏擊。你一直懷疑龍紹欽通敵,事實證明你錯了。」

文軒無言以對。

「戰區最近通報我們,日軍近期內定會有大動作,這個潛藏在我們內部的敵人很危險,我要你迅速查出他!」

文軒翻著材料表情淡然:「旅長既然瞞着我與林團合作,出了問題首先應該找林團吧?」「他們要查,我們也要查!」段旅長補充說。

「這本來就是我的職責!我會找到這個傢伙的。」文軒說着離開旅部。

文軒看到妻子一個人在操場一邊練槍。蘇雲曉持步槍打靶,她動作老練迅速,擊槍動作很帥,她用的是自動步槍,連發,一連串子彈出去,槍槍命中靶心。她收起槍,看着暗紅槍口冒出的白煙,掉轉槍口慢慢壓向自己的大腿。

一隻手迅速攥住槍把,文軒正好趕到,他一把拽過槍扔到一邊,對着蘇雲曉吼著:「你不要再這麼傷害自己!我求你!」

晚間,文軒夫婦纏綿著痛苦着,文軒動作稍大一點,蘇雲曉便會叫出聲來。文軒掀開妻子內衣,看見她胳膊大腿上傷痕纍纍。

文軒緊摟着妻子,痛苦不堪:「我再受不了你這麼折磨自己啦!你答應我,不要再這樣,好嗎?你要難受就往我身上來。」文軒說着一頭撞在牆上。蘇雲曉跪在床上拽住丈夫,文軒低吼道:「答應我。」蘇雲曉含淚點頭:「我答應你。」

此時,大野聯隊部里,芥川認為自己完成了任務,留在這裏已經沒有必要,正在與大野商討離開后的事宜。大野並不希望芥川離去,他遺憾地說,聯隊廟小神大,難以留住人才。芥川說,他此番回去述職,就是要向派遣軍總部建議,在每個聯隊成立狙擊手訓練班,多多培養年輕人才。否則以他一己之力難以抵擋眾敵。

大春纏着林團長要任務,說他最近勤學苦練,槍法精進不少,指哪兒打哪兒。他想去打大野的聯隊部。林團長玩笑說,吹牛可得看對象啊,一會兒考核你,有一槍打不中靶心,半年沒任務。大春慌了神,忙說牛是吹大了,可他手裏不是沒有帶小望遠鏡的槍嘛。林團長建議大春多跟龍紹欽交流槍法,有切磋才有進步。

大春撓著頭說,這個龍大少傲慢得很,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不愛搭理人。林團長批評說,這哪像老同志說的話,看人要多看優點。龍紹欽正直,有愛國心,是大力爭取的對象。這方面九兒就比他做得好,覺悟也比他高。大春嘟嘟囔囔地說,九兒跟姓龍的走得夠近了,她眼下都快忘了自己是哪頭的了。林團長嚴肅地說,洪大春同志,現在抗日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這是黨的任務,你明白嗎!大春不敢再啰嗦,保證一定跟龍紹欽搞好關係。

龍紹欽走出病房,在外面陽光下活動,他看到很多八路軍戰士背着槍在田間幫老鄉們干農活,軍民混雜在一起,一家人般親密無間,說說笑笑。眼前這一切,讓龍紹欽感覺新鮮,軍隊怎麼能和老百姓混在一起?

龍紹欽慢慢走着,路過的人們熱情地跟他打着招呼,他第一次看到百姓與軍隊關係這樣親密,這些衣着土氣,基本沒有什麼軍人素質的士兵軍官,放下槍好像就能融合進村民里。

龍紹欽看到九兒遠遠走來,身後一大串孩子追逐着她,讓講故事。九兒哈哈笑着說,老故事講完了,新故事正在想。龍紹欽停住腳步,看着九兒走近,他的眼神柔和而寧靜。龍紹欽感謝九兒這幾日的悉心照料。九兒開玩笑說,他都謝了十次啦。龍紹欽故意綳著臉學九兒的腔調:「謝你的人一定很少,不然謝你幾次都記得這麼清楚。」九兒被逗得樂不可支:「你也會開玩笑?你做夢都綳著臉,還以為你生下來就只會皺眉頭呢。」龍紹欽笑了:「我要知道有人看我做夢,我還能不笑?」九兒臉紅了,女孩子家被人看破心思,窘死了。

這時,大春走過來,笑着說:「你這個人不太懂事啊,你謝她十次八次不嫌麻煩,怎麼就沒聽你謝過我啊?」龍紹欽淡然說:「大恩不言謝,欠你的是命,只要活着,一定還你。」

龍紹欽說着,表情一點點冷峻下去。大春哈哈大笑:「你昏迷那幾天,小臉煞白,像個病貓。嗯,現在殺氣還在,就等你好了一起收拾芥川呢。」

大春站在龍紹欽與九兒當間,有意隔開兩人,龍紹欽沒啥感覺,九兒就有點彆扭,拿眼瞪大春。大春裝沒看見,背沖九兒,一本正經地問龍紹欽:「龍上尉,你住咱這兒也個把月了,對咱根據地啥印象啊?」

九兒一聽這個,關心地探出頭看龍紹欽。龍紹欽看着遠處,真心實意地說:「印象太深了,和我們那裏很不一樣。此地民風淳樸,軍民關係和諧,八路軍官兵平等,根據地百姓安居樂業,這是我們做不到的。」

大春和九兒聽得很開心,大春一拍龍紹欽肩膀:「你是明白人,你乾脆留下來算了,反正他們也當你壯烈了。」此話一出,九兒立刻打斷:「別胡說啊!」但是卻特別專註地盯着龍紹欽,希望他留下來。

龍紹欽一笑置之。正在這時,有人喊:「洪連長,團長叫你!」

大春答應一聲,邊走邊沖着九兒:「這事兒就交給你了!把龍上尉這桿槍爭取過來,給你記大功!」大春邊跑邊回頭看九兒,差點摔個跟頭。

九兒看一眼龍紹欽輕聲道:「大春這張嘴生下來就沒個把門的,別當回事兒啊,不過你回去肯定有麻煩的,想過嗎?」

「是,之前以為我壯烈了,我是英雄,如果我回去,違反戰場紀律一事定會被追究的。」

「那你準備怎麼辦?」

「無所謂,都習慣了,無非撤職退役,大不了不幹了!」

九兒不說話了,龍紹欽感覺到九兒不大讚成他的說法。九兒沉思半晌,看着龍紹欽說:「你走了,就不管芥川拓實了?就白挨這一槍了?難怪醫生那會兒說你意志薄弱!可我覺得你不是那種人啊。」

龍紹欽問,是哪種人?九兒說那種思想亂七八糟的人。龍紹欽被觸動,很少有人對他正面評價。九兒繼續說,我爺爺說過,心裏有很多苦的人其實最善良,因為他們想得太多,老是自責。她說完,看着龍紹欽,表情憂傷,無意中帶着一種憐憫。龍紹欽不能接受憐憫,他停了片刻,聲音嘶啞:「我一直想問你,你一個小女孩兒打仗、當兵,是怎麼想的?」

九兒沒有立刻回答,她目光顯得專註,在思考龍紹欽提出的問題。龍紹欽也不說話,等著九兒回答。九兒字斟句酌地說:「我們當兵打仗和鬼子不一樣,他們不把中國人當人,自己也成了畜牲。他們的心是冷的,血是冷的,我們的心是暖的,血是熱的,我們心裏有家人、戰友、兄弟姐妹,還有理想。想着建設新社會,想着解放天底下的勞苦大眾,人人都過好日子……」

龍紹欽默默聽着,目光遊離。遠處八路軍戰士在練兵,喊殺聲震天,另一邊是孩子們在跑在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龍紹欽慢慢轉過身來,卻發現九兒已經走了。龍紹欽只是在想,這個小姑娘她沒有讀過書,她簡單,淳樸,可是她的話句句都杵在他內心最深處。

石頭到旅部搞後勤,每天就是打水掃地,他沒精打采,有氣無力。這天,段旅長將他叫到辦公室,交給他一個送葯的任務。石頭掃了一眼包葯紙上的中藥店名,眼睛一亮,問旅長送給誰。段旅長嚴肅地說,別多問,交給林團長,這事兒保密。石頭激動得嘴唇直哆嗦,問龍長官是不是還活着?段旅長壓低聲音說:「你是龍上尉最信任的士兵,所以派你去。記住,現在日本人以為他已經死了。」

石頭興奮地要跳起,看到段旅長嚴厲的眼神,立刻一本正經立正:「報告旅長,我絕不會泄露一個字!」石頭說完轉身,一個蹦高,衝出旅部。段旅長微笑地看着石頭背影。

石頭拎着裝藥品的包匆匆往外走。走過操場,老兵們正在那裏閑聊,錢國良盯上石頭手裏那個包:「小石頭,包里啥好東西,拿出來看看!」

石頭趕緊護著說:「不行,不行,這是任務!」錢國良和兩個老兵圍上來,嬉皮笑臉:「啥任務?找小娘們,偷軍餉吧。」錢國良說着一把搶過來。石頭急得撲上前,搶過包撒腿就跑,錢國良和另兩個老兵堵住去路,石頭急得要跪:「班長,我真有任務,耽誤不得!」錢國良油腔滑調:「別矇事了,這兩天能有什麼要緊任務?」

正好蘇雲曉經過此處,她知道石頭是龍紹欽最信任的士兵,就站在一旁觀察。石頭推開錢國良嚷道:「讓我走!」一個老兵拽住石頭,抬手要打:「小崽子,還反了你!」蘇雲曉趕緊喝住:「住手!」錢國良等人見是蘇雲曉,連忙解釋:「蘇科長!沒事,我們鬧着玩的。」說着一鬨而散。

蘇雲曉拉起石頭問:「要執行什麼任務?」「報告科長,沒什麼,我走啦。」石頭低頭撿起藥包,可是那個包剛才被錢國良等人搶鬆散了,裏面的藥材掉出幾包。石頭伸手去撿,蘇雲曉搶先一步,將一個藥包拿到手裏,上面寫着藥方。蘇雲曉念著藥方:「這是重傷員用的?」石頭接過藥包,慌裏慌張往包里塞,既不抬頭,也不說話。

蘇雲曉是搞情報的,當然會有疑心,看着石頭往包里塞藥,便幫着石頭往包里放,念叨著:「這種葯是專門護心養氣補血的,屬於虎狼之葯,一般傷勢用不得,你會用嗎?」

石頭脫口而出:「要是心臟受傷呢?」他話剛出口,又打住,緊張得不敢看蘇雲曉,抬手敬個禮,撒丫子就跑。

蘇雲曉盯着石頭遠去的身影,臉色蒼白。

石頭見到龍紹欽,那個高興勁兒就別提了。把葯留下后,他還纏着龍紹欽:「長官,讓我陪你吧,我舅是中醫,我舅說傷著心,主要靠養,我會按摩呢!可管用了。」

龍紹欽淡然道:「你有你要做的事,別操那份閑心!走吧我送你。」說着背起那桿槍送石頭走。石頭的關切熱情讓龍紹欽很感動,但是他臉上絲毫沒表現出來。他把石頭送到林團駐地邊緣,給石頭正一下軍帽,領扣扣上,聲音溫和:「早點回去,告訴旅長,我沒事兒,洋大夫說我過幾天就能跑步了。」

石頭立正敬禮,轉身離去,走幾步還回頭招手。龍紹欽知道身後石頭頻頻回首,故意不回頭。他對石頭感情複雜,知道他依戀自己,就像依戀他的父兄師長。龍紹欽害怕這類感情,害怕友誼和親情,害怕得到感情又失去。

龍紹欽漫無目的地散步,在經過一片小樹林,他忽然停下,那桿很久沒有使用的槍瞬間在手,身手依舊矯捷,同時隱到樹后,子彈上膛,低喝一聲:「誰!」

沒有動靜,龍紹欽身體緊貼樹榦,不再說話,槍管迅速伸出去,瞄準鏡緩緩移動。龍紹欽發現一頂國軍女軍官戴的船形帽,然後是一縷頭髮,然後是那雙憂傷的眼睛。龍紹欽木然放下手中的槍,蘇雲曉從樹後走出。兩人相隔數丈,呆立在那裏盯着彼此,誰也不說話。

蘇雲曉看着這個人,看着恍如隔世的這個人,猛地轉過身,匆匆離去。龍紹欽怔一下,下意識地跟了過去。蘇雲曉腳步越來越零亂,只是跌跌撞撞地奪路而逃,走着走着忽然感到身體無力。她忙用手扶住身邊一棵樹。

龍紹欽眼神茫然地跟着,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壓抑不住的號哭,龍紹欽愣住,拔腿奔過去。蘇雲曉癱坐在地,緊緊靠着樹,全身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壓抑著聲音卻控制不住滿臉淚水。

龍紹欽站在蘇雲曉面前,離得很近,但不知道怎麼勸,就那樣看着。蘇雲曉意識到龍紹欽在眼前,拚命壓抑著哭泣,渾身顫抖。龍紹欽的眼睛忽地濕了,掏出一塊乾淨手帕,塞到她手裏。蘇雲曉緊緊攥住那塊手帕,一把捂住嘴,壓抑著身體深處一聲聲的哀號。

九兒偵察任務剛回來,看到龍紹欽進入樹林,立刻跟過來,她聽到了蘇雲曉的哭聲,伏身到樹后,探出頭去,正看見那一幕。九兒身體漸漸挺直僵硬,兩眼茫然,她轉身匆匆離去,動靜大了一點。聽到動靜,蘇雲曉和龍紹欽的職業本能瞬間恢復,他們同時回頭,雖沒看到人但感覺有人經過。蘇雲曉緊攥著那塊手帕,強忍哽咽:「你在這裏也不一定安全。我知道,日本人肯定也能知道!你還是去重慶吧!」

龍紹欽淡然一笑,偏過頭去說:「不。」蘇雲曉難過地問:「你還在恨我?」「不,從來沒有。」龍紹欽聲音嘶啞,「這些日子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也想到你。如果活下來,見到你,想對你說,過去的一切我已經放下。我真心祝你幸福!」

蘇雲曉期待地看着龍紹欽,自從兩人相見,始終不能心平氣和。現在龍紹欽大難不死,心態變得平和。蘇雲曉心情複雜,雖然龍紹欽活着足以令她放下一切,但龍紹欽此番表態,挑明彼此從此就是朋友,女人內心深處某種難言的痛楚還是被觸動了。此前龍紹欽種種惡言惡行,至少表明他在乎她,兩人間還有着糾纏不休的情與欲,那種痛到骨子裏的挑釁或許是她潛意識裏需要的。當愛已成往事,愛情如何過渡到友誼,對蘇雲曉來說還需要時間。蘇雲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又一次流下。

龍紹欽下意識地抬起手,似要擦去蘇雲曉眼角的淚,但手到臉邊又放下。蘇雲曉眼中透出絕望和痛苦,她凄楚地笑着,抬起手將手帕還給龍紹欽。龍紹欽沒有伸手接,蘇雲曉的手卻鬆開了。手帕飄然落地,蘇雲曉轉身離去。

龍紹欽站在原地,看着蘇雲曉的背影,心裏覺得很平靜,他覺得自己心裏一塊大石頭放下了。這個自己愛過的第一個女人,希望她往後的日子幸福,龍紹欽覺得他再也不會這樣愛一個女人了。

九兒失魂落魄,一路磕磕碰碰,走得跌跌撞撞。大春迎面走來,她視而不見。大春奇怪,回身追上九兒問:「喝醉了吧,老九?」九兒沒有動靜,大春抬頭看到九兒茫然的臉愣住,趕緊問:「出什麼事兒了?哎,你說話啊!」

九兒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接着撲到了大春懷裏,大春傻眼。九兒依在大春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完全像個小女孩兒了。大春心疼地說:「誰欺負你了?你說,我掐死他!」九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哭得肝腸寸斷。

新八旅旅部辦公室里,段旅長在地圖上標明日軍動向:「戰區參謀部通知我們日軍夏季攻勢很有可能提前,而且規模更大。華北方面軍又增派三個聯隊,但大野方面卻有兩個中隊調走,不知道什麼意圖。」

「根據我們情報,日軍近日正在醞釀大換防,大野聯隊近幾次跟咱們交手都吃了敗仗,華北軍總部方面也沒法交代,估計可能不會再擔當主力。」文軒看着地圖回話。

「芥川調走的情報屬實嗎?」

文軒點頭:「屬實。」段旅長看着文軒問:「最近還有泄密現象嗎?」

「我們一直查得很嚴,目前還沒有。」文軒說得若有所思。

段旅長疑惑地看着他,文軒只好繼續:「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並不合適,龍紹欽已經犧牲了,他為國捐軀我也痛惜難過,但事實是,這個人不在,我們這裏確實清靜很多。」

段旅長無可奈何地苦笑:「你可真是鐵石心腸啊。」

龍紹欽到太岳軍區林團駐地向林團長辭行,林團長笑着說,等傷完全養好了再走,好回去執行任務。龍紹欽說,日軍夏季攻勢即將開始,他擔心大野、芥川他們會有什麼動作。林團長說,芥川已經離開。龍紹欽愣了一下,立刻攥緊槍,聲音發啞:「芥川只要知道我還活着,一定會露面!」

林團長半嚴肅半調侃:「你不會是想引蛇出洞,報一箭之仇吧?」

龍紹欽舉手向林團長敬禮:「林團長,我就此告別。謝謝貴團對我的大恩大德,日後貴部有什麼需要我之處,只要吩咐一聲,龍某自當披肝瀝膽、效犬馬之勞!」

林團長還禮,但是擔心:「好吧,你報仇心切我可以理解,但你和芥川之間不是私人恩怨,你要從大局着眼,回去要和段旅長好好溝通。」

龍紹欽點頭:「是!」

龍紹欽掮槍匆匆走着,路過九兒所住的農舍時,他腳步放慢了。猶豫片刻後轉身朝駐地外走去。不想迎面遇見九兒,她眼神憂傷地看着龍紹欽,淡淡地問,要走了?龍紹欽一時無言,只是點頭。九兒勉強笑笑,祝他早日康復,說完轉身走了。

龍紹欽本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可他非常恐懼被情感左右。這麼多年軍校和戰爭的鐵血歷練,使他有意識地要求封閉感情。對於九兒的柔情,他本能地喜歡,他喊住九兒說:「我來找你道別。」九兒低下頭,聲音輕微地說:「知道了。」龍紹欽看着九兒,眼神和聲音都很溫和:「我要謝謝你、大春和林團長,我不會忘記這段時間,不會忘記你們。」

龍紹欽溫和的聲音讓九兒平靜下來,她抬起潮濕的眼睛,看着龍紹欽說:「你傷還沒好利索,要當心,別老是苦着自己。」九兒說完,轉身走了。

龍紹欽看着九兒的背影,沉默地注視她遠去。他覺得只要離開這裏,這些困擾他的情感就會消失。這時,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不用看,他就知道是大春。大春態度很冷淡,他惱恨龍紹欽傷害了九兒。龍紹欽寡言少語,與大春很難溝通,尤其是欠著人家天大恩情,言行舉止更是拘謹。兩人各懷心思,都感到很彆扭。

大春瞪着龍紹欽,有話不說如鯁在喉,他又不好直說九兒為他傷心流淚,只好指桑罵槐:「你和那個搞情報的女科長躲到小樹林里,不是要暴露自己的行蹤嗎。說好保密,你跟有夫之婦扯不清,這不是將秘密公之於眾嗎?」

龍紹欽一聽這個立刻綳起神經,這是他個人私隱,哪裏容人觸碰?他惡狠狠地盯住大春,聲音透著殺氣:「你救了我,我感恩不盡,我餘生定會以命相報。但你不要以為,救我命,就可以隨意糟踏我人格!你再說這種狗屎話,我手裏傢伙可不認你是誰!」

此話一出,大春也覺得有點兒過分,尷尬罵道:「娘的,你那屁事兒跟老子有啥關係!老子就不許你傷害老子關心的人!」

龍紹欽恍然明白大春發火的原因,但不願多說,他說了聲告辭,轉身走了。大春盯着龍紹欽的背影,心裏惡狠狠地罵了聲娘。林團長交辦的任務還得完成,於是打了聲呼哨,跑過來兩名八路軍戰士,大春吩咐:「送他娘的中央軍劊子手回段旅!」

龍紹欽突然出現在新八旅駐地,引起了一片嘩然。到旅部剛報完到,段旅長立刻表情嚴肅:「你明白回來后的處境嗎?」

「明白,文參謀長沒有解除對我的懷疑。」

「是啊,你消失的這一段,新八旅基本沒有情報外泄。文軒這個人你知道的,就是頭犟驢,他會找你大麻煩。」龍紹欽無言。段旅長關心地看着龍紹欽:「你還是到後方好好調養一段時間吧。」龍紹欽一愣:「旅長,你一直不放我走,這回怎麼肯了?」

「此一時彼一時嘛,你已盡到了職責。」

「不是嫌我打不動了吧?」龍紹欽懷疑地看着旅長。段旅長苦笑:「小子,別不識好歹。」龍紹欽乾脆地說:「不走!」

「你小子屬什麼的?!不要你走,你天天哭着喊著要走;讓你走,你又賴上了。我知道你想什麼,你放不下芥川那一槍之仇,可你想過沒有,以你現在功力,怎麼是他對手?他再出現,你不但打不掉他,還會引火燒身!」

龍紹欽心裏憋氣,發狠道:「旅長如果擔心我給新八旅惹麻煩,給我一個班,我自己對自己負責!」段旅長冷笑:「我以為你死過一回,能明白一點道理。看來你是榆木腦袋一個,什麼也沒明白!」「那就讓我留下,旅長。」龍紹欽滿眼都是請求。段旅長瞪着龍紹欽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放你走。」龍紹欽坦然道:「我留下。」

段旅長站了起來:「記住你此刻的話,我成全你。將來你再想走,門兒也沒有!」龍紹欽立正:「謝旅長!」

「別謝,你違抗命令未完成任務,降一級!」

龍紹欽剛離開,文軒便氣沖衝進來了。他知道龍紹欽還活着,沖着段旅長大發脾氣,責怪他封鎖消息。段旅長針鋒相對,說是怕有人公報私仇。文軒惡狠狠地說,此人違抗命令、擅自主張、破壞紀律,身上疑點甚多,必須嚴查!段旅長冷冷地說,這是你的職權!要打仗了,請你查快一點!說完揚長而去,丟下文軒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生悶氣。

回到宿舍,錢國良等人見到龍紹欽也是一愣,立刻立正敬禮,一幫跟着龍紹欽經歷救百姓生死一仗的老兵也跟着立正敬禮。龍紹欽回禮,彼此什麼話也沒有,只是相互注視。龍紹欽心裏感覺到一份欣慰,從這些強悍不馴的老兵眼神里,他看到了對自己的那份尊重。

龍紹欽想起石頭,問錢國良:「石頭呢?」錢國良忽地笑了:「去見老鄉啦,在唱歌呢!」龍紹欽側耳傾聽,果然有歌聲傳來:「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抗日歌曲此起彼落,夾雜着起鬨聲、笑聲,年輕人的朝氣在這個營區到處激蕩。龍紹欽轉回旅部小院,看到足有數百名新兵集結在一處,都是剛剛從學校大門出來的娃娃兵,因為還不知道戰爭的殘酷,人人臉上洋溢着朝氣和熱情。

石頭可能是遇見了好朋友,和幾名年紀相仿的學生摟在一起,唱啊笑的。一見龍紹欽,石頭立刻從同學中掙脫出,走過來開心立正:「長官你回來啦!」

龍紹欽剛一還禮,石頭就轉過頭沖同學們炫耀:「這位就是龍長官啊,咱們第一戰區大英雄,頭號神槍手。」幾十個學生兵圍了過來紛紛鼓掌:「龍長官,我們早就知道你!」

龍紹欽注視着學生們稚嫩的面容,無話可說。這些年輕的生命,很快就可能在戰爭中死去。龍紹欽打了個寒戰,心中詛咒著狗日的戰爭,狗日的小鬼子。

正在這時,段旅長走了過來,對龍紹欽感嘆:「關中自古出英豪啊!這些少年學生娃,都是國家棟樑,為國家民族放棄學業,遠離父母,捨生忘死!我從軍二十年了,也少見這種感人場面,看着這些學生娃英雄壯舉,中國有希望啊!」

龍紹欽既感動也擔心:「可是旅長,日軍夏季攻勢即將開始,這些學生沒有實戰經驗,很危險的!」段旅長拍拍龍紹欽肩膀:「訓練這些學生娃的任務就交給你們這些老兵了,你一定能把他們帶出來!」

「旅長,給我三個月,每人一百發子彈,我保證每個學生都練成神槍手!」

段旅長怔一下,然後一笑:「就怕日本人不答應。再說我上哪兒給你找那麼些子彈,你沒看八路軍,槍支子彈全是從日本人那裏繳獲的!」

「我有多少時間?」輪到龍紹欽發愣了。

「最多一個月!」

龍紹欽剛回來,就這樣接受了訓練新兵的任務。

和旅長為龍紹欽的事情弄得心情不愉快,文軒又到機要科和蘇雲曉吵了起來:「你早知道他活着!」蘇雲曉臉色慘白:「我怎麼可能知道?倒是你,聽說人家活着,馬上就找他的麻煩。你為啥盼着他死?」文軒暴跳如雷:「你胡說,我就是想知道真相。」

蘇雲曉坦白說:「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他活着。我和他什麼都說開了,我們不再有那種感情,懂嗎,永遠不再有。」她說着眼淚流下來。文軒看着妻子的眼睛問:「所以你很傷心?」「傷我心的是你!」蘇雲曉生氣地轉身走出辦公室。

文軒呆坐着,滿懷妒恨。

大春趴在炕桌上寫東西,邊寫邊翻字典。衛生員小梅進來,好奇地問:「洪連長,你寫信哪?給誰寫啊?」大春不抬頭:「還能給誰寫?老婆唄。」小梅愣了:「你有老婆?我怎麼不知道。」大春被戴罪立功的「戴」字難住,沒空搭理小梅。九兒恰在這時進屋,聽見大春有老婆了,吃了一驚。大春滿臉窘態,將小梅連哄帶騙推出門,小梅滿臉不快地走了。

九兒看着小梅的背影說:「哎呀,城裏來的嬌小姐真的愛上你了,英雄美女,你們挺般配的。」大春忙擺手說:「這種謠不能瞎造啊,人家是未婚小姑娘,我進步好青年,這話傳出去,讓我們怎麼做人啊!」九兒咯咯笑着說:「你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都厚,還怕沒臉見人?」

九兒說着擺弄大春桌上東西,那字典露出來,大春趕緊要去搶,九兒卻早順手抄起,笑道:「以前讓你學文化,比讓你上刑還難,怎麼這倒自己偷摸學上了?太陽從西邊升起了嗎?」大春綳著臉,不高興道:「怎麼,工農幹部就不能學文化了嗎?學文化是資產階級地主大少爺特權嗎?」

九兒看大春生氣,不高興地將字典啪地往桌上一拍:「你往哪扯啊,還說翻臉就翻臉,誰欠你什麼了?」大春直通通地說:「你階級立場很成問題,我對你有意見!」九兒有些心虛,讓他說明白點兒。大春說,她喜歡龍紹欽。九兒搖頭否認。大春說,龍紹欽槍法好,打鬼子毫不留情他很佩服。可是他對九兒不會真心,別發傻喜歡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九兒見大春怒氣沖沖的樣子像只鬥雞,氣不得惱不得地說,她發不發傻,跟他有什麼關係?大春瞪眼說,他是黨支部副書記,九兒黨的關係在支部,他咋管不了她?九兒解釋說,她關心龍紹欽,是本着團結抗戰的方針政策。大春一口咬定九兒就是喜歡剝削階級大少爺,氣得九兒臉色都變了。大春不識時務地說,他喜歡九兒,她就是為當他老婆而生下來的。九兒覺得大春自大得不可理喻,氣哼哼地扭頭就走。大春使勁捶了一下桌子:「我怎麼就敢說出口了呢,我他娘的真有種!」

龍紹欽在裝卸槍支,現在他速度明顯比受傷前慢了很多,他不停練著,直到額上流下汗來。忽然他意識到門外有動靜,立刻停下來,慢慢抬頭。

周遭安靜,沒有聲息。龍紹欽迅速將槍裝好,拎槍潛伏到門前,猛地拽開門。還是沒有一點動靜。龍紹欽宿舍對面是文軒宿舍,窗內燈光未熄,能看到其中影影綽綽。正在這時,龍紹欽感覺到身後有動靜,他迅速轉身,與此同時順過槍,子彈瞬間上膛,一系列動作連貫流暢。

龍紹欽舉槍,手指壓住扳機,一觸即發。房屋陰暗處,站着一個黑黑的人影,一動不動。龍紹欽也不說話,嘩啦一聲再拉一遍槍栓,夜色中鋼鐵觸擊聲音清晰。人影慢慢走出,是參謀長文軒,他雙手低垂,一隻手緊攥手槍,盯住龍紹欽。

龍紹欽看清楚是文軒,立刻放下槍,一臉淡然,轉身走向宿舍門口。他攥住門把手就要進去,身後傳來壓抑的聲音:「你真不擔心背後挨冷槍?」

龍紹欽停住手,緩緩回頭:「不擔心你。」文軒冷冷地問:「為什麼?」龍紹欽說:「眼下你沒必要背後打我黑槍。」文軒盯着龍紹欽說:「逼急了我會的。」他說着突然抬手,手槍對準龍紹欽,手指壓住扳機,他的眼神中透著痛苦與仇恨,死盯住龍紹欽。

龍紹欽此刻很冷靜,他冷冷地看着文軒,不說一句話。文軒緩緩走近龍紹欽,同時扣上了手槍保險栓,走到一步之遙站定,他聲音壓抑地說:「我有一千條理由殺你,但是眼下不會。」他近距離盯着龍紹欽的眼睛:「不殺你理由很簡單,之一是,我太太深愛你,你死了,她也活不下去。之二是,有些事情沒搞清楚。我個性你大概了解,沒弄清事情,我是要一條一條弄清楚的,我從不輕易處決嫌疑犯。」

兩人對視,龍紹欽目光冷靜犀利。他盯着文軒那張被憤怒扭曲的臉,嘴角不由浮起一層笑意,帶點憐憫和嘲諷。

文軒被這冷笑觸怒,再次舉起槍,對準龍紹欽的眼睛,聲音嘶啞,殺氣騰騰:「你再敢這麼笑,我殺了你!沒有任何理由!」

龍紹欽嘴角笑容凝固住,沒有任何錶情。文軒死盯住龍紹欽,收起槍,轉身往回走,邊走邊冷冷道:「明天開始,你接受審查!」

龍紹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覺得他在心理上並不輸於文軒,他能理解這個男人的痛苦變態,他也許從未得到過蘇雲曉的心。龍紹欽懷疑,自己得到過嗎?

從龍紹欽那裏回來,文軒領着幾個人徹夜翻查資料。一個參謀翻著卷宗說:「陸鳴死因已查清,他左臂中彈並不致命,而且經過包紮。致命的是他頭部受到鈍器重擊,是德國98K狙擊步槍,這種槍,很少有人使用。」張桅插話:「龍紹欽的狙擊步槍就是98K。」文軒熬得兩隻眼睛發紅,邊揉邊問:「問題是,龍紹欽為什麼要置陸鳴於死地,他要幹什麼?」

「可能是陸鳴知道太多,龍紹欽肯定是想殺人滅口。」

文軒不滿意:「這只是推測,我需要證據。龍紹欽對這次違紀行為的交代材料我看過,關鍵是芥川那一槍差點要他命,這件事讓他再次成了新八旅的英雄。」

張桅分析說:「龍紹欽也差點一槍要了杜占明的命,這是我親眼所見。芥川槍法好,這一槍肯定是苦肉計。」

文軒擺手:「我請各位不要感情用事,現在龍紹欽是新八旅的英雄,是戰神!段旅長更是力保龍紹欽,大戰當前,我們如果不拿出有力證據,沒辦法控制他!」

「難道就讓他逍遙法外?」

文軒認真地說:「是放長線釣大魚,我們的人要一天二十四小時盯住他!」

張桅等人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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狙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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